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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匹憂鬱的馬的散文

我是一匹憂鬱的馬的散文

從生肖屬相上説,屬馬的人理應馳騁在廣闊的背景下。可我的那年,只能縮在這鋼筋水泥的屋檐下,委曲求全。人的身體好比一匹馬,要由輕盈的騎手駕馭,它才能持久而自由地奔馳。而最輕盈的騎手,莫過於一顆歡快的心。你把那顆悲傷憂鬱、煩亂如麻、思慮重重的心壓在馬鞍上,那可憐的牲口,以及你的身體還沒走出多遠就垮了。的確,這世上最沉重的東西莫過人的一顆沉重的心。那年,我是一匹憂鬱的馬。

我是一匹憂鬱的馬的散文

初春的一天,我從孃的目光裏抽身而出……不,是逃離。

我避開娘那雙焦慮的目光。我一看見這樣的目光,就慌亂,渾身不自在。如同身體沾滿了剛從地裏打下的禾芒,火辣辣的。從農村回到了曾經魂牽夢繞的城市我的家,與家裏人團聚了,而我的喜悦是短暫的。像這個季節的一杯開水,很快就涼了半截。呆在房子裏,我站着嗎?不知是我在家人面前晃動,還是家人在我眼睛裏晃動,抑或兩者都是。老老實實坐下來嗎?我該坐哪裏呀?我又不是一個秤砣,只要隨便丟一處地方,那怕是不起眼的門角落裏,也能做到紋絲不動,甚至表情仍舊,聲色仍舊。可我是一個活物呵,一個在漢字筆劃裏,得以一撇一捺來完成的大寫的“人”,我的這一撇,理應是長撇,熱情洋溢,一有機會就喧泄內心的情感。而此刻,我這一撇呈波浪形,猶豫不決,缺乏安全感。而這一捺,成了帶挑捺,天生的活潑好動,還略帶了虛榮心、以及自卑感。我的屁股不是秤砣,倒是有點像磨盤,不停地轉動着,家裏那並不牢實的椅子、凳子就吱吱地響着、叫着,似乎是與我對抗着,把家裏所有人的目光吸引過來了。娘就問我,又怎麼啦,是不是哪裏不舒服?我説,沒有什麼啦!娘感到疑惑,問這問那?我早已經煩透頂了。任憑娘往下説些什麼,我全當耳邊風。或者,這邊耳朵進,那邊耳朵出──我這不關風的耳朵,盛不下嘮嘮叨叨的聲音。

我進入一種茫然狀態,彷彿懸在空中不着地氣似的,難受、且煩躁不安。娘搖頭、歎息,我無語。感覺空氣凝固似的,連一晌豁達的父親眉頭也皺了,在房子裏踱來踱去……之前,娘對父親説過,是得儘快找點什麼事讓他做做。父親説:而今找份正兒八經的事還實在不容易,託了幾個熟人去打聽了,也沒有結果。這話被我偷聽到了。我知道,乾飯肯定是吃不下去的。我也不願意,也不甘心。我又不是案台上的菩薩,能讓人長久供奉。我得自食其力呵,可我剛從農村來,什麼也不會。一連幾天,守在家裏沒有出門,憋着發慌。難免不引發父母替我急,家裏條件本來就不好,日子過得緊巴巴的。我的到來,無疑讓家裏更加拮据。倘若能找份事做做,能自食其力的話,不依賴這個並不富有的家,我也就在城裏活得自在些,坦然些。我也急呵。可一沒技術,二沒文憑,要在這座城市裏有模樣地生存下來,是件不容易的事。我的一人失業,帶給全家憂鬱,氣氛能不沉悶嗎?連平日活蹦亂跳的老三也安份了,坐在凳子上不出聲,眼睛東望望,西望望,不知所以然,乾脆揹着書包提前上學去了。老二開了個小店,也坐不住了起身走,他説,我守店去了。這剛吃完中飯,三兄弟剩下我這個老大無事可做。那些日子裏,我讀懂了成語度日如年,難熬!

這時候,父親走過來,在我肩上拍了一下,説:你就出去走走,散散心,老悶在家裏也不好。我嗯了一聲,就準備轉身出門。娘叫住我,要我把褲腳放下來,怎麼能一邊高,一邊低的?進了城,就要整齊點,精神點,還搞得像個鄉巴佬!父親提了一雙皮鞋給我換上,這是他平日裏捨不得穿的皮鞋,一定要讓給我穿。我脱下了那雙解放牌軍膠鞋,回頭望了爹孃一眼,心裏有點酸,也有點感動。我想:入鄉隨俗!進城了,要有城裏人的樣子。儘管我明知膠鞋跟腳,遠比穿皮鞋舒服,但我還是換上了皮鞋,也不至於出門丟人現眼。

其實,我在鄉下的時候,曾經穿過一雙皮鞋,可我穿不慣。鄉村雨天泥濘多,穿不得。天晴又塵埃飛揚,上腳就落滿灰塵。還要間或打皮鞋油,挺麻煩的。可老二從小喜歡,不怕麻煩,常幫我擦得黑亮光滑。那時,我就乾脆讓給了他。可而今進城了,又得重新學習穿皮鞋,這種滋味,複雜中有無奈。

從四樓下來,我把樓梯兩級並着一級,急驟而下,皮鞋發出了咚咚的響聲,迎面而上的文斌回過頭説:你幹嗎呀,去救火嗎?樓梯都要被你踩塌啦!我這才意識到這棟樓上面幾層是住宿,二樓是他們的辦公區域,而一樓才是出租的商鋪,我停下腳步,抬頭靦腆地笑笑,表示對不起。只見樓梯間的牆壁上貼了一張打印紙,上面書寫八個大字:辦公區域,禁止喧譁。字跡工整,且有力道。我喧譁了嗎?文斌分明是在暗示我,甚至是嘲笑我鄉巴佬,不懂規矩。分明是這皮鞋的錯,要是穿我的膠鞋,就是起跑步,也不會發出任何聲響的。

是呵,進城幾天了,我的確感到不習慣,處處受制於人。

之前,農閒了,我也間或蹓進城,那叫回孃家,天經地義,沒有什麼不妥的,父母愛惜我,千方百計做好吃的給我吃,還帶我進影劇院看電影,我已經很滿足了。玩了幾天,忽然想起什麼事,諸如栽的菜沒人澆水,我就着急了,就無心逗留在城市,就想拍屁股走人。我娘就出來送我,有時還悄悄塞錢我。我就這樣,一個人坐公共汽車回到我的村莊。我已經早就認了命的,我從來沒有怨過父母,把我一個人丟在農村,他們也是力不從心。他們找過上級人事部門求過情,人家説,實在沒有辦法呵,何況,你家老二也超齡了,他只超了一點點,我們已經解決户口了。我父親生怕人家説閒話,就勸我娘,算了,不要讓組織為難呵。我娘哭了一夜,從那一天起,我就認了命呵。那時候,我曾想過,即使我能進城,弄到城市户口,初中畢業的我又能做什麼呢?我想,與其在城裏吃閒飯,不如在農村自食其力。別看我年齡不大,從浸種、育秧、犁田、耘地,到插秧、施肥、灑藥,再到收割、揚場入庫,農活樣樣精通,還是一個好把式。就這樣,我一個人孤獨地呆在村裏又幹了兩年多。我是一個追求完美的人,我希望把農活幹得漂漂亮亮的,把莊稼侍弄得像一部童話書,我從中尋找樂趣。我高興起來,就把自己親手種的蔬菜背進城來,讓家裏人嚐鮮,分享收穫。我父親安慰我,慢慢來,遲早要把我弄進城的。把我一個人丟在農村,於他們來説,也是於心不甘的。

這不,我終於進城了,可我一點也高興不起來。

從四樓到一樓,出門就是正街,街叫東茅嶺,老地名,至於由來,我沒有心事去探究。儘管我寄身在這條街道旁邊,每天掃街似的來來去去晃着。街道上的店鋪林立,我一個也不敢進,怕!怕人家服務員問我要買什麼,我身無分文,站在人家的店子裏又不買東西,佔了人家的地方,討人家嫌棄。何況,店鋪裏的服務員大多都是年輕妹子,穿戴整齊、漂亮,能説會道,眼睛掃過來,就感覺自己是垃圾,常常弄得自己的臉頰發燙。尤其店門口的時髦模特,有的還沒穿衣服,或是穿了上衣,下面一絲不掛,就豎在那裏,我不能去指責這些塑制模具,可我對這些店家的人很反感,怎麼可以如此不文明,這就是城裏人嗎?從此,我討厭逛街、進商場。我去看電影、爬山,到湖邊騎馬、散步,或看來往船隻,甚至發呆。

記得第一次進城,我是坐大輪船來的。坐的船慢,便宜。我從青港碼頭到岳陽樓碼頭,花了整整五個小時。那時候,岳陽還是一座很小很古樸的城市,在我的記憶裏,除了這碼頭邊上的岳陽樓之外,能留在我記憶裏的是金鄂山公園,老火車站(破舊、湧擠),還有天嶽山影劇院、東茅嶺影劇院,以及稍後的巴陵大橋。貫穿城市東西就一條叫街道的馬路,我家居的東茅嶺還是這座城市最繁華的地段,有新華書店、一醫院、軍分區、影劇院等,政府機關也在附近。我並沒有看出城市的優越性在哪裏?是街道上行駛的公共汽車嗎,顯然不是,我們鄉下已經通了公共汽車,不稀罕。電影院嗎?雖然舒服,但收費高讓人心痛。我們鄉下看的露天電影,從來是不收費的,過癮。那還有什麼呢,我説不出來,最大的感受就是城裏人看不起我,開口閉口就是鄉巴佬、鄉里鼈。有一年,鄉下鄰居柳衞去韶山,途經長沙城的時候,對一個長得漂亮的長沙妹子説了一句:長沙妹子愛俏!那個長沙妹子恨恨回敬他:鄉里鼈,耍流氓!當着全班同學的面羞辱了他。柳衞就狠狠瞪了她一眼,誰知她走過來順手扇了他一嘴巴,又從容離開了。柳衞覺得尊嚴盡失,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天嚎地的哭。這是柳衞第一次進城的遭遇,後來別人告訴我,我也看不起柳衞了,覺得他也太沒卵用,這麼被人罵了打了,還不敢回手。

我不去逛街的時候,就幫弟弟守店。店子忙的時候,我幫不上忙,閒的話,我更顯得多餘。我只是找一個落腳的地方,有個能陪我説話的人。實在沒什麼話題,倆兄弟就站在店門口猜街上來往車輛的車牌,賭車牌尾數的單雙和大小,沒有獎也沒有罰,我卻樂此不疲。

那次,百貨商場搞什麼慶典活動,很熱鬧,打出了許多彩旗,還放了不少氣球。我口袋裏沒有銀子,趕過去是湊熱鬧、捧場。我看見兩個塑料模具的美女,還穿了喜慶的紅旗袍,一模一樣,站在大門口紋絲不動。永遠微笑着,比我先前在小店子裏看見的要舒服多了,像真的美女一樣可愛。我甚至感到疑惑,這是模型嗎,不像。這是活人嗎?也不像,怎麼不見她倆動一下呢?我跟自己打賭,想證實是我的感覺對,還是我的眼睛判斷力對,我好奇地走向其中挨我稍近的那個,我從她前面看到後面,還是沒有看出破綻來,就認定還是我的眼睛正確,這是模型美女呢,比真人更栩栩如生。我忍不住好奇,就伸手在美女的臉蛋上捏了一下,非常柔軟,細皮嫩肉的。心想,城裏還是有不一樣的地方,連模型都做得如此逼真,讓人不可思議。這一捏不打緊,可問題是她居然笑了,還笑得那麼燦爛,卻把我大大地嚇了一跳。這怎麼可能呢,模型美女居然能笑,這是我始料不及的。可就在這時候,我身邊的那些人都笑彎了腰,一個人説,看這個鄉巴佬!另一個説:這是模特。我這才知道,我又錯了,不是模型,是模特,是活生生的`人。可她們為什麼能站這麼久也不動一下呢?我的臉剎地紅了,羞澀地跑了回來,也不敢對家裏人説起這件事,醜,丟人!心想,這座城市有太大的欺騙性。怎麼可以用活人扮裝模特呢?到底耍的什麼把戲,我是沒有看出門道來……誰知,有人在現場認出了我,偷偷地向我娘打了小報告,並添油加醋,説我當眾調戲了美女模特,還差點捉到派出所去了。我娘不敢相信我會耍流氓,來責問我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我如實地告訴了娘,娘説:以後冇事少到街上惹事生非……

晚上,父親告訴我,打零工的事終於有了着落。説到電力局食堂幫廚,將來學到了這門手藝,可以自己開店面做廚師掙錢。我一聽,不吭聲。娘説:你還不樂意呀,這是人家大廚師給了很大面子的。面對進城的第一份工作,我的確沒勇氣去接受。我是個左撇子,怕人家不收?我父親也有些擔心,説真的差點忘了你是個左撇子,幹什麼都習慣於左手。凡是需要右手的活,我就使不上勁。在鄉下,我最討厭的活是砍柴,準備地説,是討厭柴刀,那彎在右邊,砍柴就必須從右到左,就把我這個左撇子難住了。雖然能勉強使用柴刀,但使不上力,更不順手。從小,我娘無數次要我改過來,我娘還説,你將來長大了要吃大虧的!可我怎麼也改不了這個與生俱來的習慣,一直沿襲下來。現在,有了一份工作我不敢去做。大廚師打電話來催我父親,人怎麼還沒來呀,是不是嫌棄,還是找到了別的好工作了?我父親這才向人家解釋、道歉。誰知,大廚師一聽我是左撇子,笑翻了。他説:“這有什麼問題,我自己就是一個左撇子”。我一聽,就來勁了,何況還包吃三餐,不包住宿,還有學徒工資,雖很少,但比起到外面學手藝,還要交學費強多了。於是,我立馬應允了。

每天早上在五點之前趕到,這個對於我來説,沒問題,我不怕吃苦。我四點多一點就出發了,天還沒亮,街上除了環衞工人掃街之外,就基本上看不到行人。走過去,只需十分鐘左右,每天,都是我第一個到。首先,學的白案。包餃子、做饅頭、包子。食堂還有三個打下手的,都是女孩子。她們都已經在這裏工作了幾個月,個個能幹,只有我生疏。她們對我很好,處處關照我,沒事的時候,就陪我聊天,告訴我學講城裏話,不會被人欺負。想起進城以來所遭受的委屈,我連連點頭!

不久,大廚師來通知我,説我被後勤科劉副科長看中,做他的跟班。聽人家説,劉科長是由炊事班長提拔上去的,現在分管食堂,每天還親自踩三輪車上街買菜,大家都很敬畏他,讓我協助他到菜市場買菜,似乎是一種提攜。我們的大廚師對這個人特別殷勤,看見他就點頭哈腰,可見這個劉副科長不是一般人物。從這天起,我就每天跟着他上一趟菜市場,三輪車自然由我來踩,他是領導坐三輪車。一到菜市場,我就被安排守車,他把肉類、疏菜買好一樣,手一揮,我就跑過去提到三輪車上。菜市場的菜販子都認識他,老遠就有人很親熱地打招呼,他買菜不付現金,就寫白紙條,可大家都當他財神爺,有人張煙,就有人點火,還有人拿扇子扇風,常常有人買飲料送給他喝。他喝不完的,就打包,有時也施捨一瓶兩瓶給我。我捨不得喝,就帶回食堂與那三個女孩子分享。後來,劉科長狠狠地批評了我,説不能帶到上班的地方喝,影響人家的工作。大概一個月,他在食堂全體員工會上卻表揚了我,説除了做好了本職工作之外,還協助他上街買菜,並給我發了一個獎狀,讓食堂的其它人羨慕得要死。殊不知,這種分文不值的榮譽來之不易,我是有苦難言呵。我來這裏是來學廚師的,卻被他遣得東奔西跑,一時去幫他買液化氣送到他家,一瓶氣不是很重,可要扛上六樓也不容易。一時又讓我搬西瓜,送了他的家裏,還有,要送他孃家一份,他兄弟家一份,我不知他這些東西的來路,可你不能這樣折騰我呵。我看不慣他那三角形眼睛,顯出陰森。想走,他不讓我離開,説,只要聽他的話,不管看見什麼都當什麼也沒看見,有人打聽什麼就説不知道,將來解決正式工也不是不可能的。

這份工作我堅持了兩個月,就辭職不幹了。在家裏,我睡了兩天兩夜。娘責罵我,手藝沒有學到,攤屍的本領見長。我沒有向娘解釋為什麼,一切解釋是多餘的。我對娘説,是我不願意幹了。

幾天後,經人介紹,我來到一家食用菌研究所學習栽培蘑菇技術。一個星期內,我學會了這項技術含量並不是很高的活兒,就相中了父親單位閒置的地下室。這裏雖説不是很通風,但每天還有幾個小時的日照,説不上是養蘑菇的好場所,但租金便宜合算。之前,地下室是倉庫,除了一些木工刨過的木花邊角料之外,其它什麼也沒有,我把這些搬走,接通電源,裝上電錶。然後,把裏面打掃得乾淨,並進行了消毒處理。我到市場買來了扎架牀的竹竿,以及棉殼子,就張羅起來。大約五十平方的空間,我分三廂,每廂上下三層,把菌種均勻地灑在棉殼上,噴上水,並用薄膜掩得嚴嚴實實。每天,我就守在地下室,似乎這裏才是我安身立命的地方。

僅個把月,蘑菇長出來了,再過了十來天,就可以採摘。我們全家很開心,一一來參觀,父母單位的人陸續也來了。我給所有來的熟人摘上一兩斤,用塑料袋盛裝,樂得大家一個勁地表揚我。接下來,上市場銷售的問題擺在我面前,儘管那時候蘑菇和豬肉價差不多,可我顯得難為情,不敢把剛採下來的蘑菇提到市場去賣,怕醜。這是我的虛榮心所致。我千方百計從農村來到了城市,脱離了農民的帽子,這又要變成菜農,像那些小菜販子一起接受城裏人的有色眼光的挑剔。可我沒有第二條路選擇,蘑菇種得再好,不賣出去等於白搭。在沒有更好的辦法之下,我豁出去了。只得戴頂草帽,把頭掩了大半個,把菜藍子掩蔽嚴實,我沒有帶娘為我準備的大秤,那麼長,很容易被人看見。我事先買了一把小小的彈簧秤,可以藏在口袋裏,不顯山露水,我像做賊一樣,在街上沿途躲躲閃閃。那時候,菜市場還在大橋兩側,我不熟悉行市,且又去得遲了,找不到一處空檔可以供我不佔道,又能容身蹲下來買賣。我提着竹籃子在湧擠的菜市場來回走動,好不容易看見一個收早工的人騰出了約平方米的位置,就插了進去,還不停地向旁邊的人解釋,我的一個親戚出遠門了,家裏的蘑菇不等人,再過幾天老了會壞的,我做好事替他幫忙。旁邊的菜農誇我心腸真好,弄得我心裏實在慌張。這時候,一個菜販子過來了,見我的蘑菇特別新鮮,且沒澆水,要求便宜點批發給她。我求之不得,以兩元錢一斤成交,十斤蘑菇我收到了20元現金。

我高高興興回來,並沒有發現後面的尾線,當我來到地下室,回頭驚訝地發現她出現在我面前。後來通過交流,才知道之前她看出了我的搪塞之詞,以為是擔心她知道了進貨渠道,才悄悄地跟了過來。我的自以為是在城裏人的精明面前顯得多麼笨拙和好笑。卻意外地成全了我,解決了讓我頭疼的後顧之憂。從此,每天大清早,這個姓楊的販子直接來地下室收購,省去了我不少的麻煩。在夏天到來之前,我已經收回了成本,之後賣出去的就是淨賺的,樂得心裏美滋滋。一天,幾個看上去有點幹部模樣的人前來觀摩,我不知道他們通過什麼途徑打探到的,居然找到了我的地下室。我當時有點緊張,還以為是工商局的便衣。他們自我介紹是郊區五里牌鄉的幹部,説他們在鄉小學教室辦了種植基地,説他們的菌絲長得繁密,兩個月了就是不見出菇,不知是什麼原因,急得熱鍋上的螞蟻,來請我去把脈。我馬上答應了,愉悦地上了人家的小車。那個為頭的是副鄉長,跟着他屁股後面轉的是基地技術員。我羨慕他們公家條件好,規模大,一棟廢棄的學校做基地,是我心中巴比塔式的理想場所。這麼大的規模,如果沒有種出蘑菇來,損失也是驚人的。我揭開薄膜看了看菌絲生長不錯,並沒有發現異菌中毒黴爛情況,心裏有數了。上下兩層樓我悉數過了一遍,發現整個房間都封閉得嚴嚴實實的,就果斷讓他們統統打開通風,晚上再把菌牀上的薄膜全部揭開,用噴霧器灑一遍水,白天再蓋上。這是一種利用温差刺激的方法,我説不出意外的話,這個辦法可以在三天內準能出菇。他們不敢相信,尤其是那個技術員從專業角度説,這樣做菌絲很容易被毒菌感染,所有的就完了。我告訴他,當菌絲已經佈滿菌牀,佔領了所有空間,任何其它毒菌就無法生根了。現在想起來,半非我藝高人膽大,事實上我只有半桶水居然也敢下一步險棋,的確有點行事魯莽。可技術員拿不出更好的辦法,也就只能採納我的意見。結果,只用了兩天時間就出菇了,望着那密密麻麻像螞蟻腦袋的蘑菇菌頭,那個站在身邊一直不出聲的副鄉長興奮得握住我的手不放,連連感激我。還表態請我到他們基地當顧問,發不薄的工資待遇,配一輛單車上下班。這對我來説,無異於特大喜訊。我想,下班還可以管理自己的三分地,兩不誤。我匆忙趕回來,把這個喜訊告訴父母,他們也為我感到高興。説這下好了,這裏的就不搞了,太辛苦!我説,沒什麼,不是很辛苦的。父親這才如實告訴我,這裏恐怕搞不成了,單位有人眼紅,到局裏告狀,説自從我種蘑菇以來,院子裏的外來人口多了起來,對單位帶來了安全隱患。我這才同意放棄,心想,莫要因我而讓父母聽人家的閒話。更重要的是我以後可以一門心事放在鄉基地了,我再也不要看那些偽善的臉。

第二天上晝,我摘下最後一批蘑菇,把菇架拆下來收到一邊,在家裏等副鄉長的消息,我就可以徹底向我的地下室告別,開始還原一匹駿馬的驕傲,在新的環境裏馳騁了。

誰知世事難料。收拾完地下室,我一連等了好幾天,也沒等來好消息,我還以為人家工作太忙,忘記通知我去上班。我就借了一個單車自己跑到五里鄉蘑菇基地來了。那個先前信誓旦旦的副鄉長躲避我,不肯見我。那個技術員刁着一根香煙出來了,冷漠地對我説,副鄉長已經榮調了,這裏我説了算。我們這裏暫時還請不起顧問,等情況好了再來請你。你若等不及,還是到別處看看,有沒有需要的……

我還沒上一天班,就這樣被婉言辭退了。

那天,我的心情特別遭,我被人家耍了。俗話説:扁擔沒扎,兩頭倒塌。我欲哭無淚。我甚至有再回到農村去種田的想法,事實上,這也是不可能的。我離開了村莊第二天,田地就被村裏收走了,村莊已然是我回不去的地方。

那天,我不知是怎麼回家的?

深秋了,我好不容易從那段憂鬱無奈的歲月裏走出來,卻遇上了一個不速之客,正在家裏等我。原來是那個姓周的技術員,説這次是誠心誠意來邀請我加盟,他已經把基地承包了。我一聽就來氣,不想見這個人,就拒絕了他的邀請,並向他下了逐客令,可他就是賴着不走。反覆央求我救救他!我娘在一旁勸我,來的都是客,聽人家把話説完。原來是他的基地犯了上次同樣的問題,反覆温差刺激也不管用了,求我想點別的辦法。我説,我也無能為力,你還是走吧!我娘心善,讓我還是去看看吧?見他可憐巴巴的眼神,我又生出幾分不忍,就同意隨他去了基地。在這裏,風吹打着窗户,薄膜在風中招展。我找到了原因,猶豫了一下,還是向他和盤托出:我們湖區到了這時候就已經很冷了,温度低本身是很難出蘑菇的,不僅不能揭薄膜搞温差刺激,反而要在室內升温,保持20度左右的室內温度。還要借用鑼鼓的敲打聲,驚醒進入冬眠期的菌絲。其實這一招是我師父的保留節目,我自己也沒有試過,不知有沒有效果。反正死馬當作活馬醫,他照做了。每間房間升了煤爐子!還在戲班子裏借來了鑼鼓敲打起來……

……持續了一個星期,蘑菇終於出來了。我卻悄悄地走了,踩着滿地的落葉,連頭也沒回。這時候,我隱約看見幾片雪花飄下來了,知道冬天已經來臨──

今年春天,來回憶那年的故事,彷彿就是在昨天發生的。

那年,其實是1985年,屬牛年。而我的屬相是馬,那年正好19歲。可謂牛頭不對馬蹄,我曾這麼自嘲我的那年。

標籤: 散文 憂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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