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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姐鄉情漫筆散文

新姐鄉情漫筆散文

“新姐!天暖和了,挖菜去呀不?”

新姐鄉情漫筆散文

“新姐!有面沒有,借上一升。他爸忙的沒有套磨子。”

“新姐”是左鄰右舍對母親的稱謂,直到她有一天駕鶴西去,來燒紙的鄉黨們還是這樣呼喚她。

而在我童年時期,常常很迷茫地看着與母親談笑風生的女人們,對這個稱謂是大不以為然的。我的娘都三個孩子,腹中的妹妹又將呱呱墜地,怎麼還是“新姐”長,“新姐”短的。這其間究竟藴含着多少故事,而又有多少講究呢?

母親顯然讀懂了我目光中的疑竇,而回應我的卻只是淺淺的,很温柔的笑。在一個風和日麗的午後,當母親帶着我到北鄰去串門的時候,她油然地稱呼與她年齡不相上下的、收拾得十分乾淨利落的女主人為“新嬸”。我那些盤桓在心中的很久無法打開的心結再度地爬上了我的眼角。

又是一個“新”,是不是年輕的女人們都喜歡在別人的心目中保持一份新媳婦的鮮活和光豔呢?是不是這稱謂會讓她們永遠地與青春相伴呢?是不是因為一個“新”字,就會讓她們想起“洞房花燭夜”的紅燈高照呢?是不是他們年輕的心總是對未來充滿了憧憬和理想,而不願意給自己的生命烙上“舊”的印記呢?

……大雪小雪又一年。眼看着除夕到了,過了年,我就交了八歲了,一大早,從小離開祖母,在母親懷抱中長大的姑姑拉着我的手説:“走!給你媽上墳去!”——已經出嫁到外村的她是專程回來給祖母上墳的。母親沒有忘記給我的頭上戴一頂棉帽,笑吟吟地説:“到你媽墳前,要磕頭呢?你媽可憐呀,連個後人都沒有留下。”

而我卻是老大地不高興。那個墳裏的女人是我媽,那你又該是我的什麼呢?

冬日的太陽暖暖地照着雪後的大地,沿着蓑草漫徑的小路,踩着“咯吱咯吱”的雪,一路上,我終於忍不住埋怨姑母沒良心,為什麼要我稱長眠在墳塋中的女人為“媽”,是不是我就是那個女人親生的呢?然而,我的這些古怪的疑問很快就被意念中祖父那雙總是嚴厲地看着我的眼睛沖淡了。當藍色的火苗把一張張紙錢化為黑色蝴蝶,被風送上半空的時候;當白色的雪被火烤化的水汽在我的眼前裊裊彌散的時候,我還是對這個陌生的女人磕了頭。走在通往老村的歸途,眺望老渠岸上來來往往祭奠祖先的身影,姑母把那浸漬了歲月滄桑的故事講述給我聽。

“墳裏這個你媽是先來的,你的親媽是後來的。”於是我知道了,這個“新”字,是鄉間風俗對男人續絃的一種別稱。那墳塋中的女人説來也真是命途多舛,她沒有福分與我的很英俊的父親廝守終生,在剛剛進入我家的天井一年以後,就在生第一個孩子時母子雙亡了。出殯那天,連個送葬的“孝子”都沒有。她的遭殤和血光之災使她失去了進入我家老墳的資格,孤零零地與還沒有看見這個世界就隨了她去的兒子躺在一個偏遠的角落,沒有松柏的蒼鬱陪伴,只有後人祭奠的規矩使得除了父親,這個家族中的同輩人很少關注她。這大概是“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的最直接的見證,她的墳園便成為一個女人命運的哀歌。然而,她畢竟是我父親明媒正娶,張燈結綵迎進來的第一個妻子,她的離去使父親的脾氣變得沉鬱和暴躁,常常會藉此向祖父使性子。因此,後來,我大哥來到了這個人間後,祖父親自主持,把大哥做了她的“兒子”,很莊嚴地在“先妣楊孺人”牌位旁邊,注清我大哥為主祭人。並且要求我們後來的兄弟姐妹一無例外地叫她“媽”。

這也許是我最早地學會從一個女人對待另外一個女人的視角去解讀母親,最早地聽懂了多少個深夜,當父親在集體飼養室與牲口們對語的時候,油燈下的母親,一邊做着針線活,一邊就哼起了從掃盲班學來的悽婉的歌謠:

“舊社會,黑咕隆咚像口井,婦女在最底層……”

她那時候是不是眼前總是晃動着父親的前妻告別這個世界時的離散的目光,耳邊是不是總會盤桓着她的痛苦的呻吟,是不是從這個先於她來到老屋的女人身上看到了女人們共同的人生遭際,我不得而知。然而,她很坦然地接受了祖父關於把她的第一個兒子做了亡人的“主祭人”這個現實,她沒有女人們對自己男人的自私的佔有慾,也沒有因為父親對前妻的懷念而生出諸多的嫉妒,她順理成章地把自己看做是那個女人的繼承者,要我們像對待她一樣地盡一份兒子的責任,並且在每年大哥上墳的時候,不忘叮嚀一句要他也給女人墳塋旁邊的小墳墓添些土,壓上一張紙:

“記住!給你哥送些紙錢,他要活着,也該上中學了。”

而我對於母親這種雅操的本質的理解,卻是在大學校園裏。對於漫長的中國家族史的涉獵,使我早年對於“新姐”這個稱謂有了一種文化意義的解讀。也許,她所堅守的,不過是從外祖父的家訓中獲得的一種道德的薰陶,那只是一種自發的思維方式和行為方式;也許並不明白她是在承繼一種傳統的文化。然而,她的人格都在這極不起眼的細枝末節中澆鑄起來了,她女人的`婉柔和善良使她在妯娌和小姑子心目中成了美麗女人,成為祖父向他的摯友炫耀子孝媳賢的話題。

22歲的母親進入我家老屋的那個冬天,就遭遇了青春旅途上的第一次風雨。我的外祖母撇下剛剛1歲的姑母而去了。在我漸曉人事後,她總是用一個女人對於生活的質感描繪一個孩子失去母親的無助和恓惶。母親説,出殯的那天早上,雪花紛紛揚揚地飄落在祖父抱着姑母的肩頭,一路上孩子叫孃的聲喚揉碎了他的心。在以後的幾年中,姨婆不斷地勸解祖父給孩子找個依靠。可他終於懷着怕姑母受到後母虐待的擔憂拒絕了姨婆要他續絃的建議,而把撫養的責任落在了母親的頭上。

從此,祖父搬到了廂房,而我的姑母就夜夜睡在母親的身邊了。

春天棗樹發芽的季節,母親抱着姑母的身影走出老屋幽深的天井,出現在街頭了。人們用一種異樣的目光打量“新姐”:

“喲!看這女娃長的水靈的。看這眉眼,還真像她大呢。”

母親的兩頰就泛起兩朵雲霞,卻也並不生氣,莞爾一笑説:“哪裏呀!是我的妹妹。”

“哦!就是你大那個最小的女子麼!”鄉黨們於是由衷地感慨:“這娃雖説沒有了娘,可你看和她新姐親的,跟親孃倆沒有什麼兩樣。”

母親的心就漫過温潤的欣慰:“可不!説是妹妹,可我把她當親女子養呢!”

我大哥來到這個世界時,姑母已經長到9歲。春天,母親相跟着一幫女人到田間挖菜的日子,她總是牽着母親的衣襟,形影不離地跟在身後,走出村口,走向田間,走向金燦燦的菜花地裏。她會翹着染了菜花粉的小腳説,新姐,我的鞋髒了。她會追着採蜜的蝴蝶稚氣地喊,新姐!新姐!我要蝴蝶;她會用自己的小手摘下一株麥萍兒,丟進母親的菜籃裏,憨憨地笑着説,新姐!我會挖菜了;她會在母親回到上房的時候,拿起毛巾,為母親拍打肩上的塵土,端着一盆熱水來到母親面前,親暱地呼喚着,新姐!新姐!該洗頭了。陽光下,承受着姑母撩起的温暖的水流,一陣一陣地滲入血脈的那種融融的快意,母親的眼眶裏總是溢滿了淚水,説一句:“我蘭子懂事了,知道疼人了。”而那淚水裏映出的,是收穫親情的喜悦。

“新姐”,就這樣地伴隨着姑母,一步一步地走完了70年的生命歷程。在她已經成為兩個孩子的母親後,依舊深深地戀着她的“新姐”。麥黃季節,別人家的姑娘回孃家“看忙”,都是當日來回,她總要在老屋的炕頭與母親廝守一個晚上。她們的綿綿細語讓從窗口投進來的月光久久地不忍淡去;她們的低低地卻是親親地笑聲總會在雄雞的啼曉中迎來又一個晨曦;那是一個秋日的深夜,從母親的炕頭傳來姑母低聲的飲泣,我知道,那一定是她在婆家受委屈了,她的惆悵只有在母親的懷抱裏獲得釋放和訴説。夜色中,母親已經不光潔的手指梳理着姑母的短髮,接下來就是長長的歎息:

“娃呀!這就是活人,活人就要受得了委屈。要不,怎麼説人皮難背呢?”

姑母是在去年春天走的,而我的母親已經在村南的公墓里長眠了20個春秋寒暑了。她是要追尋她的新姐的魂靈麼?那一天,竟然鬼使神差地邁着衰老的步履走進了麥苗青青的田野,走進了流金吐芳的菜花地。家人發現她的時候,她就躺在一片盛開的菜子花叢中,足尖上染了薄薄的一層花粉,菜籃子裏裝滿了綠格生生的麥萍兒。她一定是有許多話要對母親説,她一定是聽到了“新姐”的呼喚,而牽着母親的衣襟走向了生命的彼岸。回家奔喪的日子,姑父説,在她離開這個人間的前幾天,幾乎每一夜都要一遍又一遍地講述她的“新姐”的故事,而我站在姑母靈堂前的時候,眼前卻總是浮現出母親去世的那個初春,她的撕心裂肺的呼喚:

“新姐呀!你這一走,蘭子回來的憂愁,蘭子的喜悦,蘭子的苦悶,該向誰訴説呀!”

“新姐呀!你回來,讓妹子再看你一眼。”

那一年,她剛剛過了50歲的生日。

三嬸在陪着姑母流淚的當兒,給紙盆添了紙錢,聲音哽咽着説:

“新姐!你走好。與你做妯娌,妹子這一輩子不悔。”

……

雪!鋪天蓋地地落在初春的平原,拉着纖繩,耳際不斷迴旋姑母的哭泣:

“新姐呀!你走好!妹子送你了。”

“新姐!”一個多麼耐人尋味的稱謂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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