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文書都 >

文學文本 >散文 >

一片包穀地散文

一片包穀地散文

一片包穀地散文

那年春天,我在城裏聯繫不到實習單位,無奈之下只得灰頭土臉地揹着鋪蓋回到了生養自己的小山村。父親已去世了,母親身體又不好,弟弟還在上學,那註定是一個充滿迷茫和失落的季節。我不知道自己那稚嫩的肩膀是否扛得起生活的重擔,為母親和弟弟撐起一片晴朗而温暖的天空。

回家那天,我在車站買了一張幾塊錢的車票後,身上一分錢也沒有了。我咂着嘴巴望着小店裏那金黃而鬆軟的麪包,胃液不停地往上冒,怎麼也壓不下去。中午十二點多鐘,火車準時抵達老家的小站。下了火車,我餓得頭昏眼花四肢無力,軟塌塌地跌坐在人來人往的站台上。揉着嘰嘰咕咕叫個不停的肚子,我不曉得怎樣回到八里外的村子。望着小站上的一花一樹,我不由得想起了幾年前母親送自己上學的那些温馨的畫面:她彎着腰一下一下幫我拉扯着衣角,一句一句説着貼心的話。火車載着我去了老遠老遠,她仍舊佇立在站台上不停地揮手。想起母親,我頓時忘掉了飢餓和乾渴,咬着牙關一步一步吃力地往前挪去。母親守護着我們那個風雨飄搖的家,我似乎看到,她煮好了香噴噴的米飯,她泡好了熱乎乎的茶水,盼着外面的兒子早些回去。

進了家門,母親正端着升子在院壩裏餵雞,抓起一把金黃的包穀撒在地上,十幾只老母雞“咯咯咯”叫着圍在她身邊啄食。在城裏聯繫不到實習單位,我恨自己沒有一點出息,低着頭不敢看母親。母親望着我微微地笑了笑,輕聲説:“娃呀,回來就好,回來就好!你不要怕,家裏還有一片包穀地,餓不着肚子哩!你餓了,媽去熱飯。”她用圍裙擦了擦手,一頭鑽進廚房裏,一股熱流頓時湧上了我的心頭。母親提到的那片包穀地,在村旁的山坡上,每年收兩千多斤包穀。她就靠這片瘦薄的包穀地和一點少得可憐的撫卹金,供我和弟弟上學。城市沒有為我打開一扇門窗,在我走投無路的時候,是那片土地張開了温暖的懷抱把我緊緊地摟住。我就像一條跳上河岸的魚,跳躍着掙扎着跌落水中,回到了生命的源頭!

那片包穀地,是我避風的港灣,是我最後的依靠!

回村後,沒什麼出路,我不得不扛起了半人高的薅刀種起了莊稼。

還是那條路,很窄;還是那那座山,很陡;還是那片包穀地,很瘦。這一切都是記憶中的模樣,多少年過去了,仍舊沒有一絲一毫的改變。土地,是莊稼人的命根子。記得村裏的女孩子去看婆家,看的就是男方家的田地,多一分田地,日子就多了幾分踏實。兄弟分家,主要是分田地,多一點肥田厚土,生活就多了些奔頭。一些田地少的人家,就去半山上挖荒地,誰不想把自己的日子過得富足一些呢?可從1992年後,村裏的大姑娘小夥子都離開了這片土地,潮水般湧入城市尋找自己想要的生活,路邊的一些包穀地拋荒了,長滿了半人高的蒿草。風起風落,蒿草搖曳着枝葉,散發出刺鼻的濃烈味。不知為什麼,莫名的酸楚和不可言喻的悲涼疊加着壓在胸口,讓我窒息得喘不過氣來。

我跟着母親順着彎彎拐拐的山間小路來到陌生而熟悉的包穀地,記憶的風帆緩緩地飄過歲月的河流,兒時種地的那些場面一一清晰地浮現在眼前。記得幾歲時,家裏每年栽包穀,幾個表嫂都來地裏幫忙。我穿着父親的中山裝,兩個大口袋裏分別裝滿了包穀種、四季豆種。瘦瘦小小的我踩着鬆鬆軟軟的泥土,左手抓出三顆包穀種,右手摸來一顆四季豆種,混在一塊不偏不倚地放進包穀窩窩裏。父親既要上班還要兼顧種地,他嚐盡了人間的辛酸苦辣,他不想讓兒子像他那樣吃苦受累。我十來歲那年,父親從牙縫裏省下一些生活費,供我去縣城上學。進城後,我遠離了家裏的那片包穀地,身上的泥土味漸漸淡了。只是想家的時候,我在夢裏回到了那片閃着油光的包穀地,母親佝僂着腰在地上拔草。透進包穀地的陽光,麥芒般扎着她的後背。中考是一場沒有硝煙的戰爭,我在這場殘酷的戰爭中盼來了中專學校的錄取通知書。父親捧着錄取通知書左看右瞧,對着陽光晃了晃,激動地説:“娃呀,從某種意義上説,你不是這片土地上的人了!”懵懵懂懂的我握着這薄薄的錄取通知書,揣着夢想和期盼走進了中專學校的大門。可萬萬沒有想到,中專畢業前幾個月,我帶着《畢業生推薦表》和一摞榮譽證書去聯繫實習單位,一次次碰壁,一次次失望,一次次落淚。我戀戀不捨地離開了生活幾年的城市,回到了生命的原點。

陽光吻着包穀地,我在前面挖包穀窩窩,母親跟在後面放包穀種。如果我沒有去城裏上了幾年中專,如果我沒有把户口落進城裏,命運安排我種地,我會心平氣靜地接受這一切,沒有半句怨言。我不知道是和誰在賭氣,用力一下一下地挖,發泄着內心的不滿和委屈。薅刀上的泥點彈跳起來,落在肩頭,又順着衣服掉到鞋上。母親在後面心痛地説:“娃,往後的日子還長,記得把勁用勻。”我根本聽不進母親的勸告,沒過多久,手掌磨起了水泡,像針扎着痛進心裏去。

坎下的王奶奶也在種地,她揹着幾個月大的孫子,在瘠薄的包穀地裏吃力地刨挖着。不知是餓了還是渴了,王奶奶背上的孫子"哇哇“大哭起來。她解開揹帶,放下孫子抱着喂水,哄乖孫子後,她又接着種地。王奶奶對土地的熱愛和執着,地震撼着我的心靈。凝望着這片養育了一代代人們的包穀地,我覺得自己是那樣的無知和渺小,你折磨自己,母親能不心疼嗎?人活着,不能只為了自己呀!你無法改變這個世界,可你完全可以改變自己,你既然回到了這片土地,就該用自己的汗水澆灌出沉甸甸的糧食,讓往後的日子一天過得比一天甜!

我的心漸漸平靜了下來,一尺遠一個的包穀窩窩,像鳥巢那樣精緻。一縷陽光滲入包穀窩窩裏,暖暖和和的,熟悉而親切的感覺,從腳底一直望上升。一行行包穀窩窩,從地頭伸展到地尾。那些包穀種,種在包穀窩窩裏,種在我的心坎上,它們在翻身,它們在拱土,它們在用力往上鑽。累了一天回到家裏,我勉強吃了一碗白開水泡飯,洗腳後倒在牀上,骨頭像被人抽走,酸脹的身子一下散了架。夜裏,我夢到老天飄飄灑灑地下起了雨,包穀地裏冒出了嫩嫩的包穀苗……

我在那片包穀地裏種下了希望,我在那片包穀地裏種下了温暖,我在那片包穀地裏邁出了人生中最為艱難的一步!

種下包穀後,我隔三差五就去那片包穀地走一走轉一轉,地頭地尾邊邊角角,仔仔細細地看,滿眼憐愛。包穀苗冒出來了,一窩窩一行行鋪滿我的世界。我輕柔地撫摸着粉嫩的葉芽,生怕把她弄疼了。我低着頭一窩窩地看,有的地方沒看到出土的葉芽,望着光禿禿的泥土,心裏頭空蕩蕩的,慌忙跑回家找來種子補種。包穀苗吮吸着雨露沐浴着陽光,舒展着身姿自由自在地生長。包穀苗長到一尺多高,薅一次草,施一次肥,拔掉一些瘦黃的秧苗。我把土地當成了親人,細心地伺候着,望着綠油油的包穀苗,我看到了希望的光芒在搖曳的葉片上閃動。

六月,地裏的包穀一人高了,頎長的葉子在風中沙沙響着,像水緩緩地向看不見的遠方流淌。清晨,我揹着肥料走在掛滿露水的小路上,去包穀地裏鬆土施肥。老家那邊種地的人都知道,薅二道地,是最苦的活兒。包穀葉交織着像一張網罩着包穀地,四季豆藤纏着包穀杆往上攀爬,黃豆的葉子在地頭鋪散開來。我的右手端着一缽肥料,左手握着湯勺,走一步,就往包穀根腳放一勺肥料。包穀根腳長滿了野草,我蹲在地上拔掉野草,抖落根系上的泥巴,扔到地埂上曬,再接着放肥料。亮晶晶的露水在葉片上閃着光芒,順着晃動的枝葉滑進潤濕的泥土裏。地裏長滿了騰騰蔓蔓,幹活時一點也不利索,好幾次,我差點被豆藤跘倒。我晃動着瘦弱的身子,吃力地在包穀地裏挪動腳步,時而地頭拔草,時而撒上一勺肥料。

放完肥料,我握着薅刀開始鬆土、把野草連根挖掉。太陽一點點升高,地裏像蒸籠那樣冒着熱氣,額頭上的汗水一滴滴爬上鼻尖,“吧嗒吧嗒”掉進土裏。包穀葉擦着我的臉,從汗涔涔的手臂上劃過,癢癢的。包穀葉劃過的手臂,有時會留下一道血痕,傷口粘着葉片上的茸毛,像蟲子一口一口啃咬着,火辣辣地痛。躲在暗處的花蚊子,這時也出來搗亂,飛到脖頸上咬一口,叮咬過的地方冒出了小疙瘩。不管是葉片擦着臉頰,還是蚊蟲叮着脖頸,我都顧不上去揉一下,只想着鬆土、除草。就連掉落在眉毛上的汗水,我也騰不出手去抹一把,汗水緩緩地淌到嘴邊,鹹鹹的,澀澀的。回過頭去,翻鬆的泥土冒出了一縷縷的`芳香,包穀葉看上去是那樣鮮活,挖起的野草一點點枯萎,心底升起了一絲絲暖意,有種説不出的舒坦!

人累了,口也渴了。我坐在包穀地邊上的一塊荒地裏,抖乾淨鞋裏的泥巴,不停地捶打着酸脹的腰背。這時候,湛藍的天空、潔白的雲朵、挺拔的高山構成了一幅迷人的風景畫。風起風落,雲朵在飄,蜻蜓在飛,灰螞蚱在跳,眼前的畫卷一頁頁翻動着,田地間瀰漫着淡淡的清香味。一隻覓食的黃螞蟻,從地縫裏鑽出來,順着我的大腿一點點爬上來。這弱小的黃螞蟻,彷彿一下子碰觸着我的心尖,攪動着我那原本漸漸平靜的內心世界。我摳着手指頭,想起了未卜的前程,心底泛起了絲絲憂傷,眼角不由得流下了酸澀的淚水。那片包穀地,那一棵棵包穀杆,像親人那樣陪在身邊,默默地望着我,默默地跟着我一塊傷心難過。還有那隻善解人意的紅蜻蜓,時不時閃動透亮的雙翼,不知什麼時候停歇在我身邊的那棵蒿草上,她看到我坐在荒地裏,怕我孤單,想過來陪陪我。

我用手背抹去臉上的斑斑淚痕,握着半人高的薅刀,鑽進密不透風的包穀林裏,流淌着汗水不停地刨挖起來。那個蟬聲如潮的夏天,我的臉變黑了,我的手變粗了,我的骨頭變硬了!

七月,毛豆可以下鍋了,我去包穀地裏扯一把回來,剝殼後煮湯,湯是清香的。嫩包穀可以吃了,我去包穀地裏掰幾穗回來,放在火上靠熟,籽粒是香甜的。我這時就想,種地是苦的,可細細回味,這苦日子裏也夾着一絲絲淡淡的香甜味。

秋天,地裏的包穀熟了,一片一片,一坡一坡。我挑着竹籮,去那片包穀地收包穀。

黃燦燦的包穀籽粒,從枯黃的包穀殼裏突出來,咧着嘴巴笑着,金黃色的秋天也跟着笑了起來。我握着沉甸甸的包穀棒子,用力往下一拉,“咔嚓”一聲,包穀棒子從包穀杆上跳了下來。我捧着自己用汗水和心血餵養出來的糧食,心裏暖暖的,就像捧着自己的孩子,就像捧着一個完整的世界。包穀堆在地埂下,像小山那樣高,我坐在地上開始剝殼。最外面的那層包穀殼,有些硬,沉澱下來的灰塵,撲散着往鼻子鑽。撕開裏面一層層潔白柔軟的包穀殼,抹去幹枯的紅纓,圓滾而密實的籽粒一行行排列着,在陽光下泛着金色的光芒。把包穀一個個裝進竹籮,幸福頓時填滿了我的世界。

我裝滿了一挑包穀,搓了幾下手,彎腰握緊扁擔,把百來斤重的擔子舉到膝蓋處,緩一口氣,接着咬緊牙關再把重擔舉過肩頭,頭歪了一下,用力挪一下扁擔,擔子穩穩地落到肩膀上。這一連串的動作,起起落落,像流水一樣順暢。我一直在想,要是用相機把這些細小的片段拍下來,那是多麼動人的畫面呢?要是用文字把勞動的場景真實地記錄下來,那閃動着汗珠和瀰漫着芳草味的散文,會不會讓讀者落落淚呢?我聳動一下肩頭,甩着胳膊一步步往山間的小路上爬去。我挑着的是生活的重擔,是一年的心血,更是一家老小的希望!

那個傍晚,夕陽靜靜地塗抹着那片包穀地,乾枯的包穀葉披上一層蟬翼般的光彩。我快要收完地裏的最後一挑包穀時,小雄來找我,約我去深圳打工。每次聽到《春天的故事》這首歌時,我總會想起深圳那座激情四溢的城市。可我一直覺得深圳遠在天邊,和自己的生活隔着很遠很遠的距離。可小雄的話,就想螢火蟲閃着的亮光,照亮了我那暗淡的天空,我在心底第一次做起了遠行的夢。小雄走了,望着他的背影漸漸消失在小路的盡頭,我彷彿聽到了一種從遠方傳來的聲音,情感的激流頓時在胸膛澎湃起來。可想着腳下的這片包穀地,想着那隻覓食的黃螞蟻,想着停歇在身邊的紅蜻蜓,又捨不得離開呀!在我走投無路的時候,是這片包穀地張開温暖的懷抱緊緊地把我抱着,讓我看到了生活的希望!遠處的村子閃爍着點點盞盞的燈火,我才挑起地上的包穀依依不捨地回家。我坐在屋旁的那棵毛桃樹下想了很久很久,遠方有詩,遠方有夢,一個熱血方剛的青年人,不該去遠方擁抱那些詩那些夢嗎?

收完地裏的包穀後,我把出門打工的想法告訴了母親,她還是微微地笑了笑,點着頭輕聲説:“娃呀,去吧,外面的機會比家裏多一些。你在外面累了,就回家來歇一歇。”我揹着藏在心底的夢想,一步步離開了母親,一步步離開了那片包穀地。那片包穀地,和母親一樣默默地望着我離去,又在默默地盼着我早些回來!可出門的遊子呀,你什麼時候才能回到母親的懷抱呢?

坐上南下的大巴,想着家裏的母親,想着村旁的那片包穀地,我的淚水一下湧了出來,怎麼也抹不幹……

標籤: 散文 包穀
  • 文章版權屬於文章作者所有,轉載請註明 https://wenshudu.com/wenxuewenti/sanwen/2p8ypq.html
專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