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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賀詩歌中的黑暗情結

李賀詩歌中的黑暗情結

李賀詩集中有240餘首詩歌,其中時間背景設置在夜晚的有70首,這其中包括李賀諸多精彩的作品。

李賀詩歌中的黑暗情結

一、李賀詩歌黑暗情結的表現

李賀詩歌據葉葱奇疏注的《李賀詩集》統計約240首,有時間意識背景的作品大致佔作品總量的一半。其中時間背景設置在夜晚的有《天上謠》、《湘妃》、《金銅仙人辭漢歌》、《黃家洞》、《江南弄》等57首,時間背景設置在雨夜的有《蘇小小墓》、《秋來》、《傷心行》等8首,另外還有兼跨白天和夜晚的詩歌,如《湖中曲》、《南山田中行》等5首。這其中就包括李賀最精彩的作品如《神弦曲》、《秦王飲酒》、《感諷其三》、《老夫採玉歌》、《溪晚涼》、《長平箭頭歌》、《巫山高》、《湘妃》、《金銅仙人辭漢歌》、《黃家洞》、《蘇小小墓》、《秋來》、《傷心行》、《南山田中行》等。不管從數量上還是從質量上看,李賀眾多詩歌時間背景設置在夜晚是值得我們注意的。古人的生活模式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李賀卻突破這種常規,我們不禁要問:這是為什麼呢?

二、從詩歌題材看

黑夜在至為堅固的狀態下被李賀的筆點染成鬼火熒熒、月光煞白的世界。在這樣的世界中,風呼嘯而過,雨冷寂淒涼,連月亮也展示最殘兮兮的一面,於是李賀的寂寞孤單都被環境擴大成了極端的激憤,字字句句中都透出冷冷而又細緻的冰涼感受,像有什麼液體慢慢滲入體內,身體漸漸變冷變冷,最後恍然發現已經被封存在他為你準備的暗夜之中。

1.鬼詩。如《秋來》:“桐風驚心壯士苦,衰燈絡緯啼寒素。誰看青簡一編書,不遣花蟲粉空蠹。思牽今夜腸應直,雨冷香魂弔書客。秋墳鬼唱鮑家詩,恨血千年土中碧。”

秋風起,風雨夜,壯心驚。隨着歲月的流逝,詩人進取的心志也被消磨殆盡,在這苦雨悽風之夜,他一面悲歎春秋代序,年歲不與,一面想象着古代懷才不遇者的魂魄會來慰問自己。茫茫人世,知音難覓,詩人只好寄望於神遇古人,共訴心曲。現世無所望而望於來世,生無知己而期諸古人,這也真正是孤獨、淒涼、無望之至了。

與此相似的還有《傷心行》,同樣是在秋季的風雨之夜,作者將自己的失衡寄託在羈魂外在生理與內在心理的雙重失衡中。

2.戰爭題材。如《雁門太守行》:“黑雲壓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鱗開。角聲滿天秋色裏,塞上燕脂凝夜紫。半卷紅旗臨易水,霜重鼓寒聲不起。報君黃金台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

此詩詠唱的是一個古老的生命主題——報效君王,為國赴難,士為知己者死。在兩軍對陣之時,胭脂色般的落日餘暉終被暗沉的夜色蓋過,隨着夜色的襲來,戰鬥不是勝利而是失敗,在慘烈的失敗中謳歌將士們浴血奮戰,視死如歸的英雄主義精神。同時,也表達了詩人渴望為君為國建功立業的願望。

又如《黃家洞》,從詩中的描寫可以想象,大唐軍隊必須面對陌生的環境,不利於作戰的夜晚,敵人在這邊發出雀步聲,又在那邊搖晃着黑旗敲打着銅鼓,而山澤邊水霧大起,種種艱辛可想而知。這裏沒有氣勢磅礴的戰爭場面、沒有驍勇猛將,戰爭的結果已經暗示:這是一場沒有希望的征戰。

再如《長平箭頭歌》,在佈滿烏雲、不見月光的夜晚,恍惚中看到成千上萬因戰事慘死的冤魂從地下鑽出,飢餓難耐,到處索食,這場夜祭只會在迴旋的陰風與幽冷瑰麗的燐火中結束。

3.愛情。如《蘇小小墓》:“幽蘭露,如啼眼。無物結同心,煙花不堪剪。革如茵,鬆如蓋,風為裳,水為佩。油壁車,夕相待。冷翠燭,勞光彩。西陵下,風吹雨。”

此詩以傳説中蘇小小的故事為題材,寫幽靈形象和幽冥境界。幽靈清風為裳,素水為珮,乘着油壁車在黃昏出現,黑夜,燐火閃閃,為的是等待着心上人出現。雖美卻有着冷意,雖朦朧卻有着鬼氣,雖然充滿着回憶卻又浸潤了濃濃的絕望,那是等待在死亡與幽靈之中的絕望。詩中寄寓了詩人獨特的身世之感。

4.其他類詩歌。如《河南府試十二月樂詞(九月)》,深秋的夜晚比白天長,氣温由涼轉冷,詩人看到了竹黃、澹白、芙蓉死、桐樹疏,聽到了報曉的唱更聲及淒厲的鳥鳴,這顯現了深秋之夜的蕭瑟與漫長,同時也告訴讀者這樣的秋夜確實令人難以安眠。

三、原因

翻讀李賀詩,撲面而來的'是那種令讀者心靈震顫的強烈的生命緊迫感與危機感,表現了詩人對生死問題的深層思索和對生命價值的執著追求,騷動着生命的活力,顯示着生命的動勢,當然也反映了詩人對死亡本能的擺脱與掙扎。對此,錢鍾書先生在《談藝錄》中説得極為透徹和明白:“細玩昌谷集,含侘傺牢騷,時一抒泄而外,尚有一作意,屢見不鮮。其於光陰之速,年命之短,世變無涯,人生有盡,每感愴低徊,長言永歎。”先生之議,切中肯綮,令人歎服。李賀詩的動人之處,或者説深刻之處,就在其展現了可供人們感知、思索的活生生的真實人生,表達了他那深邃精微的生命體驗與人生思考,給讀者以強烈的情緒感染和心靈震撼。

1.體弱多病,人生苦短,時時想到黑暗、鬼魂。面對生死不喜不懼,泰然處之,這種超脱是一般人所難以企及的人生境界,更多的人則表現為對生命的憂患意識,這主要是社會自然對個體生命壓迫的結果。李賀因體弱多病,對死亡和人生短促極為憂慮,構成其始終排解不開的生命情結,因此他對生命的體驗和感受的程度也非一般人所能相比。這是由詩人獨特的身世和現實處境所決定的。仕途和疾病的雙重打擊對李賀來説無疑是殘酷而致命的。應舉遭毀,仕途受阻,使他深感實現生命價值的渺茫;體弱早衰,沉痾難起,使他清醒地意識到自己難終天年而生日無多。“日月飛逝於上,體貌日衰於下”,詩人彷彿已聆聽到死神迫近的腳步聲,他不能像普通人那樣把死亡看作是遙遠的事,只能面對隨時都可能抱憾而終的殘酷現實,心中那種恐懼、焦灼、痛苦之情是可以想見的。既然聽到了死亡的獰笑聲,他就不能也無法做到無動於衷,因為這是一種真實而具體的生命感受與體驗,他那敏感的靈魂與神經無時不在經受着死神的巨大威脅與無情折磨,這就使得李賀的生命憂患意識要比一般人深重、濃郁、真摯得多。

死亡是人生不可避免的,也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聰慧而天才的詩人對生是如此留戀,對死亡是那般恐懼,他始終處在憂病與畏死的生活陰影之中。他常由憂病聯想到死亡,進而由死亡聯想到鬼域和冥界,鬼成為詩人心靈深處的潛意識,使得他在觀察事物時都帶上一種“鬼”的有色眼鏡,動輒把有關事物和鬼聯繫起來。見到一塊葛布,就聯想到“博羅老仙時出洞”,“千歲石牀啼鬼工”;在南山田中行走,見到的是“鬼燈如漆點松花”;遇到迎神賽社,更是“百年老鴞成木魅,嘯聲碧火巢中起”。對生命短暫的無奈,特別是體弱多病早衰的現實處境,使李賀自覺不自覺地把注意力集中到對生命和死亡的體驗和感受上去。正因為其先有着夭壽的預兆,才時時處處不忘死亡的威脅和鬼魂的存在。詩人念鬼、言鬼,正是詩人憂死畏鬼的深層潛意識的自然流露,而傳説中的鬼魂都是在黑夜出現的。

2.自認身世高貴,卻功名無就。《舊唐書》、《新唐書》都記載李賀的家世淵源是“鄭王之後”,也即高祖的叔父鄭孝王李亮的後裔,雖然不算是李唐皇帝的嫡親子孫,但畢竟稱得上“唐諸王孫”,李賀深深為之自豪。所以他在詩裏會時不時提一下自己的出身和郡望,比如“宗孫”、“唐諸王孫”、“隴西長吉”、“成紀人”(隴西,成紀為其望郡)等。這種出身與李賀孤傲性情的形成並非沒有關係。同時李賀體弱多病,敏感多思。從生理學上來説,這樣的人的潛意識極易受到影響。內心裏以宗族自傲卻無法受惠於宗族,反而因父親的名字而受到打擊,韓愈為此專門寫了《諱辯》一文,駁斥説:“父名晉肅,子不得舉進士,若父名仁,子不能為人乎!”然而李賀終未能參加考試。李賀自然而然地會感到苦悶,這種欲愛又沒法愛的糾纏使李賀想要回歸卻又無處迴歸,從而陷入深深的絕望中。他的詩歌是怎麼表現這種絕望的呢?由於與創世神話有密切的關係,太陽在許多民族的神話中被設定為男神,人間的君王便順理成章地成為太陽神的化身。因此白日也具備了君王的象徵意義。如杜甫的《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生逢堯舜君,不忍便永訣。當今廊朝具,構廈豈雲缺。葵藿傾太陽,物性固難奪。”太陽即指仁君。李賀的詩歌把時間設定在夜晚,大量使用夜間元素,隱隱表達了自己的處境——遠離君王,在官場上被排擠。

3.生命短暫,而閲歷不多,耽於幻想,黑夜正好提供了自由的空間。李賀幼年居住的福昌縣昌谷,即今日之河南宜陽縣三鄉,是個極為封閉的地方,它位於漢山的南麓,連昌河封其東北,洛河阻其東南。人口不多,寺廟卻不少,漢山上有漢光武廟,附近有連昌宮、安國寺、竹閣寺,與三鄉隔河相對的女兒山上有蘭香女神廟。而且,李賀體弱多病,更需要祈求神靈保佑。這種封閉又瀰漫着仙道氣息的生活環境,當然會對李賀的思想產生重大影響。他在外做官的時間不長,官職卑微,又生命短暫,沒有豐富的人生閲歷消化世界帶給他的不公。

李商隱作《李長吉小傳》雲:“恆從小奚奴,騎距驢,背一古破錦囊,遇有所得,即書投囊中。及暮歸,太夫人使婢受囊出之,見所書多,輒曰:‘是兒要當嘔出心乃已爾!’上燈,與食,長吉從婢取書,研墨疊紙足成之,投他囊中。非大醉及弔喪日,率如此,過亦不復省。”李賀背破囊覓詩,即是受現實所困,逃避社會所為。晚上專心研究詩作,更是遠離了白天的熱鬧和喧囂,沉浸在寂靜和黑暗中,方能擁有更為自由的空間。

李賀是一位富於情感而偏於激憤的詩人,他之所以歌唱死亡和幽冥,是因為他深感生之空虛和悲哀。當求諸現實而不得解脱時,便轉而求諸非現實的想象;對人世失望太多乃至絕望,便寄意於神仙鬼魅的世界,黑夜正是他這種審美趨向的選擇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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