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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客聶隱娘》觀後感

《刺客聶隱娘》觀後感

我在電影院看《刺客聶隱娘》,一共看了三遍。

《刺客聶隱娘》觀後感

第一遍,感覺影片支離破碎,故事串不起來,一小股一小股的情緒四處飄忽,難以聚攏,每一處關乎風景的空鏡頭都過於宂長,讓人費解;

第二遍,感覺整篇故事其實連貫緊湊,情感飽滿深藴,每一處關乎風景的空鏡頭都不再宂長,節奏剛剛好。

第三遍,感覺所有的人和事都被融在一股氣裏,氣貫長虹,情感時時滿盈在胸,多一分則溢,而每一處關乎風景的空鏡頭,都成了難得的喘息和靜待的空暇,覺得其實可以更長。

看侯孝賢的電影,似乎只能用這種辦法,不能像看商業大片那般就着爆米花把導演舉到眼前的故事和情感一同嚼下,而是要調動所有的感官,所有的情感觸角,甚至調動那些屬於個人的過往經歷,跟隨熒幕上上演的人和事,一同探索前進。屏幕上演的是別人的事,落在觀影人的眼裏和心裏,都化作了自己的領悟,導演似乎從不為任何角色做定義,誰是什麼樣的人,誰和誰之間是什麼樣的關係,觀影人自己體會。

我看到的隱娘,其實一直就是個10歲的小女孩,10歲那年她因在婚事上被屈叛而闖入元家亂打一氣,被道姑帶走後,就停止了長大。她跟隨道姑學了一身殺人本事,行軍中取人頭顱如刺飛鳥般容易,但心智還是跟當初一樣。她回到家以後在澡盆裏抱膝而坐的姿態,她站在台子上由一羣婢女伺候更衣時的神態,她故意在田季安和瑚姬親熱之際現身時的架勢,都明明只是個孩子。她闖田都府,任性地高來高,四處窺探田季安和他身邊的各色人等,被發現了就打出一條血路跑掉;她故意引田季安出來交手,邊打邊努力讓他認出自己,佔盡上風后飄然而,隨後竟然又返回來繼續窺探——這都是孩子的心性。

隱娘不殺田季安,是因為愛還在,絕不是出於政治的考量。看到網上流傳的電影劇本,説本來有隱娘跟母親,跟道姑師傅之間的交流和爭執,圍繞所謂“殺一人而救千人,殺不殺”的橋段,據説是被刪除殆盡。刪得好,不刪,隱孃的形象就破碎了,不對味了。

我認為侯孝賢在這部電影裏對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和情感的塑造是登峯造極的,只不過塑造的方法不是表,是藏而又藏。也難怪,古代中國人崇尚“剋制”和含蓄,情感一旦四溢,可能味道就串了。中國古代的家庭,講禮、講序多過講情,尤其上層社會,聯姻大抵出於政治的需要,家庭成員亦各有公職,即便是骨肉至親,也往往要先講公事,然後才是人倫。就算是父母子女之間,情感也總是剋制,賈政對寶玉,動輒大加斥責,沉默不語就已經是褒獎。或許,只有當孩子十分年幼的時光,才能享受一些毫無芥蒂的天倫之樂——就像影片剛開頭大僚小兒齊樂的場景,也許對貴族家庭而言,本就十分珍貴,所以隱娘不願破壞。

隱娘與父母之間的關係,就拿捏得十分精準含蓄。隱娘離家多年,重歸以後,父母人倫無措。母女相見時已無親近之感,更沒什麼梯己話聊,母親只能拿出當年公主娘娘所賜的玉珏,以物為介,講述她離這些年的人事更迭,也暗暗表達多年來的負疚和思念之情。母親情感艱澀如鯁在喉,女兒更是連痛哭都要掩面並強忍啼泣。

隱娘之父忙於政務,在女兒歸來之後甚至一直都沒機會正式相見,直到隱娘在樹林裏從追兵手中救下父親和舅舅,父親才第一次見到一別多年的女兒,而一見之下,被女兒的殺人如麻嚇得不輕,以至於後來療傷之際,從女兒手中喝藥的時候仍心有餘悸。從頭到尾,父親當面跟女兒説的話就只有一句,“當年真不該讓道姑把你帶走”。這一句,是自悔?是向女兒解釋?是請求女兒諒解?可能都有吧。隱娘只是默默回身給父親一個後背,是拒絕轉圜的姿態。

其實隱孃的父母都屬宅心仁厚之人,從他們家那位拄着枴杖的老軍身上就能看出一二。隱孃的父親是魏博大將,老軍看來是當年跟隨主公征戰四方的親隨,腿傷也許就是在戰場上留下的,聶家將他留為家人,是對舊部的照顧。此外隱孃的奶奶在片中出現也不是閒筆,老人家慈眉善目,喜樂富態的生活狀態,是在體現兒子兒媳的孝順和持家有道。可就是這樣宅心仁厚的父母,在隱娘歸家以後,夫妻碰面,先交流的還是舅爺被貶的藩鎮公事,然後才是互通女兒歸家的信息。古代中國貴族家庭的倫理秩序,可見一斑。

田季安和元氏之間的聯姻,大抵是中國古代政治聯姻的典範。而他們夫妻之間的關係,大概就體現了中國式貴族家庭最深刻的無奈。田氏夫婦結合是各取所需各有打算,用婚姻的方式將彼此的利益捆綁在一起。為了維護政治婚姻的穩固,他們生了足足三個子嗣,最大的兒子已經在跟隨父親聽政,儼然是受到重點培養的接班人。從孩子們的年齡判斷,田氏夫妻親密相處至少六、七年,可六七年下來,仍然是離心離德。夫妻倆都在都府內外安插有自己的耳目,夫妻倆也都明白對方的耳目是誰,互相都曉得對方的斤兩,遇事也都預判到對方會作何反應。若論彼此瞭解的.程度,其實兩人是真正的知己,然而這種瞭解是棋逢對手,是要一直提着一口氣彼此周旋到底。

田季安每次來到妻子處,元氏都會把孩子叫到身邊,這種做法耐人尋味:是因為田季安來得少,所以要抓緊一切機會讓他看到孩子,以保自己正室地位的穩固?還是,其實元氏根本就不知道如何跟夫君單獨相處,所以每次都出於本能倉皇地把孩子橫在兩人之間?其實整部電影的畫面處理中,這對夫妻之間一直都有各種東西隔着,有孩子隔着,或者有鏡子隔着。甚至選角的考慮,演員周韻和張震,一個大陸和一個台灣,天生就是兩種完全不同的氣質,使得那種夫妻隔閡的感覺更渾然天成。

但説到底,我相信元氏對田季安是有愛的,這從她談到黑衣女子和瑚姬身孕時的落寞神情中看得出來,是落寞而不是憤怒,所以她是愛自己的夫君的。這就讓元氏更加的可悲。她不能脱離自己身後的元氏家族,所以一生所愛都是徒勞。

田季安似乎有另一個情感出口,瑚姬,可是瑚姬太過簡單,只能給他單純的温柔慰藉,並無更深層次的共鳴,所以田季安和元氏,其實是在各自的世界裏,各自寂寞。

以田氏夫婦為中心,聯繫起隱孃的母親聶田氏和父親聶大將軍,隱孃的舅舅田興,還有其他那些彎彎轉轉沾親帶故勾連起來的魏博眾臣,還有瑚姬,所有這些人,都屬於同一張人際脈絡的大網。他們雖然各懷心事,各自孤獨,卻彼此牽連,彼此仰仗,又彼此對峙,真正是同呼吸,共命運——所以才會有一直貫穿背景音的鼓聲,那鼓聲的律動是屬於他們所有人共同的生命節奏,每個人都被深深捲入其中,每個人都有各種的身不由己。

年幼時的隱娘曾經是屬於這張網的,可現在她不可能再是了。

所以隱娘和磨鏡少年之間的相逢,就如世外桃源,讓人感到清新和舒爽之氣撲面而來。磨鏡少年是隱娘之外的另一個孩子,他一出場就帶來一股輕快鮮活的氣流。他貿然闖出來搭救毫不相干的人,而且根本不知道對手是多麼可怕,然而他身手靈活而且機智聰敏,將元氏的親信殺手們頗為戲耍了一通——這大概是整部電影唯一一處讓人能輕鬆一笑的地方。

隱娘對磨鏡少年的關注,其實電影裏有交代:隱娘在樹林裏救下父親之後,大夥安頓在村屋休養。隱娘獨自到周邊視察一番確認安全,於是走回父親病榻前,她從外面回來穿過院子的時候,正看見磨鏡少年被一羣農家的孩子團團圍着,大夥看他拾掇銀鏡。隱娘背對觀眾,放慢腳步,駐足,望了一眼磨鏡少年,才轉身進了屋子。

我似乎看見,隱娘當時臉上有笑容。

我想這是侯孝賢為觀眾留白最多的一部電影。記得看完第一遍以後,一度甚至感覺不知所云,我不甘心地在網上查找電影相關的信息,想知道侯孝賢為什麼會這樣子拍一部電影。當時我查到網上流傳的劇本梗概,而且從多個媒體報道的文章裏讀到,説本來電影是拍了很多情節,但後來都刪了。侯孝賢刪掉了太多枝蔓,甚至砍掉了一些主幹,讓整個故事顯得來龍脈皆無。

可是看完了三遍電影以後,當我再閲讀“完整版”的劇本時,卻覺得,如果真的保留那些東西,把這個故事“講完整”,這部電影會形神皆散,不再有“格”,淪為二流故事片。

我猜侯孝賢這次做的事情,是基於一個二流的劇本,純靠自己對藝術的天才直覺和對人性的深刻洞察,蕪存菁,砍出了一部簡單、古樸,卻凝住一股真氣,並以此震人心魄的一流佳作。

不知道為什麼我想起《射鵰英雄傳》裏,全真七子和柯鎮惡圍攻黃藥師,因他們認為黃藥師殺了江南五怪。面對此等無妄的冤屈,黃藥師始終不語,任憑七子辱罵,甚至對一票人的圍攻奉陪到底。當年我讀到這裏的時候氣極,連連在心底咒罵黃老邪真是邪得要命;如今卻明白,多言多語,跟不相干的人囉嗦解釋的是唐僧,黃藥師如果開口解釋了,就不是黃藥師了。

侯孝賢永遠是侯孝賢,《聶隱娘》是他夢中的唐朝,斯美之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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