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盡世界是你散文

盡世界是你散文

小雪天,天地一統的悶青色。空氣濕冷,呼來吸去,有幾分清爽痛意。

盡世界是你散文

去看中醫。好多的人,大家都默默等坐長椅上。屏幕上正播一出宮廷劇,哭哭笑笑,爭爭吵吵,彷彿每個等待人心裏的聲音。

半晌,到了我,進去坐在醫生對面,伸手出去,亦不問病症,把脈:愛生悶氣?

尷尬地笑,彷彿掩藏的招數被識破,不知如何應答。

又問:胃不適?

我方點頭應承。

中醫有望聞問切之本領。我一直認為,他們具備了某種巫性和神性,既能看見,還能聽到,既可斷得,又可治得。若果得當,病人身體之中藏攜的任何病症,於他,不過輕喝一聲,對方便紛紛讓退。

這是我的第三個醫生,之前喝藥近一月,基本無效。這次來,亦是有人推薦。母親戴着眼鏡在太陽下看黃曆,説,人呀,其實什麼命都不怕,只要能遇着貴人,便是逢凶化吉。見醫生斷得我症,心下便有了幾分安慰,一時覺醫生亦是貴人,有了某種期待和僥倖,不求全,但求效。

出來取藥,想起青山文裏講,有次入山,遇見一出家人,因她譯出他一直難解的碑文,他便免費做嚮導,帶她山裏閒逛,直逛到月湧星出方返回。此時,滿山靜穆,夜鳥驚啼,出家人突轉身來,眼露猙獰:烏漆墨黑,和陌生人在荒山野嶺,你對人從不提防嗎?她心下一驚,復故鎮定,答,不怕。他問,為何?她便講,曾在山路遇大蛇橫卧山路,左右懸崖峭壁,無路可繞,若向前,只有跨蛇而過。但她怕它突昂頭,向她襲擊。猶豫很久,才鼓起勇氣一跨過而,不敢跑,只快步走,身後靜謐無聲,不敢回頭,渾身冒汗。她説,到現在都不明白,那大蛇是死是活?或者,原本大蛇是不曾在的,只是自己行途中臆想出來的一個障礙而已。那出家人聽她講完,再不説話,送她回到停歇的寺廟,轉身便走了。

人遇着物,遇着人,其實都是彼此的貴人者,就像青山遇蛇,亦未知躊躇之間,避開了怎樣的遭際。就像青山和出家人。

貴人,有好幾層意思,顯貴的人,古時皇帝的妃嬪,在南方,新郎就叫做新貴人。易經中,大部分父母,是子女的幫生貴人。其實仔細想想,父母賜給我們性命,他們不是貴人又是什麼。而兄弟姐妹,子女家人,朋友同事,有緣方可相遇,相遇的人,那個不是貴人?

有幾年,我心懷恨意,那時覺得盡世界種種,皆因那人的惡而改變。如臨深淵般活着,每每鬆懈乃至懶惰,總要扒開好不容易結痂的傷口,讓瑟瑟的疼意再次將襲來,並以血淋淋的事實,提醒自己,要活的更努力更優秀,不落人眼底。直到一個機緣,恨意才慢慢地暖過來。方悟,放過別人,便也是放過自己。自覺,覺他。那時最好的朋友每日都要抄經,抄經間歇,她突然説,用愛渡你的人跟用恨渡你的人是平等的,他們都是佛。來者不善,善者不來,善與惡皆在邊際,自然有鋒芒。盡大地撮來,如粟米粒大,拋向面前。佛家禪宗常用當頭棒喝,來考研初學者的毅力。曾讀《五元燈會》,裏面有個故事,某僧大喝,上師撲來便打。又來一僧喝,師亦喝。僧要辯,上師上去又打。有棒喝,才有頓悟。一時又覺,他也是我命中的貴人。心下徹底輕鬆。

抓了三包藥出門,門外停了一溜的車。看來,視醫生為貴人的,遠不止我一人。

天地還是悶青一色,卻盡世界安詳。似乎藥尚未服用,心下便有了幾分好。人的意念,也有很可怕的力量,有時要大過理智和真相。

路邊停靠的汽車車窗卻打開了,一驚,是單位同事,他探出頭來,問,回不回單位。

瞬息,心底生花,一瓣一瓣,綻開了。

一、直到萬樹凋零,山河蒼枯,才能看到那些鳥巢

昨年冬,一時興起,爬到杏山拍月亮。

杏山不高,從山腳到山頂,不過十分鐘的路程。山上植被尚好,但杏僅一株,樹齡不過十幾年。第一次上去,在滿山茂密的小樹裏找杏子,無果,便揣着糊塗下山了。

當然,也向人打聽,杏山因何得名?人們均與我一般茫然。但有什麼關係呢,就像每個人,都需用一個名字,來安頓自己在塵世的行程一樣,每座山也有需要。

後來,沒事就上杏山,一來不用藉助任何交通工具,只要興起,出門,用不了半個小時,就可抵達山腳。二來這麼近的路程,一個人溜達,也不覺得駭怕。

去杏山,要穿過兩個村莊,時不時就要與一條或大或小或黑或黃的犬相遇。如果你在街道上遇見,它總是慌里慌張氣喘吁吁地,低眉順眼揀路邊或牆角過,根本不敢看你一眼。倘在把手的家門口過,它便有極其昂揚驕傲的底氣,滿喉滿腔地朝你吠,彷彿在跟面前的一切,包括天地、空氣、村莊和路人炫耀,且告誡説,這是我的地盤我作主。有次一隻小黑犬就隨着我上山了,沉默尾隨着,倒教我有些不好意思。

夜晚的村莊,安靜的彷彿睡着一般,那些我遇過的犬都不見了。快到山腳下時,身後有個蹦蹦車,突突聲震耳欲聾,在我前面停下,開車的人看了看我,自言自語,不認識啊。隨即高聲又問,客人要去哪裏?我説要上山。他也不答言,邊發動車,邊説,見過白天上山的,沒見過夜裏上山的。

山上的樹,多近年新植,長勢一般。夏秋時,倒有花,不過叢叢結結的線繡菊,穿插在低矮凌亂的樹林中,幾條新砌的石路蜿蜒其中,雖方便了行人,但也破壞了自然造化。杏山原本就不是好看的山,到夜裏,更是平淡。山上的風,瘦細,如刀鋒,凌厲,冷酷,不待登得山頂,人已被寒風吹透,身體薄成紙片,瑟瑟然,頭臉直往圍巾裏縮。

拐彎,一個涼亭,月亮正好掛在亭角上,有些羞澀,又有些膽怯,細看,離開密密麻麻的人造光,呈現出它本來面目,彷彿清水洗面後的女子,清潔、清冷又明亮。

記憶裏,夜空深藍,闊大無邊,月亮星星,彷彿鑽石,閃閃發光。看久了,夜空便動盪起來,一時光色迷漫,水波盪漾,彷彿要把星月晃溢出來。這時候,人是沒有體感的,更沒有自我關照的本能,整個世界,只剩下一海的星空。後來回城,月亮變得虛假而模糊,跟各種各樣的燈光比起來,更昏暗,更眩暈更容易令人忽略。每年中秋,也會望月,但心裏知道,這不過一種敷衍,假象,一種對塵世生活的`應付。

借到一個鏡頭,第一反應就是要照照那輪月,要好好看看那一海夜空。這更像一種奢望,一種徒勞,一種用記憶哄騙現實的小伎倆,但我還是這樣做了。

無比遺憾的是,在樓頂上,無論怎樣努力,都無法獲取一張滿意的圖片。無數次失敗,無數次頹然,我沉鬱地站在黑暗中,無力感浸潤着全身。

當我終於登到山頂,實現了到沒有燈光的荒野裏去,到一個寂寞而廣闊的地方去的願望,抬頭,夜空並未顯出臆想中寬大無邊,竟然無比窄小。是啊,這只是一個叫杏山的山體的夜空,是一個有了範圍劃定的夜空,一個塊狀的夜空,它的四周邊緣,參差着無數的燈光——環城公路上的燈光,電視塔上的燈光,建築上的霓虹,還有云層裏飛機忽明忽暗的燈光。

所有的過去,都是記憶不斷加工打磨後,略帶虛假的存在,而現實,更像一個大大的巴掌,伸過來,朝向你的臉。

拍了幾百張月亮,電腦上挑挑揀揀,選出不到十張勉強可看。所謂時過境遷,月亮也在隨着時間的推移,漸漸轉換着它的容顏。

此刻,新年第一天,當我讀到“春天來了,祝有花的人好好開花,祝無花的人好好長刺”的詩句時,已然快忘掉那個寒冷的夜晚,那個在風中瑟瑟發抖的人,還有那輪老去的月了。我只記得,那夜,杏山月下,松柏墨黑,楓樹蒼冷,楊樹枯白,一抬頭,一株瘦高的槐樹託舉着一個黑峻峻的鳥巢,在風中,顫巍巍地抖動着,那麼孤絕,清傲,又那麼悲涼。

二、我們就像秋天的白雲那般短

我為這段日子的到來提前做了詳實的準備:足量的中藥、舒萊止、生理鹽水、噴劑、以及足夠的心裏預備和熬度的恆心。準備停當,靜候它來。

並不知道它通過怎樣的方式出現,風?空氣?塵埃或者一滴雨?我心裏既有盼望,又有僥倖,對於不得不面對的事物,它早來遲來,均承擔着一系列必得走完的過程。除去死亡,對不能躲避的狀況,我都會盼望它,盼望那種交手的快意和痛意,還有傷痕和小確幸。當然,最令人安慰的,還是它手下留情。雖對我打打殺殺,卻留下性命,讓我可抱一截殘軀,走到終老。

説靜候,其實也不是,這只是一種説辭,或者提前做到的心裏安慰。事實上,我的身體一直在路上。在路上,秋天騰飛的揚塵、二手煙、垃圾燃燒的氣味、油煙、汽車尾氣、旁人身體散發的怪味,它們通過一層薄薄的布匹,準確無誤地,隨着生命的律動,被吸入身體。有一次,找我辦事的人與我相對而坐,來自她體內淤積的腐爛氣味,隨着她言語從齒縫裏擠出來,那一刻,我頻臨窒息,禮貌其間,站起來裝着不經意打開窗口,在離她遠一點的椅子上坐下。人跟人之間,還是需要有一定距離,方可支撐對彼此的容納和好感。一切並無改變,但你該知道,一切一直在變,感覺,心境,對面的山河樹木,道路橋樑,塵灰的呈現方式,氣流的方向,温度,包括我裸露在日光中的手臂,你面前的人。

在夜裏,腦海裏無數次回放着歷年來自己在過敏季所呈現出來的樣貌,狼狽的,可笑的,悲涼而可憐的,但心裏明白,即便我如何努力,如何呵護,如何小心翼翼,都無法逃脱它潛伏在身體某處的事實,它不可能沉睡不醒,或者予我施以好心。

在南方明豔的天空下,在秦淮河的雨裏,被悶熱所襲裹的時候,日曆上已經開始提示它要來的消息,但所有的徵兆表明,它似乎在推遲,或者猶疑。這是多麼令人歡喜的事啊,我生出不再回到北方,回到我的應許之地的奢望,我差不多快要唱出歌來了。要知道,若果它來,我再不能有清澈的眼神,清醒的思維,急促的腳步,乃至沒有大聲説話的底氣。有它,我將變成一個傀儡。

眼角的幹癢提醒火車已經走進了大北方,這廣袤的,有風沙,寒涼,荒蕪,大河之地。它正在到來,在另一節車廂,在洗手池邊,在窗外,那些正在發黃的樹葉的閃動裏。那是它在笑嗎,或許,是它的理所應當。

我終於跌入夢境,而生活依舊繼續。不同於常態下的夢境,我的黑夜和白天,產生了奇異的變化。在白天,睏倦、迷糊、眩暈幾乎佔據了我,我像一個夢遊的人,承接着無法擺脱的工作。太陽照樣升起落下,雨偶爾來,成羣的麻雀停在出來進去的路旁之樹上,樹上佈滿厚厚的塵垢,當我經過,淚眼中,看到它們撲啦啦羣飛,只留下無盡的塵灰給我,在空中,飄揚,飄揚。曼陀羅全開了花,在墳墓旁,如果有雨,或者露水,它們會清醒的像個美人,但更多時候,它們被秋日的陽光曬得失卻了清澈和桀驁,加上灰塵的跌落,樣子頗為低沉而灰心,秋風中,慢慢散着。我不停地夢到窗口前的玻璃棧道,夢到被隔開的河流,夢到去年秋天的運動會,那些奔跑的人,有人搖旗吶喊,有人曲下一條腿,按下相機的快門。一匹瘦馬卧在一塊石板上,它看着我,讓我淚眼模糊。在白天的夢境裏,有時會把我的夢境説給別人,因為丟失的東西而哽咽不止,也因為那些永遠在流逝的記憶而垂頭喪氣。屋裏空蕩蕩的,我粗重的呼吸聲在像一台挖掘機,將深處的土層挖出來,散發着濕土的腥味。

而夜裏,藥物卻讓人格外清醒,我將會用更長的時間,去對付自己。某神按下了開關,而它顯然對我做了徹底的改換,我的頭顱之上出現一個洞,那個洞,通過口腔和氣管,直抵心臟。夜裏,那個洞空蕩蕩的,涼颼颼的,那裏有風和失望,也有沙啞和窒息,以及法抵禦的悲涼。它跟死亡在性質上有某種相似,但它更像是鋪設死亡之路的基石,也像我走向死亡的助推器,而死亡,又顯然是遙遙無期的一種必然。

有天凌晨,我的頭像被某物敲擊,撕裂,疼痛難忍,只能坐在窗前等待,等藥物的再次治癒,帶我走進白天昏沉的夢境。我相信,自己一直在睡夢中敲擊鍵盤,跟人説話,吃飯,生氣,或者心懷喜悦。我在夢中不停地出發,抵達,又返回。遇見一些人,告別這些人。遇見一些山河,又告別這些山河。在遙遠的古堡,我吞下兩粒藥,夜裏蚊子們唱了一夜的歌,早上起來,它們在牆上留下的痕跡,彷彿能看到它們曾經翩翩起舞,不止不休的樣子。

我在夢中踏上歸程,看見了手心裏的空洞,腳下的黃土,也看見瓦藍的天空,雪白的雲團,雨水,碩大的雨滴打濕我的手臂。當然,也看見了彩虹。彩虹虛幻而美好,在我的前方,不斷地升越,讓人潸然淚下。波斯菊豪放地開着。還有萬壽菊,茫茫一片,黃得耀眼。一些飛鳥來了又去,樹葉在夜裏不斷地落下,生命如此無常,我們就像秋天的白雲那般短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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