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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甫的象徵

杜甫的象徵

偉大的惠特曼曾斷言:一個民族的最高檢驗是自己所產生的詩歌。當然,這一定義不僅僅是為他個人所準備的,用在與他對稱的地球的另一半,中國唐朝的一位偉大詩人杜甫身上,同樣的合適。實際上,在世界級的大詩人中,他們之間還擁有着最多的相似性:他們都是為人的文學;他們的精神與腳步都從未離開寬廣的大地;他們宏偉的詩歌大廈,都是由短章所構築,並在其中包容了一個國家,一個民族,一個時代。甚至在某種意義上,我們至今仍居住在他們的庇護裏──無論我們正經受着如何的苦難與命運的不幸,然而,只要一想到自己是在重疊着杜甫的足跡與漂泊的大地,那麼,所有的一切就擁有了一種神聖的慰藉。

杜甫的象徵

儘管每位受過教育的中國人對這位偉人的生平再熟悉不過了,但簡單地回顧一下還是必要的,朝聖的路程,要求着無限的重複。他幸運地生於一個詩的時代──唐朝;又幸運地生於一個詩的家庭──祖父杜審言是武后時期的著名詩人,有“雲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這樣的佳句傳誦千古。但他的幼年卻稱不上幸福,很早就失去了母親。雖然早慧,卻體弱多病,寄居在姑母家裏──這些徵象似乎是為了要與他晚年的孤獨,悲劇完成某種對接。公元731年至公元741年這十年間,可謂杜甫一生最快意的日子,它包含了唐王朝的鼎盛期與自己青春期的兩次壯遊,由“會當臨絕頂,一覽眾山小”,“何當擊凡鳥,毛血灑平蕪”這樣的詩句,可見他當時的氣象,自負。但與他困頓的一生相比,這樣金色的時間畢竟太短暫了。彷彿迴應着唐王朝天寶年間政治上的走向灰黯,成了婚有了家室的杜甫,亦陷入了生存的奔波,掙扎,“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殘杯與冷炙,處處潛悲辛”。當然,於他的精神世界來説,金色的時間仍不時地跳躍,閃現:公元744年(天寶三年)的孟夏,一個被聞一多先生喻為“青天裏太陽和月亮走碰了頭”的奇景出現了──杜甫與李白在東都洛陽相會。雖然他們一起漫遊的日子不是很多,但以普通的時間觀念來對此計算,顯然是不合適的,因為這段時間至今仍在激動着我們的想象。

公元755年,多年的奔波後,杜甫終於得到了一個官銜為右衞率府胄曹參軍,掌握武庫兵器和門禁鑰匙的八品小官,但他所做的官卻連家庭的温飽都不能保證,他的幼子在他的任職期間餓死──這於他的才華與青年時期的自許,簡直是一個諷刺。與此諷刺相呼應的,是盛唐亦進入了“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的末期,這一年的十一月,安祿山在范陽起兵叛變,從此,杜甫與他的家庭被拋入了戰亂的漂泊,掙扎,其涉及的時間之漫長,距離之遙遠,地域之遼闊,處境之艱辛,都是世界大詩人中罕見其匹的。而作為補償,詩人的生命與詩篇亦由此堅實地走向了偉大的階段。雖然晚年成都草堂的數年歲月,還算平靜,但詩人仍是生活於社會的邊緣與孤獨之中,他完全是憑着一種偉大的詩歌信念在支撐着自己──他不可能象今天的詩人作家們這般動輒地考慮名聲或市場。公元770年的一個寒冷的冬天,湘江的一條破敗的小舟裏,貧病中的杜甫默默地停止了呼吸。以上的敍述對於一個偉大的生命而言,或許過於簡略,而歷史最終為他所冠的“詩聖”二字,卻是恰如其分道盡了一切。我曾寫有一首十四行詩《杜甫》,但渺小的文字實在不配他的偉大,只是表達了對這位偉人的敬仰:

看羣山腳下浮動/倦鳥歸入青靄/而你巖雕般轉身/由盛唐的潰瘍/踏入遍地烽煙/在明月碩大的淚滴下/憂鬱焦黑的家園/無數飄泊的亡魂/一杯濁酒中相聚/你從容飲下人間苦難/吟出星瓦鋪排的詩句/成燦爛的天穹/並向時間深處/垂下一座風雨廣廈

在大詩人中,五十八歲的年齡,遠算不得高壽,然而,特殊的時代遭遇,際遇,以及他從不間歇的創作,創造,卻給我們以極其漫長的感覺。他為我們留下了一千四百餘首詩歌,而他的生命,也就以另一種形式,存在於這些永恆的詩篇之中。這種生命與詩篇,是人類可遇而不可求的,均衡的天才,健全的人格,理性的生活,以及在不同的階段,發散着不同光澤的火焰,並且愈至晚年愈純粹。杜甫是一個民族的身心狀況俱佳時的偉大產物,他的詩篇,與他的詩篇和生命所合成的文化意義上的象徵,同樣的偉大。如果就此角度對文學史做一番梳理,是頗有價值與挑戰的,如,二十世紀初的法國大詩人瓦雷裏,被博爾赫斯推為歐洲文化黃昏的象徵,而與艾略特,里爾克並列,但博爾赫斯同時又承認,瓦雷裏的詩篇不及艾略特,里爾克的生動,有力;而幾乎同時代的另一位小説詩人普魯斯特的《追憶消逝的時間》,被列為二十世紀的鉅著之一,但他的弱不禁風,閉居幽室的生活,卻又難以與之對稱。在中國文學史上,南宋大詩人陸游,論純粹的詩歌成就,無疑不能對稱於他作為一個偉大的愛國詩人的象徵;而晚唐李商隱輝煌的詩歌成就,比之於陸游,無論多麼具有創造性,但它與李商隱的生命所支撐起的一個“夕陽無限好”的詩人象徵,卻無法超越陸游。我的文章進展至此,已不覺地欲逸出文學,文化之外,我警醒地收住筆,還是想留給另一篇文章或有興趣的朋友去發展它。但敏感的讀者或許已由前面的文字猜想到,我是在試圖選出自己心目中的中國的民族詩人與文學代表。是的,這是一個禁不住的誘惑,全世界都是如此,英國推出了莎士比亞,德國推出了歌德,俄羅斯推出了普希金,現在,我想為中國推出杜甫。

確實,在與杜甫並列的幾個偉大的名字,屈原,李白,曹雪芹之間作如此的選擇,是一件艱難的事,然而,卻不是沒有意義的。應該説,這幾位偉大的詩人(曹雪芹──我把他看作一位小説詩人)文學成就的輝煌,皆與杜甫在伯仲之間,有的可能還顯得奪目些。但是,再三斟酌之後,我之所以選出了杜甫,是因為我相信,衡量一個詩人的偉大,不僅僅要看他的純文學成就,還要看他對一個民族的生生不息的強健的影響,並由此參與到他的民族的命運的洪流中去,形成他的民族的精神主脈。我以為在這一點上,杜甫是無與倫比的,只要這個世界還有苦難存在──實際上是不可能消除的,杜甫就將不可取代地屹立着。下面,我想就這幾位文學偉人之間的比較,淺談一些個人的看法:屈原的宏大的想象力,以及在詩的運動中構築另一個世界的能力,古典詩人中無人可及。他的詩境是輝煌的,然而是天空雲霞的輝煌,似乎難以承受一個民族如此漫長的.沉重。這個民族在天性上是如此的親近土地,只有在枕着泥土時,方能踏實地入夢──而杜甫在大地上鋪排的廣廈,顯然地更適宜它。杜甫的承擔到最後一刻,與屈原的途中墜入汨羅江水,實有着某種象徵意味;如果説杜甫具有融化一切的力量,那麼,李白則具有沖決一切的力量,要在這兩個千百年來並置的名字之間做出高低比較,歷史已證明是徒勞。但若置於世界文學的範疇,李白那絢麗的想象,不羈的詩才,在更為宏大完整的《神曲》《浮士德》面前,總有些飛不起來的感覺。而杜甫的偉大詩篇,不僅是一部唐王朝的史詩及個人心靈史,它還與杜甫的生命合成了一個人類文化的偉大象徵,他割據了《神曲》《浮士德》未能把握的大地;在包容一切,融化一切的力量上,曹雪芹堪稱是杜甫的對手,《紅樓夢》無疑是一部空前偉大的小説史詩。但杜甫的包容,是一種盛年期的翻騰着的海洋的包容,曹雪芹的包容,則是一種趨於靜止的巨大的湖泊的包容,誠如魯迅先生所體味的,《紅樓夢》“悲涼之霧,遍被華林”,它是一個民族在一段漫長的時間中的哀歌,輓歌。

寫於安史之亂及杜甫個人苦難深淵之中的偉大詩章《北征》,以對一種時間的堅定信仰而開篇:

皇帝二載秋

閏八月初吉

杜子將北征

蒼茫問家室

或許,你會覺得這四句不太象詩,不符合心目中的傳統詩境,然而,它所呈現的苦難中的鎮靜,卻是詩骨,是大廈的支柱。它的每一字,每一句,都似植入了大地的巖層,所有個人的苦難與民族的憂患,都被從容地梳理成格律的莊嚴與崇高,使你不能不產生着一種皈依──這種皈依,並非宗教意義上的順從,而是一種強大的精神力量的吸附。擁有這樣的詩句與詩人的民族,可以暫時地被擊倒,但你不能想象它會被擊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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