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你來看斷橋上的雪散文

僅以此文紀念我的因意外去世的學生。

魚小魚站在西湖邊上的時候，心裏有了悲傷的感覺。

路小路沒出事前，他們約定一起到杭州上大學。

她來了，現在，她就在這裏，路小路希望她看到的西湖比他描述給她的更生動更美麗，但他卻不在她身邊，他在遙遠的新疆的一個監獄裏服刑。西湖是那麼美，她心裏堆積了千言萬語，但她卻無法在這裏向他傾訴。寒來暑往，西湖的月圓了又缺，她始終只是形單影隻的一個人。這樣孤獨的大學時光她已經過了三年，一個女孩子，能有幾個這樣的三年呢？

高二那年暑假，路小路旅遊回來了，二十天的參觀名校擁抱生活之旅帶給了他太多的感受和話題。他一放下旅行箱就迫不及待地來找魚小魚，他帶給她的禮物裏除了旅途中專門為她購買的各種食物小飾品還有一大沓西湖風景明信片。

他們住在同一個小區，又是同學，一轉眼已經十年了。在老師和同學們眼中，她是個沉默和內斂的女孩，離異家庭的生活烙印塑造了她剋制自律的性格，她內向而敏感，從不輕易地表現自己的喜怒哀樂，但他知道她的脆弱和堅強，他喜歡她。

魚小魚家境不好，媽媽是沒有能力讓她去旅遊的。從小到大，她去的最遠的地方是兩百里外的另一座城市，他父親的新家安在那裏，她有限的幾次去為的是問他索要久拖不給的生活費，如此而已。

看到他，她露出由衷地喜悦，看來旅行生活是非常愉快的，路小路除了明顯地被曬黑了，他整個人都顯得神采飛揚，渾身上下洋溢着快樂和活力！

一會功夫，她的小房間的小牀和書桌上就鋪滿了他帶給她的禮物。

他最喜歡的城市是杭州，他為她描繪西湖碧波盪漾煙雨濛濛的美麗，她聽得十分神往。對生活在邊塞小城的她來説，“上有天堂下有蘇杭”有着許仙白娘子動人傳説的西湖是一個充滿綺麗色彩的地方。她一邊聽他説一邊一張張仔細地翻看着明星片，圖片畫面優美文字也充滿了詩情畫意。

“西湖真的很美很美啊！”她禁不住讚歎：“蘇堤春曉，麴院風荷，平湖秋月，斷橋殘雪，想想都是醉了！”

他看着她神往的眼神，魚小魚有一雙安靜的略帶憂鬱的美麗的眼睛。

“小魚，我也喜歡那裏。杭州是個生活氛圍和人文氣息都特棒的地方。”

“真的，要能生活在那裏多好呀！但是不可能，杭州是世界宜居城市，據説那兒的房子要幾萬塊一個平方呢，我家可是買不起。”

這是個問題，但難不倒他, 誰説非得買房子才能待在那兒呢？

“小魚，明年咱們一起考去杭州上大學吧？那樣，你就能早點看到真正的西湖了。”

他的話點亮了她藏在心裏的一個夢想。

“可是，誰知道能不能考到那裏呢？”

“事在人為！”他看着她，期待地看着她。

“好吧！”她點點頭。

“那咱們就愉快地決定了？”他忍不住笑容滿面。

“就愉快地決定了！”

其實，她想告訴他，他去哪裏她也想去哪裏，她是信賴他的。從小到大，他始終是她的一個好夥伴，一個好兄長，一個守護者。他們的愛情就像校園角落裏春天種下的小樹，慢慢地生根發芽，萌葉抽枝，不知不覺間，日復一日在她心裏生長。

魚小魚沿着湖堤慢慢地走，湖光山色里人們享受着自由自在的夏日時光。

第一次走在西湖邊的時候，她想着路小路，想着他們的約定，忍不住淚流滿面。現在，她很少哭了，路小路坐牢的這幾年她覺得她已經變了。我不再是從前那個脆弱的小魚了，她在心裏對他説。

“活着不堅強，懦弱給誰看！”他曾這樣説過她，她一直都記得，是啊，活着就要堅強，不然，又怎麼樣呢？

一對情侶走過她身邊。她不由得注視着他們的身影。他們手挽着手偶偶細語，走着走着，女孩忽然把頭斜靠在男孩的肩膀上，男孩伸出手去輕攬着女孩的腰，他側過頭輕輕吻了吻她的頭髮，慢慢地他們走遠了。

西湖大概是世界上最適合愛情存在的地方了，一切的柔情蜜意在這裏顯得多麼自然啊！要是路小路在這裏多好！她遺憾地想：在青春最美的年華里，他們卻不能朝夕相守，只能天各一方。

她想起他們的初吻。

天矇矇亮，他們一路踏着積雪走到公交車站等公交車，昨晚，紛紛揚揚的雪下了一夜，現在雪漸漸停了，環衞工人正在遠處努力地清掃道路上的積雪。

他穿着校服，單薄的高領毛衣包裹着他瘦長的脖子，她校服裏面套了件媽媽手織的厚毛衣。魚小魚沒有羽絨服，天一天比一天冷了，她讓他穿他的羽絨服，可他就是不肯。

站台上的雪還沒來得及打掃，路小路就站在路沿石上，讓身體一前一後地晃。她站在他面前向他仰着臉，昏暗的路燈光下，她的眼亮晶晶的，他看着她。

“為什麼呢？”她接着問，從他們約定一起去杭州上大學，西湖成了他們經常談論的話題。

“這個嘛，”他停止搖晃，歪着頭想了一想，然後低頭看了看她的臉。

“因為我喜歡！”

“我知道，為什麼？”

“因為我喜歡的你也會喜歡！”

“為什麼？”她不肯放過他。

“好吧好吧，”他抓抓頭：“因為，春天春草青青，夏天夏荷碧綠，秋天秋月皎潔，冬天雪是雪白！”他一口氣説完，接着踩在路沿石上一前一後地晃動身體，一時之間他居然能編得這麼平平仄仄，他不禁有些自得地看看魚小魚微微張開的嘴。

“嗯，是很美！你又不是都看過，怎麼知道呢？”

“來，我告訴你！”路小路停止搖晃，然後他忽然朝向他睜大了眼的魚小魚俯下頭，在她脣上啄了一下！

“因為你傻！”他説：“明信片看過了，你不會想像啊！”

魚小魚飛紅了臉，時間還早，幸虧周圍沒人。車來了，路小路目不旁顧，直接跳上了車，在車門口他差點被自己絆倒。

那天晚上，在小區濃密的樹蔭下，他鄭重其事地吻了她。“這是我們的初吻！”他説：“早上的不算！”

魚小魚倚在他肩上，不由得笑出聲來。

不知不覺間，曲苑風荷到了。

“畢竟西湖六月中，風光不與四時同。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詩句是初中的時候早就讀過的，但真正面對面地看到這樣實情實景的滿苑風荷，魚小魚還是覺得很震撼！

荷花長得可真高啊！正是一年中最盛的時候。枝葉茁壯，婀娜多姿，花葉相間，上下掩映。一朵一朵的鮮花或含苞待放或挺拔盛開，嬌豔的紅荷白蓮掩映在碧綠的枝葉間，既濃郁熱烈又靜斂羞澀，別有一種風情。

雖是盛暑的天氣，荷花池邊卻是涼風習習，荷花特有的馥郁清香也讓人神清氣爽。荷池裏的水看起來是那麼清柔，幾尾小小的野魚在靠近岸的水裏游來游去。

“江南可採蓮，蓮葉何田田。魚戲蓮葉間。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西，魚戲蓮葉南，魚戲蓮葉北。”到了江南，魚小魚才知道，她從小就喜愛誦讀的那些經典詩句，不是詩人憑藉想象地美麗創作，而是實實在在的生活場景！

她找了個位置坐下來歇歇腳，今天她寄走了給路小路的信。

剛服刑的時候他很失落很沮喪，她的信也一直不肯回，但她一直寫一直寫，把她面前的世界她的喜怒哀樂都描繪給他看給他聽。終於，他肯回信了，畢竟，他倆是有着深厚的感情的，她覺得，他也同樣信賴她！

她一直為他懸着的心總算稍稍安慰了些。這兩年他表現地很好，還自學了經濟學課程，路小路從最初突然而至地巨大打擊中慢慢鎮定下來，在魚小魚的鼓勵下，他恢復了重新生活的勇氣。

她拿出他的回信，專注地讀了又讀，他的刑期快滿了。

“小魚。等着我！”他在信上對她説。

“嗯。”她回答他。

幾隻大蜻蜓飛過來，在魚小魚面前繞來繞去，然後飛走了。金色的小蜜蜂在荷花叢中上上上下地飛舞，它們在忙忙碌碌地採蜜。

高考前，他們也是這樣，隨着考期逼近，每天的生活都過得緊緊張張。

教室裏，是卷子的海洋。路小路坐在窗户邊，他在看窗外，他的手下壓着厚厚一沓卷子。魚小魚不時地看看他，心裏着急，為他急，更是為自己急。

她不能不急。他們約好了報考杭州的同一所大學，小路學經濟，她學設計。他希望自己將來能像父親一樣做個出色的商人，而她希望自己將來能成為一個優秀的設計師，她能為他設計出專屬於他的漂亮衣服。

但幾次考試下來，他們的成績都不太理想，她的成績始終差他一截。她怎麼能不急呢？她希望他能回頭看她一眼，她就能多一點信心去對付這沒完沒了的試題，命題，模擬。但他始終沒有轉過頭來。

“路小路，在看什麼？窗户外面有好大學嗎？”

她驚了一下，老師注意到他了。

“啊，”路小路回過神來，他居然回答：“有。”

“有？那麼在哪裏？”

“在很遠很遠的地方，老師。”

教室裏響起了笑聲，魚小魚也笑了，老師是聰明的，高考前的緊張情緒不但學生有，老師同樣也有，但她沒有簡單地聲色俱厲。

“好吧，路小路，”老師揚起臉：“為了你幾個月後能去很遠很遠的大學讀書，我能要求你現在認真做卷子嗎？”

“可以，老師，我現在認真做卷子，就能去很遠很遠的地方讀大學嗎？”

“答案是，一切皆有可能！”

老師面對着全班的幾十雙眼睛，她的聲音提高了：“前提是，千里之行始於足下，必要條件是，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

她看着路小路，這個成績一向優秀的學生，她不希望他最後關頭掉隊！

“還有問題嗎？”她問。

“沒有了，老師，我做卷子！”

路小路也收了笑容，教室裏再度恢復了平靜。魚小魚低頭接着做卷子，但她的思緒怎麼也集中不起來。昨天小路放學的時候沒有等她一起走，他和另一個男孩一起走了，是小黑。

小黑是小路的好朋友，忠心耿耿的小跟班，他找他有什麼事？一定有什麼事！如果沒事小路會主動説出來，他一直是這樣的，沉默反而説明有什麼事。是什麼事呢？放學回家她一定要問問他！

放學了。

在剛鏟乾淨白雪的林蔭道上，小黑麪對着魚小魚路小路，倒退着往前走。他嘻嘻哈哈地，冬天的陽光斑斑駁駁地落在他熱情歡樂的臉上。小黑已經是一米七五的個子，比路小路還高一點。除了瘦除了皮膚有點黑，其實他也挺英俊的！魚小魚心裏想。

“小黑，前天那個在你們班門口等你的女孩是誰？”魚小魚笑着問。

“哪個？”

“裝吧你，我都看見了，那個戴眼鏡的女孩，”

“奧，那是他女朋友！”路小路開玩笑説。

“別瞎説！”小黑忙着擺手。

“黑子，快高考了，你可別太執着啊，小心走火入魔！”路小路對小黑擠擠眼，話裏有話地説。

“你們説什麼啊？這幾天神神祕祕的？”

“上帝，保佑我和我的小白心想事成，否則我死不瞑目啊！”小黑岔開話題，裝模作樣地説完，自己哈哈大笑起來。

“神經病！”路小路啐他：“現在除了高考，神馬都是浮雲！”

是啊，高考！高考！高考是他們人生的第一次重大抉擇，誰也不想有什麼閃失！

第二天放學時，小黑又等在教室外，他們一起走了。魚小魚想問問路小路，但他們兩人匆匆忙忙地好像要去辦什麼事，她只好帶着不安和疑惑自己先回家了。

再見面時，卻只有路小路一個人了！ 路小路站在殯儀館的大門口迎接她，他的神情緊張而又狂野！才一夜的功夫，他好像完全變了一個人！

出事了！魚小魚想。

“我要去找她，哪怕她只給小黑守一夜靈！”他啞着嗓子説。

小黑死了！！！

昨天還嘻嘻哈哈的小黑安靜地躺在冰棺裏，頭上到下巴纏着白紗布，他媽媽説，是因為失血太多，他的嘴怎麼也合不上！

他是被糾纏他女同學的另一個男孩邀來的社會青年失手捅死的，刀從背後進去，刺到了心臟。送進醫院二十分鐘他就死了，是失血太多，都沒來得及搶救。死前他最後一句話是：“別告訴我媽，她膽小，別嚇着她！”

小黑絕不會想到他就這麼死了！十九歲！一個月前，他剛滿十九歲！

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魚小魚怎麼也不能相信，她伸手摸了摸小黑的手，透心地冰涼！昨天還生龍活虎的小黑真地死了！他不説不動地躺在那兒，像睡着了一樣，可是他再也不會醒過來了！

魚小魚哭得抬不起頭來。

但事情還沒有完，小黑死後的第二天，路小路被帶走了！原來昨夜的混亂中，對方有個人也受了重傷。參與造成後果一死一傷嚴重事件的路小路最終被判了刑！他的大學夢就此結束！

幾天的功夫，魚小魚生命裏最重要的兩個好朋友一個死了，一個失去了自由！放學的路上，她不由自主地哭起來，大滴的眼淚掉在腳下的積雪上。

三年過去了。一晃居然三年過去了。

事情剛發生的時候，魚小魚覺得，她再也看不到命運的盡頭了。但轉眼間，路小路被送到了離家幾百裏外的監獄服刑，終日沉默拼命學習的魚小魚踏上了去杭州的列車；轉眼間，路小路煎熬而又漫長的監獄生活，魚小魚豐富而又孤獨的大學生活，都已過了三年。

有人説，時間是治癒傷痛的最好的藥，但魚小魚知道，她和路小路心裏的傷只是結了痂，什麼時候碰到都會錐心地痛！

小黑死了！

他媽媽彷彿一夜間白了頭！

在遙遠的故鄉，荒涼的山坡上多了一個小小的墓碑，小黑的骨灰就埋在那裏。他十九歲的青春年華戛然而止！魚小魚抱着鮮花，泣不成聲，一切來得是那麼猝不及防！那麼痛徹心扉！如果時光倒流，魚小魚真想對上帝大聲地喊：求求你了，讓我們重新來過吧！

但人生沒有如果！時光也不可能倒流！

青春啊，青春！你是多麼地美，又是多麼地殘酷！

夕陽西下，人羣離去，西湖慢慢恢復了平靜。魚小魚回頭看看一片金色餘暉裏的美麗西湖，輕輕地在心裏説：“小路，小黑，你們知道嗎？西湖真得好美好美！”

冬天來了，這一年的杭州罕見地下了大雪。一夜之間，秀麗之都銀裝素裹！這是魚小魚在杭州的大學生活的最後一個冬天。再有幾天，路小路就將刑滿釋放了。

天剛亮，魚小魚就到了西湖，她來看斷橋上的雪。萬籟俱靜，飛鳥潛跡；湖天一色，上下潔白，斷橋上空無一人。魚小魚走到橋上，在潔白的雪上寫下一行字：

“雪是雪白，路小路，我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