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天爺散文

我看到了老天爺。

這是今天一早的事。早上起得不算太早，還是跑出去溜了一圈。早上出門這事，稍微怠惰一點便不想動了。天寒地凍，家裏温暖如春，外出純屬自找苦吃。但是現在生活過於安逸，吃苦倒成了可遇不可求，於是便得想方設法地找。比如春天，大家到田野間撥苦苦菜，席間都願意多吃幾口翠綠的苦瓜；吃多喝夠後都去馬路上狂走，到山嶺間攀爬，到沙漠間跋涉……這種自找苦吃在過去是難以想象的，因為過去的生活無處不苦，天天企望着能夠甜、能夠歇歇、能吃個肚兒圓……現在找點兒苦，從裏邊得到的是愉快。如果有幾天沒出門，便多少會鄙視一下自己、唉歎一聲自己：真沒點兒堅持！其實冬天早晨的被窩還實在是香的，與它的決絕分別，沒有一定勇氣確實有些難以割捨；但起來走出去得到自己對自己的信心，又完全大於被窩裏那點兒綿香。所以走進寒冷的清晨，全因為得到的更多。

今天早晨當然也是一個給我信心的早晨。東方微明，天空深邃，殘星閃爍，寒風淺唱。已經有隊伍喊着響亮的號子跑步了，也已有早醒的商販們的摩的突突了。拐出樓羣，剛上公路往東天一望，我突然覺得我看到了老天爺。啊，老天爺！我看到東南方向上有一顆星星的眼，哦嗬，這就是天爺的眼吧；再往上看，那深不可測的地方，如海的色調裏，就是老天的面嗎？老天爺啊，那你的身子呢？難道大地、山川、樹木以及我們世上所有的東西都是你的身體嗎？噢，我知道了，在你變幻無形的影象裏，我的腿就可以是你的腿，我的眼也可以成為你的眼吧。否則，天爺爺，你是憑什麼在我走的時候走、在我停的時候停、在我想的時候想的呢？

看到老天爺，我總算想起了奶奶為什麼在極度困苦時仰天長歎一聲：天神啊，你為什麼讓我這麼苦、讓我們一家人遭這麼多難；老天爺啊，你睜眼啊。我知道奶奶的傾訴是到了她最難的時候。她從生下兒子2歲起就沒了丈夫的影子，一直盼到兒子要找媳婦結婚了還是沒有音迅，期間遭受的苦難像刀子般刻劃着她善良勤懇的心。生活裏看不到一點兒亮色，日子裏沒有一點希望，只有把女兒嫁出去換回點兒吃的、只有靠好心親戚的'施捨，才能勉強度日。不知道有多少個白天黑夜裏，她都對着長天呼喚，卻得不到一點點回應。但她怎麼難也不會埋怨老天，她還是把最後的期求寄託於這一個又遠又近、總有光明又是黑暗的地方。老天爺，當年你聽到奶奶的聲音，為什麼不給予答覆？為什麼長久以來你從不回聲？你是難吧。你會説你面對着太多的苦難，根本無法解脱那個；你説我幾近虛幻，只是人們心裏的一個美好意願。但不，我覺得你還是實實在在的存在，因為如果沒有你，那有我們今天的生存繁衍？沒有你的迴應，哪有奶奶他們那輩人從苦難裏走出來的機會？

看到老天爺，我算是懂得了父親母親的不易。我是看着父親望天長歎的：老天爺，你怎麼這樣對待人的呢？為什麼讓壞人得勢小人得志奸人當道好人愛冤呢？天爺啊，你什麼時候睜眼？！奶奶和父親好不容易盼到了解放，父親被選為農會幹部、穿着半截褲腿（那年月還沒有短褲、七分褲這些東西，只遮往半截腿的褲子，實在是貧窮得沒辦法的裝束）的土布褲子參加公家的活動，一上台他都因為這半截腿褲子羞的沒辦法。政治上的翻身遠遠沒有在經濟上得到呼應，還是窮，還是沒幾文錢花，還是家徒四壁。但政治上的站起來，讓父親有了努力的機會。他把奶奶曾經讓他斷續讀過兩年書的火種燃得旺旺的，當會計、學管理，被選送到縣區學習，很快成長為鄉村有名的青年之一。縣上來選幹部，他因為要照顧奶奶遺憾地沒有參加正式工作，只能在村上做幹部。他為了改變窮困村子的面貌，耗費了大量心血，付出了全部心智力量。他從來沒想過整人的事，但運動一來，卻遇到別人把工作中的所有問題都往他身上推的情況，又遇上他管理中曾經無意得罪過的一些本來心就惡的人的禍害。於是，各種誣陷、打擊接連而來，讓他一時經受不了。他在那個寒夜裏長長地徘徊在一棵樹下，他跟堂弟訴説：我還能活嗎？他不知道老天爺為什麼打盹了，看不清世間的善惡美醜了，他憤憤地望着黑夜裏總也見不到的黎明一次次追問：天爺，你能不能早些醒來，能不能讓善惡分明？！自然，事情終究證明了你的存在，父親最後被簡單地平反，恢復了黨籍，老來享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美好新生活。

在見到老天爺的這一刻，我想到母親的眼光。母親的一生很簡單，她的困苦主要是在前半生。母親在生命的最後一年裏給我講了許多她的過往，她説當時一個人住在空蕩蕩的房子裏，只有寒風與黑夜與她相伴，只有苦困與恐懼環繞。這不比小時候跟姐姐們給別人打短工的苦累，那時候的苦難再重，也有親人相伴；而這時她遇到的是困厄，是不知明天會怎麼樣。她美麗的眼睛裏沒有一絲幸福，只有擔憂與憂傷。她不止一次地叩問長夜裏的天空：天爺爺啊，你能垂憐一下一個不幸掉落進危險裏的弱女子嗎；老天啊，你能把那些惡的嘴臉從我身邊挪開嗎？我看到年輕的母親淚水婆娑，仰望長天。老天，是你嗎，是你終於拯救了母親，把母親還給了父親；老天啊，如果不是你的大恩大德，那有我的今天？

老天爺，你深厚無邊，功德無量；老天爺，你包容一切，惠澤萬方。過去，我只知道你一個若隱若現的名號，多聽的是對你的傾訴甚至是控訴，甚至懷疑你的存在；現在，我看到了你的面容，懂得了你的心懷，認識到你的豐富廣大，感受到你的無比光輝。對了，你應當是在每一個黎明出現、每一縷朝霞裏進場、每一個夕陽時回家的吧。不然，為什麼那麼多期待都從黑夜裏走來，那麼多淚流都在黑暗裏奔放，那麼多呻吟都在漆黑中嗚咽，那麼多困厄都塗上厚厚的黑色；而一切的希望都在啟明星的引導下成為現實，一切的苦困都在天亮的時候變得不值一提，一切的淚水都在陽光下變成快樂的雨花？

啊，我終於看到了老天爺。老天爺啊，你説，我是不是得到你的眷顧，才於今天這麼幸運偶然地看到了你的真面容；老天爺啊，你説，我是不是一直在你的提攜裏，這半生才生活得這麼平順安康。老天爺，你好，我觸到了你的手，我聽到了你的呼吸，我感覺到你的氣息。天就亮了，你就這麼跟着黎明和陽光一起來了，我看着了你的温暖，啊呵，多好的天啊！看，海上漂起的層層火光就是你的身影；看，戈壁上閃動的片片火花就是你的身形。啊，我眼睛裏温熱的淚花，難道不是你的淚花？我輕快的步伐，難道不是你的步伐？是的，老天爺爺，你是這麼勤勞，在每個黎明給人燃起生活的愉快，在每一絲光照裏給人帶來温暖。

老天爺啊，你咋這麼晚才讓我看到，你是成心的嗎？！

我的老天爺啊，我願天天跟着你，天天往朝霞飛舞的好日子裏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