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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上光明散文

水上光明散文

我們在早晨相見。陽光是一匹軟綢,徐徐鋪滿車頂,接着溢滿滑落,把體温貼在車窗上。皮膚接受熨燙,變得光鮮整潔。為了對抗舒適和疲憊,我不得不頻頻伸展腰肢,打量車外的時光。波生活的地方,美如神靈的故鄉。這幅風景太大了,囊括一切。藍天、白雲、炊煙、河流、樹林,整個世界都在其中。波不在,他穿着破舊的衣服,發白的解放鞋,風景盛不下他這幅模樣,風景只是他身後的畫布。波從時光深處走了出來,他用長木杖探路,身子略微前傾,猶如母雞啄米,陡然出現在車子前面。手杖前行一步,他跟着前行一步,殷勤急切,亦步亦趨。手杖包裹着鐵皮的底端,磨得錚亮,擊向地面時,雷鳴鼓動,密織出白色雨點。層層敲落下去,磕在石板路上,發出無數叩問,有如生命之音,蓋過了我們的車輪聲。

水上光明散文

狹窄的路上,波的手杖便是眼睛,盡心盡責。既沒有讓波掉進右邊的溝渠,也沒有讓波掉進左邊的稻田。波忽左忽右,始終沒有偏離軌道。旁邊一人是波的父親,跛足、黑瘦。提着一隻水桶,走路吃力,額頭上飄滿愁雲。他儘量配合着波,兩個身影在路上拖曳出一條彎曲的粗線。水桶裏裝着新鮮魚蝦。他們打算五元一斤賣給小鎮上的人們。趁他們沒吃早飯之前擺上他們的餐桌。這筆收入有時候是五十多元,有時候是三四十元,有時候不足二十元。這是波一天的勞動成果,需要維持一家人的生計。

美麗的地方生活着貧窮和苦難的人,這是罪惡的現象。湘西人或許對此不以為然。就像不覺得世界有多大一樣,我們不覺得命運有多可怕。我們吃飯、睡覺、勞動、相親相愛,習慣它的存在。多少年,用世上最好的脾氣來對待它,尤其是像波母親那樣的婦人。她瘦小疲憊,沉默寡言。常年超負荷勞作,腰上隆起一個巨大的骨節苞,使她一直無法直立行走,背部差不多駝成了一隻蝦米。手腕損傷無力,吃飯時連筷子都拿不住,還得被迫拿起鋤頭。如果可以交割,我想她一定願意將這雙容易流淚的眼睛換給波。按她的説法,波在小時遭受意外破了相,才能順利成人。破相,就是身上帶着遺憾。有些人的遺憾別人一眼就能看出,是屬於身體的,例如耳聾失語眼盲跛足。有些人的遺憾是屬於心理的,心上面缺了一角,導致各種心靈痛苦和精神隱患。總之,世上沒有無缺的人。命運總會在你身上打開一個口子,為日常生活疏通渠道。無缺的人不是滿溢便是堵塞,他們活不長久。

波的妻子,是另一種破相。這個年輕健壯的女人是個精神病患者,完全活在自我的世界裏。不喜不愁,不諳世事。整日吃飯睡覺,反覆上廁所。餘下的空閒,她會搬一張椅子坐在坪壩裏,翹起二兩腿,撓腳板。偶爾也發呆,神情木然。這是她正常的時候。如果發病,她會掉衣服,哭鬧、尖叫、瘋跑,騷擾路人,片刻不得安寧。她給波生了兩個孩子。男孩十歲,女孩八歲,長相清秀,性格乖巧。我們問波,覺得兩個孩子誰更好看一些?波不願意偏心,他説兩個都好看。有可能女兒更好看一些,理由是她比兒子更聽話。兒子頑皮,會在學校跟同學打架,班主任為此給波打過電話。有時候,他放學後在外面玩,直到天黑才回家。這也讓波擔心着急生氣。女兒跟兒子不同,女兒心疼爸爸,依戀爸爸,十分孝順。我們説話時,男孩已走過長長的田埂,去舀對面山腳下的泉水。水桶很長,水在裏面晃盪着。孩子擰着腰,左手換右手,右手換左手,田埂狹窄,驚險跌出。走幾步路,水就順勢躥出來一些,將孩子的褲腳和鞋襪都澆濕了。但沒人聽勸阻,他們堅持要孩子去那麼遠的地方提水。希望我們能嚐出這水裏的甜味,希望孩子能給我們一個好印象,展示他的懂事和生活的艱辛。

在波父親的極力慫恿下,波在鏡頭下複述了日常生活的一切。兒子剛提水回來,波也走上了田埂。像人踩着鋼絲在高空踏足,在海面上憑藉稻草前行,波走得穩妥極了。他的手杖上長着一雙神靈的眼睛,邪魅如蟲蛇,循着草莖和泥土的氣息,在絕境中熟練逃亡,沒有一步偏差。波走完這段險徑後,還打算上山砍柴,我們不得不強烈制止他。於是,他將自己往日砍回的柴禾扛上肩膀,一手扶着,一手拄杖,將一捆柴禾從屋檐這頭搬到了屋檐那頭。回到堂屋時,我聽到了波隱祕的喘息聲,十分輕微。聽電視也是波的日常之一。他靠着靈敏的耳朵和聰慧的大腦,跟我們賣弄着普通話,舌頭舒捲自如,令人驚歎。這是波聽新聞聯播學來的。他另一個廣受讚譽的技能是打牌。見我們不信,他的父親急了,立刻張羅起來。在昏黃的燈光下,波和他的父親、母親還有兒子坐在樓板上打起牌來。波的女兒則在他旁邊協助。每當波抓起一張牌來,女兒就立刻悄悄報出牌面,波按順序插入歸類,然後按記憶出牌。一場牌打完,波輸了,但他沒有出錯。

這是波光鮮的一面,這讓我們幾乎忘記了他有一雙盲眼。翻開這一面,我們無法避及另一些詞語,比如貧窮無助和絕望。還有無數件需要流淚的事情。波的勤懇、堅韌和擔當並不能讓他走出這些困境。你能想象這個世界的樣子嗎?這些問題早就習以為常,波應付自如。波認為,石頭就是痛的樣子,每當他不慎碰撞到石頭時,他都能感到一種尖鋭揪心的痛苦;而太陽是温暖的樣子,像佛性之手,太陽的撫摸能讓他心情舒暢,從裏到外感到温暖。波還知道,天空的樣子,雲朵的樣子,田野的樣子,河流的樣子,莊稼的樣子,野草的樣子。這世間萬物,無非就是這幾種樣子,讓人痛、讓人笑、讓人哭、讓人樂、讓人悲傷、讓人幸福。波説自己是個窮光蛋,身體裏到處都是漏洞,裝不住東西。一路走來,他險象迭生,每跌一跤,就要弄丟一樣東西,最後把五歲以前看來的世界全部弄丟了,丟得一無所有。天空的樣子,土地的樣子,尤其是丟掉了父母的樣子。漫長的黑暗潮水一般湧上來,不斷沖刷他的記憶。最終,刻骨銘心的記憶被潮水淹沒,遭遇滅頂之災,逐漸吞噬了父母的長相。這讓波一直自責,説起這些時,他把頭微微偏向一邊,避過了鏡頭的指涉。他的臉上掛着悲哀無奈的笑容,好像他把這種笑容藏滿了一口袋,遇到不知所措的時候,就拿出來用用。波永遠對着來人微笑,永遠對着生活微笑。他的笑是臉上的一層粉末,遮住了真實的表情,永遠漂浮在表面。波穿戴着它,習慣拿它抵抗一切,痛苦、悲傷時也不願脱下來。

風在茂密的樅樹林裏蝸居,憩息了整整一個白天。待到黃昏時,方才梳理羽毛,扇動翅膀,甩掉沉重的睡眠,從天地縫隙裏溜出來。輕快地,沿着山澗柔和的線條,一直墜到湖面上,落水聲四起。寨子多麼熱鬧繁華,處處蟲鳴蛙叫,它們在幸福地吟唱,這無限的人間樂事。奇怪的是,這一切都與水庫邊那個身影無關。那個美麗的水庫,別人用來看風景,波用來謀生。黑漆漆的世界裏,我們藉助手機、手電,跟隨波朝前走去。黑暗不停地阻擋我們,令我們跌跌撞撞。我如履薄冰,沒有勇氣行走,只好遠遠地看着。我站在大堤上想,也許黑暗拿波沒辦法,因為路不在波的腳下,而在波的心裏。黑暗遮蔽了我們的眼睛,卻打開了波的身體,它無法阻擋波的前行。波在黑暗中坦然自若,跟黑暗融為一體。就像碧海中的一條游魚,輕鬆就穿過了黑暗的帷幕。他直立水邊,手持釣竿,靜默如佛。不像在釣魚,而像在等待,用足夠的耐心來等待一切。波看不見任何地方,但他始終在看,看遠方、看天空,好像能看見似的。好像看不是一個最尋常的動作,而是一種享受一種儀式一種恩賜。其實,命運早已對他作出判決,往他的坦途上丟了兩顆小石子,意圖阻斷他的去路。兩個石子一左一右填進眼眶,形成渾白的凸點。這使波美麗的頭顱變得黯然,也讓他年輕英俊的面容喪失了靈動。波的眼睛生在了手杖上,他用手杖觸摸生活。這讓他擁有了另一種光明,就好像獲得了神靈垂青。他心裏面有了路,就會讓這種光明,在白晝時來臨,在夜裏更加豐盛。

除了釣魚,波還要在父親或者兒子的協助下往水庫裏放網。這是技術活,網子要順着魚流的`方向,放得勻稱,扎得牢實。從這頭牽向那頭,在水中迴旋反轉,設置關卡,埋下陷阱,能保證沒有一條漏網之魚。靠這個,波維持了十幾年的生計。但是水庫裏的魚一年比一年少,而且繁殖期間禁止過度捕撈。現在,每天平均只有幾斤收穫,遠遠不夠維持日常開銷。父母年老體弱,終有離去那一天,兒女幼小,每年的學費生活費無處着落。問及今後水庫無魚了該怎麼辦?正在堂屋裏摸索着修補破漁網的波一陣茫然。兩隻白色眼珠像兩個大大的句號,內容空洞,朝外大睜着,滿世界黑暗。

第二天收網時,我們跟了去。湖中央,波的幫手在船頭慢慢往回收網,波負責撿魚。穩穩地蹲在水面上,將卡在網孔中猶自掙扎的魚兒一條條摳出來。他左手提着漁網,右手探過網面,五指鋪開,一路摸索下去。波的動作很快,彷彿那雙神靈的眼睛無處不在,從枴杖上移到了手上。漁網上除了魚,還有各種各樣的廢棄物。波將魚扔進桶裏,將垃圾放進塑料袋中。波解釋道,這些沒用的東西不能再丟進水裏,不然下次還是自己吃虧。撈上來的垃圾越多,兜住的魚就越少。何況,有些碎玻璃十分鋒利,它們潛伏在暗處,安靜等候,像一個隱形的敵人。波全無知曉,他對豐收太過急切,雙手莽莽撞撞遞上去,危險避無可避。他的手指被劃傷無數次,鮮血一次一次湧出,落進魚桶裏。這份普通平常的工作,總給他帶來傷害。我們的咂舌顯得有點奇怪,波不以為然。他説,這不算什麼。讓波害怕的是水中的蛇,這羣先知總有失足的時候。偶爾也會掉進人類的陷阱,成為漁網中的俘虜。有好幾次,波的雙手摸到一條柔軟細長的東西,起先,他以為是黃鱔。冰冷的氣息,滑膩的皮膚,沒等反應過來,手就被啄上了幾口。他一共被蛇咬傷過兩次,不過它們沒有毒。波説起來,一臉慶幸。那萬一要是毒蛇呢,中毒了怎麼辦?在波這裏,一些問題好像是不能預想後果的。波笑笑,他再度變得沉默起來。

回走時,我們忍不住一起朝波喊叫,請求他高歌一曲。通過波父稍微誇張的描述,和鄰居們的同聲附和,我們知道,波善於唱歌。鏡頭下,波的身子微晃,他極力鎮定,努力維持着情緒上的平穩。這些平日裏熟練的動作,一旦有了觀眾,就無可避免有了表演的意味。波父的聲音也比平日裏高亢了不少。對此,不善作偽又不得不作偽的波一直帶着尷尬羞怯的神色。波幾次張了張口,還是唱不出來。波父急得頓足捶胸,我們的鼓勵和掌聲亦不管用。波又從口袋裏拿出了那種笑,用它來掩蓋很多東西。

攝影老師誇波,真是個美男子。這時刻,風物靜止一般,時光實在美好。波的歌最終沒有吐出喉腔,發出聲來。他一直沉默地站着,看着、笑着。波的苦難使他的身體具有某種傾向,他喜歡停留在黑暗中,好像黑暗能給他帶來光明。但這次,波穿過黑暗之門,把自己暴露在所有有光的地方。晨曦中,兩旁青山倒映。水面如鏡,偶爾頓起波紋。船在鏡面上滑行,波筆直地站立在光影中,同天地渾然一色,變成了山水的一部分。他從不擁有光明,卻也因此獲得了無限光明。我側過頭去,波的表情讓我看了難過。正如我們愛那些蒙受苦難的人,但並不愛他們的苦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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