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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色的散文

角色的散文

蓮子姐是名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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説這話,自然是幾十年前的事了,那時,我還小。

村子裏難得唱回大戲,要唱,也是蓮子姐劇團的。柳素琴戲班的大戲,早成了舊年的皇曆,老人們常常憶起,柳素琴是個一等一的名角兒,有個綽號,叫小電燈。意思是她一出台,滿台亮,電燈一樣,那時鄉間唱大戲,還掛油麻團照亮。但看過蓮子姐的戲,年輕人自不必説,喜歡得無以言表,就是愛看古戲的老人們,也不得不承認,那身段,那唱腔,比之當年的柳素琴,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兩個字,絕了。私下裏説,可惜了,唱了樣板戲,要是古裝戲,水袖一甩,秋波盪漾,加上那裊裊娜娜的凌波碎步,還怕不是紅極一時的萬人迷。自然,這是私下竊議,面上沒人敢説樣板戲的壞話,何況是名角扮演的,也夠難為她了。

年輕人這一關就通不過,但凡看過蓮子姐唱戲的,沒有一個人心底不喜歡,就是做夢能娶上這樣的妙人媳婦,也是十輩子修來的福分。不過,每個人心裏都清楚,想都不要想,懶蛤蟆是吃不上天鵝肉的,能親耳聽她説句話,那怕是回眸一笑,就算三生有幸了。每次劇團要來,提前號房,村裏人,尤其是年輕人,早將正房收拾一新,就等着蓮子姐一樣的名角入住了。可十有八九,幾乎是十回有十回,空等了。蓮子和團裏最漂亮的兩個女孩,總是住在她姑姑,也就是我媽家裏。

這讓村裏人羨慕不已,沾了名角的光,連我的身價也高了起來。孩子們,就是不經常交往的玩伴,忽兒也密切起來,一趟一趟上門找我,想有機會一睹名角的風采。年輕後生們,見面攔住就問蓮子姐的事,真讓我難以應答。村上的女青年、小媳婦,對蓮子姐那是相當崇拜,盡學她的穿飾扮相,甚至一顰一笑。多少年後,嫁到村裏,做了我堂嬸的桃子,回憶起和蓮子姐偶遇的一面,都羨慕不已,嘖着微翹的大嘴説:“哎喲,那聲音,那個水嫩,真是。”臉龐上的皺紋,在笑意中更深了,鬢角的銀絲一顫一顫,那次的照面,半句對話,還是她做姑娘時的事,説起來快三十多年了吧。現在,她已經是做奶奶的人了。自然,蓮子姐也做了奶奶,還要早。

蓮子是我的表姐,舅表,很小,就和村裏的紅臉蛋女孩不一樣,皮膚粉白不説,就是舉手投足,也不一樣,很有幾分城裏女孩的氣質韻致,幾乎是與生俱來的。十四五歲,就出落的水仙花一般,不然,會被下鄉演戲的劇團團長看上,特招她為正式演員,收為親傳弟子,跟着學戲了。果然,兩年後一炮走紅,成了縣劇團的台柱子,在全地區文藝戲曲匯演中,成了最年輕的名角。舅媽家我雖常去,但和蓮子姐並不熟,那時,她早去劇團學戲了。不過,和我媽最親近,從小喜歡讓我媽給她梳頭,拿手絹扎各式各樣的蝴蝶結玩,我媽説,那會兒的蓮子姐,就像粉蝴蝶一樣美麗了。很少夸人的母親,竟這樣誇自己的大侄女。每回到村上演戲,我媽都熬綠豆小米稀飯,燒山藥蛋,調鬆根絲給蓮子姐她們吃,幾個漂亮的女演員,嘰嘰喳喳的山雀似地,都喜歡吃土飯,開心地笑着,嘴角抹滿燒山藥皮的焦黑,也顧不上擦抹。

那時的劇團,唱京劇,也唱晉劇。有的演員,晉劇唱得特別好,一唱京劇就走腔了,尤其是對白,處理過的本地普通話,不倫不類,村裏人聽着都不地道,常常哭笑不得。蓮子姐土話説的筋道,柔軟清爽,京片子也地道,咬字又清又脆,自然大受歡迎,音樂過目聲中,嗓子一亮,還未出場,就掌聲一片了。在戲裏,她常扮演鐵梅、阿慶嫂,那英姿,演活了。後來,團長愛人看不慣、氣不忿,非要演主角,團長拗不過,就讓蓮子姐改演李奶奶、沙奶奶,那沉穩的扮相,更招來如雷的掌聲。受了冷落的團長愛人,硬説蓮子姐搶了她的戲,沒鼻子沒臉地辱罵,蓮子姐很委屈,卻做聲不得,師孃説起來也算她半個師傅。私下裏,和我媽哭訴過幾回了。在我媽的勸慰下,最後總是破啼而笑。

我生性膽小矜持寡言,心裏雖然也喜歡名角,想親近,那怕多説幾句話,多看幾眼,卻沒有,除了低着頭喊她們吃飯,很少進她們屋子的。原本普通的西房,住了名角,氣息自然不同起來,一進門,一股淡淡的幽香,像茉莉花茶的清香,就撲面而來,感覺中,還有一股異樣的温熱,漫過周身,不由地燥熱起來,那摺疊的方方正正的鋪蓋,苫着粉紅大花枕巾,所散發出的體香,自是不同,有香皂的味道,又混合着少女特有的體香,很是迷人,我緊張的説不出話來,比蓮子姐稍大的女演員,竟伸出粉白頎長的妙手,捧住我的臉龐笑道:“這小孩,真可愛。”霎時,我滿臉通紅,更説不出話了,想掙脱出來,又不敢。蓮子姐秀眉一挑,拍了下同伴:“嗨,我姑姑家的男孩都膽小,還不讓你這辣女嚇着。”

其實,我心底有種説不出的喜悦,那感覺是幸福的,和名角如此親近,那自豪,足以讓村裏的夥伴羨慕死。事後,和他們學説,沒有一個人相信,都説我吹牛。我有些不服氣,想找機會證明給他們看。那天晚飯後,我撒了謊,説坐在台下看不真,總有大人晃動的腦袋招魂幡似地擋着。蓮子姐笑了,抬起頭,清澈的目光落在我臉上,輕輕地問了句:“是嗎?”飯後,竟牽着我的小手,將我領到了戲台邊側,讓我站在樂師的旁邊,叮囑我不要亂動,好好看戲。唱戲中間,她幾次貓着腰竄過來,摸摸我的臉蛋,問我冷不冷,還將她的棉軍衣披在我身上,短褂成了長袍,一股暖意湧遍周身,還有那一縷一縷散發來的異樣的香味,似香皂味,似乎又像體香,撲鼻而來,愈來愈濃,一股異味,如層疊的熱浪,淹沒了我,我有些眩暈。離演員雖近,卻沒有聽清一句唱詞,只感到花花綠綠的人影,跑馬燈似地,在潮水上旋轉漂流。

眾目睽睽之下,和名角如此親近,這讓我賺足了面子。

這種只有名角才有權賞賜的豔遇,讓小夥伴,不止他們,全村的年輕人都羨慕不已,私下裏,他們瞪大眼,一遍遍追問我那美好的感覺,究竟是個什麼樣。我只是傻笑,真的無以言表,此時此刻,連我都快成名角了。

其實,還有一次和名角更親近的經歷,一直藏在我的心底,從來都沒有向誰説起過。那是一個午後,陽光柔謐,住在一個屋子裏的兩個女演員出去了,只剩下蓮子姐一個人,似乎在嚶嚶地哭泣。我有些愕然,按理蓮子姐應該高興才是,在鄉親們的一致要求下,撤換了團長愛人的主角,又讓蓮子姐演鐵梅了。我遲疑着推門進去,蓮子姐見是我,沒有動,依舊哭着,晶瑩的淚珠,在粉白的頰上滾動着,掉下。我問她因何而哭,她搖搖頭:“你還小,不懂。”見她哭得那麼委屈傷心,我也哭了,並伸手替她擦淚,她沒有躲閃,任我擦。忽兒,她一把將我攬入懷裏,止住幽咽,竟給我抹眼淚。那略微涼潤的手掌,煮熟涼了的雞蛋清一樣貼在我臉上,如蘭的氣息,傾吐在我頭頂,漫到臉前,吸入鼻腔,有些沉醉迷濛。我甚至感覺到她胸堂的起伏,那種綿軟彈性温暖,令人窒息。我一動不動,靠在她胸前,時光彷彿凝固了,漫進窗户的陽光,也不再流淌。良久,似乎過了很久很久,其實,也不過幾分鐘,她搖搖頭,笑了,那笑很美,如雨後陽光照耀下水草地上綻放的金盞盞花。她捧起我的臉龐,在我額頭上輕輕吻了下,説:“姐也累了,你去吧,晚上還領你看戲。”

這大概是我與名角最親近的接觸了。後來,雖然也見過一些更有名的名角,握過手,説過話,但似乎很遙遠,和麪對一尊大理石美女塑像沒有什麼區別,感覺雖美,卻冰涼。

不久後,蓮子姐神奇地相親、訂婚,結婚了,嫁到了六十里外的古城,原本説好調往市文工團的,不知怎麼變了卦,作了公司的一名普通職員,一切從頭學起。從此,告別了舞台生涯,過起相夫教子的生活,幾乎與戲劇絕緣了,沒有再哼過半句台詞

許多人為她婉惜,斷送了很有前途的演藝生涯,離名角愈來愈遠。連我都有些感傷,不然,機遇的門大開後,以她的功底和聰穎,她會更有名的,會成為名附其實的名角。

幾十年後,和蓮子姐再次相遇,是在小輩們的婚禮上,她雖也有些發福,但依舊是那麼漂亮、靚麗,身上還藴藏著名角的氣韻。當説起我兒時看戲的故事,以及村人心目中的名角,她笑開了花,菊花一樣,茫然地,似乎一切都忘記了,露出依舊潔白齊整的貝齒,淡淡地反問:“有嗎?”

【丑角】

在我們鄉下,戲裏扮丑角的.,叫耍醜的。

一部戲,少不了生旦淨末,更少不了丑角。倘若缺少一個丑角,扮相滑稽,插科打諢,便暗然失色,失卻了喜劇的色彩。從某種程度上來説,鄉下人更喜歡猴子一樣,跳來蹦去,愛做鬼臉的耍醜的。醜耍的好,就成了另一種美,整部戲就演活了。不止唱戲,就是正月十五的社火,高蹺旱船,霸王鞭秧歌,耍故事時,若缺了叨毛戲狗的耍醜人,便紅火不起來,少了爽朗會意的笑聲。娶媳婦辦喜事,太一本正經,在鄉下,就要拉出公公婆婆,摁着硬給粧飾成丑角的模樣,被動地扮演着丑角,引來陣陣憋不住的笑聲,氣氛便柔和起來。

自然,戲裏戲外是兩回事,生活中,就沒有人願意扮演丑角了,出醜是無奈的事,能掩飾的,儘量掩飾,一副正人君子,那怕是道貌岸然的樣子。

倘若不幸成了生活中的小丑,在鄉村,就成了臭狗屎,或沒人願抓的狼糞了。

我爺爺曾經就是鄉戲中的丑角,很有名,人稱耍醜的王二,十里八鄉沒有不知道的。戲班班主,村裏財主家的二少爺,同樣姓王行二,也愛唱幾句,卻被尊稱為王二先生了。不過,那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時,不要説我,就是我爹,也還是個小孩子,剛剛記事。幾年後,有了我姑姑、叔叔,爺爺似乎忽啦一下長大了,收了玩性,不再耍醜,本本分分,過起莊稼人的日子。

説這話,多多少少似乎有些大不敬,與我爺爺的本性也有所出入。爺爺,本來就是一個安分守己的莊稼人,沒有太多的幻想,更不要説唱戲那樣的花花腸腸。入那一行,純粹是一個偶然。天賦也許是有的,多少年後,我在聯校文藝匯演中表現不凡,人們就説,有我爺爺的遺傳。爺爺自小愛聽書看戲,這倒不假,每年場户完了,慶豐收唱大戲,請了懷仁耍孩戲班,爺爺場場不誤,早早佔個前台,一邊啃着冷糕餅,一邊看得津津有味。時間一長,戲詞滾瓜爛熟,沒事沒人時,自己哼幾句,感覺良好,覺得有板有眼。但一忙起農活,早將戲文丟到腦後了。況且,在人前,説句大話都臉紅,更不要説唱幾段了。從小,便是地道的莊稼人,憨厚,老實,雖不乏聰明才智,也全掩隱在土布大棉襖、大襠褲、毛扒鞋的笨拙裏了。

那的確是一個偶然。唱戲,包括扮丑角。那年,油料豐收,我家西溝沿巴掌大的一塊刀把地,整整割了十二捆油菜籽,碼在南房頂上涼嗮,等秋後乾透到東油坊換麻油。誰知被耍輸不成器的鄰里李三盯上,專吃窩邊草,摸黑偷走了。幸虧留下痕跡,按印追尋見油料,又請大户王二先生主持公道,抵賴不得,最後總算折價賠償。為答謝有關人員,有幫閒襯飯的,爺爺殺了一隻山羊、兩隻母雞,買了其它酒菜,擺了兩桌,吃光了所賠銀元,貼了自家的雞羊,油料還是失去了。一氣之下,吐了血,痰迷心竅,精神有些失常,整天坐在南房頂上唱戲文。我祖爺心疼,又賣了一頭毛驢,備了重禮,將我爺爺送進王二先生剛剛成立的戲班,散心去了。教戲的師傅,看我爺爺瘦小,演不了生旦,就讓學了耍醜的,不想,後來一炮走紅,成了班裏最火的角兒,有些喧賓奪主的丑角,最火的時候,還到懷仁、陽原、張家口演出。這可苦了我奶奶,裏裏外外地操持,多少年後,稍有委屈就向我爺爺抱怨,一個小媳婦家家,餵驢放羊,盡幹男人的營生,我容易嗎?一向剛骨的奶奶,也止不住抹眼淚了。

到我記事時,爺爺離開戲班已近三十多年了,從來沒見他唱過半句,更不要説耍醜了。家裏有一新一舊兩隻板,一把二胡,一套鑼鑔,一直放在閒房悠杆上,是爺爺當年使用過,後來離開戲班帶回的股份。聽我媽説,幾年前,你爺爺還隨村裏的鼓匠班出場,在紅白喜事上捧個場,後來孫子們稍大,就收山了,喊過幾回,不去,再沒人喊了。家中的板,也只是哄小孫子時,敲幾聲,逗孩子玩。但常聽老人們説,清哥耍醜,那個醜啊,才逗人樂呢。尤其是村裏唱大戲時,丑角一出場,老人們就搖頭,説和當年的清哥比,連三成都不夠。在我的眼裏,平日一本正經,連句玩笑話都很少説的爺爺,如何能和耍醜連在一起呢?就是唱戲,也該扮生旦。況且,就連唱戲,在我也已是一個傳説。我實在想象不出,本分的爺爺會和唱戲連在一起,而且還是丑角。我真的想象不出其中的細節。儘管每年正月十五鬧元宵時,都要請我爺爺做顧問,也只是拿截樹枝,畫條曲線,糾正一下高蹺小車蹬隊非舞蹈的動作,最多打個拍子,幫他們和鼓點更和諧一些。

問我爹,爺爺如何扮丑角,我爹只是笑,要麼就説不記得了。我媽倒是説過,你爺爺扮七人嫌,揮舞着又臭又長的裹腳布,鼻涕快掉腳樑面了,全是鄉下人的把戲。村裏老人,只是隨口誇誇,單説不練,無論如何,爺爺耍醜也只是一個概念,無法生動起來。爺爺有一個師弟,從我記事起,每年都提着一兩包槽子糕來看他,説説笑笑,眯縫着眼而去,雖有些醜樣,但從未見過他演的丑角,扮相到底如何,不得而知,況且日久年深,到現在,我只記得那槽子糕的酥軟香甜了。

對於耍醜的過往,爺爺從未提起,好像壓根兒沒有那回事。爺爺是村裏有名的莊稼把式,到我記事時,已成專家顧問一類了。每年春種前,被村幹部請去,沿着村外的田地走一圈,指指點點,依茬口年份指導播種情況。秋天開鐮前,又被請去,轉一圈,預估總產量,到入庫後,所估十成差不了半成。即便下地勞動,也是領人打打穀腰子,檢查一下茬口的高低。就這,幾乎每年是村裏的五好社員,還評為縣勞模,他沒有去參會,讓村支書捎回獎狀獎品。幾十年裏,任時世變遷,爺爺始終是村裏公認的三個半好人之一,有名的公道人。

也許,年輕時,在戲裏,爺爺的確扮過丑角,但隨着歲月的流逝,早已成為遙遠的記憶,存儲於昨天了。

生命彌留之際,爺爺伸出瘦弱的手,顫巍巍地指點着,已不會説話了。我們,包括我爹我叔,沒有一個人理解其中的含義,拿過糖水碗,拿過褲子,我爺爺吃力地搖頭,喘着粗氣。我奶奶出去一會兒,從閒房抱回破板,拿衣袖拂去灰塵,放在爺爺手邊。我爺爺摸索住板,停了下,抬起指頭輕輕敲着,發出沉悶、微弱的樂音,笑意從他合不住的嘴角浮起,瞬間,他似乎回到遠逝的過往,沉浸在曾經的美好中,又成了戲中的丑角。最後,閉上眼,永遠,但那笑意,一直留存着。

傾刻,我明白,在多少年的生活中,我爺爺做着好人,村裏人公認的正人君子,並不輕鬆,他一直沒有忘記曾經扮演過的丑角,是個耍醜人,且喜歡着,開心着。也許,那才是我爺爺的本真,一個很美的丑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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