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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甫《羌村三首》(其一)賞析

杜甫《羌村三首》(其一)賞析

羌村三首(其一)①

杜甫《羌村三首》(其一)賞析

杜甫

崢嶸赤雲西,日腳下平地②。柴門鳥雀噪,歸客千里至③。妻孥怪我在,驚定還拭淚④。世亂遭飄蕩,生還偶然遂⑤。鄰人滿牆頭,感歎亦歔欷⑥。夜闌更秉燭,相對如夢寐⑦。

① 唐肅宗至德二年(757)五月,作者剛任左拾遺,因上書援救被罷相的房琯而觸怒肅宗,險些喪命。八月,被放還鄜州羌村(今陝西省富縣西)探望家小,《羌村三首》即作於此時。此詩為第一首。

② 崢嶸,山高峻貌,此處形容天空中赤雲的重疊。赤雲,被夕陽映得鮮紅的暮雲。西,向西移動。日腳,穿過雲縫射下來的光線。古人不知地球旋轉,見日光移動,以為是太陽在走,故有日腳之説。

③ 柴門,貧苦人家簡陋之門,指詩人在羌村的家門。歸客,詩人自指。

④ 妻孥,妻子和子女。這裏是複詞偏義,單指妻子。怪,與下句的驚同義。還,又,接着。

⑤ 遂,如願。

⑥ 滿牆頭,在農村,屋舍四周的圍牆很矮,故鄰人可隔牆觀望。歔欷,歎息之聲。

⑦ 夜闌,夜深。更,又。秉,拿着。秉燭,即掌燈之意。

此詩寫作者剛到家時夫妻團聚的種種感人情景。在個人“生還偶然遂”的辛酸和喜悦中,折射出安史之亂帶給廣大民眾的無窮災難。

開篇四句寫詩人到家前的情景。前兩句寫未到時的遠望之景。詩人於秋天的傍晚行進在荒寂的曠野中,只見重疊翻卷的火燒雲正向西天漂移,夕陽馬上就要落下去了,餘暉穿過雲縫斜射到地面。前方不遠處就是羌村了,詩人心中充滿着快到家時的急切興奮心情。 “柴門”兩句寫到了家門口時的情景。寂靜的村落裏,已經還巢的鳥兒在詩人的無意驚擾之下喳喳地叫個不停,鳴叫聲驚動了屋內的妻子,出門一看,竟是丈夫從千里之外跋涉歸家了。詩人臨行前曾向一位官員借馬,但沒有借成,只好徒步而歸。“千里至”三字,既寫出了歸途中的艱辛,又包含着亂世還家的欣喜。前四句有聲(鳥雀噪)有色(赤雲),以動寫靜,鳥聲的喧鬧正反襯出村落的荒涼死寂。借景物描寫傳達出遠客歸家的特定心理感受。

後八句寫與妻子相見後悲喜交集的場面,中間穿插以隔牆鄰人的歎息之聲。“妻孥怪我在,驚定還拭淚”,是夫妻剛見面時的特寫鏡頭。妻子此前已接到詩人的家信,知道丈夫不久便歸,但當丈夫突然出現在眼前時,仍不免驚疑發愣。待情緒稍稍平靜後,才明白眼前所見為真,一時間悲喜交集,不覺流下淚來。這一“反常合道”的生活細部描寫,將亂世中夫妻團聚的場面寫得何等逼真感人!體現了詩人對日常生活情感的深切體驗和準確把握。“世亂遭飄蕩,生還偶然遂”,寫詩人對自己劫後餘生的無限感慨,是對上兩句的補充説明,也是下面“鄰人歔欷”的原因。詩人想到在這兵荒馬亂的`年代,自己在外奔波轉徙,今天能如願地回家與親人相聚,不能不説是太偶然了。“死去憑誰報,歸來始自憐”(《喜達行在所》其三)。“偶然”二字藴含着極豐富的內容和深沉的感慨。詩人從陷叛軍數月到脱離叛軍亡歸,從觸怒肅宗到此次返家途中的風霜疾病、盜賊虎豹,殞命之虞不止一次,而今終得生還,能説不偶然嗎?妻子之怪,又何足怪呢?“鄰人”兩句,以鄰居們圍觀時的歎息進一步反襯詩人“生還偶然遂”的辛酸和喜悦。鳥雀的聒噪打破了鄉村傍晚的寧靜,使左鄰右舍也知道了詩人的歸來,他們紛紛趕來隔牆而望,目睹了這一幕夫妻團聚時悲喜交集的場面,也為之感動,不住地發出歎息之聲。以上六句是敍寫詩人剛到家時的情事,時地是在黃昏屋前。結尾兩句寫詩人與妻子掌燈對坐的情景,時地則是室內深夜。久別初逢,夫妻均興奮得不忍也不能入睡,因為今日的團聚太“偶然”了,故兩人在燈下痴坐相向之際,仍然懷疑眼前發生的一切是不是在夢中。詩人沒有去寫夫妻聚首後的互訴別情,而是選取了秉燭夜坐、相向無言這一真實的生活場景來做心理刻畫,展現出難以用語言表達的萬千感慨,收到了“此時無聲勝有聲”的抒情效果,有着極強的藝術感染力。

全詩以敍事白描來抒情,語言質樸凝練。詩人抓住具有典型性的生活場景,來傳達夫妻團聚時的種種心理活動,在客觀的真實敍寫中,包含着強烈的主觀抒情因素,二者合為一體,達到了水乳交融般的境界。王慎中評價此詩是:“一字一句,鏤出肺腸,才人莫知措手。而婉轉周至,躍然目前,又若尋常人所欲道者”(清仇兆鰲《杜詩詳註》卷五引)。這種“尋常人所欲道”而終使“才人莫知措手”的敍事白描手段,展示了詩人極高的藝術造詣,也是杜詩遠邁前人的突出表現之一。

贈衞八處士①

杜甫

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②。今夕復何夕,共此燈燭光③!少壯能幾時?鬢髮各已蒼④。

訪舊半為鬼,驚呼熱中腸⑤。焉知二十載,重上君子堂?昔別君未婚,兒女忽成行。怡然敬父執⑥,問我“來何方”?問答未及已,驅兒羅酒漿⑦。夜雨剪春韭,新炊間黃粱⑧。主稱“會面難”,一舉累十觴⑨。十觴亦不醉,感子故意長⑩。明日隔山嶽,世事兩茫茫 11!

① 衞八處士,未詳其名。八乃其排行,處士此指隱居不仕的士人。唐肅宗乾元元年(758),杜甫因上疏營救房琯而得罪,被貶為華州司功參軍。這年冬天,杜甫由華州到洛陽;次年春天,於返回華州任所途中,往訪衞八處士,一宿而別。

② 動如,往往像。參商,二星宿名,參星在西,商星在東,此出彼沒,永不相見。西晉陸機《為顧彥先贈婦詩》其二:“形影參商乖,音息曠不達。”

③ 今夕,今天晚上。《詩經·綢繆》:“今夕何夕,見此良人。”

④ 漢武帝《秋風辭》:“少壯幾時兮奈老何!”杜甫這年四十八歲,衞八處士也有四十歲左右。蒼,指鬢髮灰白。

⑤ 半為鬼,多半都去世了。中腸,內臟,內心。曹丕《雜詩》其二:“向風長歎息,斷絕我中腸。”

⑥ 父執,父親的老朋友。《禮記·曲禮上》:“見父之執”。鄭玄注曰:“父之執,同志之友也。”

⑦ 已,結束。未及已,一作乃未已。羅,陳設。驅兒,一作兒女。

⑧ 新炊,新煮的飯。間,攙和。黃粱,黃米。

⑨ 稱,即説。一舉,就是一飲的意思。累,接連。

⑩ 故意,老友間的深厚情誼。

11 山嶽,指西嶽華山,在華州和洛陽之間。曹丕《燕歌行》其二:“別日何易會日難,山川悠遠路漫漫。”

這是一首贈別詩,抒發了故友乍聚旋別的諸多感慨。

杜甫善言情,他常把最深切的感受置於篇首,給讀者以心靈的震撼。《贈衞八處士》一詩便是如此。全詩以“焉知二十載,重上君子堂”二句為關鎖。此前八句從離別寫到聚首,總寫此次會面的強烈感受。人生一世,朋友間常如參商二星難以相見;今夕重逢,悲喜交集,恍若隔世。別離時兩人都還年輕,而今俱已鬢髮斑白了。相互打聽其他老友的下落,多半已不在人世,彼此都不禁失聲驚呼,心裏火辣辣地難受。此時, “安史之亂”並未平息,局勢仍很動盪不安,詩人對此次重逢的慨歎,不僅僅是一般的人事滄桑之感,也隱含着對那個動亂時代的慨歎。“焉知”二句上承“今夕復何夕,共此燈燭光”,詩人故意用反問句式,含有想不到彼此竟能活到今日的感慨。與“世亂遭飄蕩,生還偶然遂”(《羌村三首》其一)一樣,既有幸存者的欣慰,又有亂離者的悲傷。此二句又是由抒情到敍事的過渡句,以下詳寫與衞八見面後的情事,歷歷如繪,而又無處不隱含着人生的感慨。二十載重來,眼前出現衞八兒女成行的景象,詩人不免有倏忽之間遲暮已至的感喟。“怡然”二句,寫出衞八的兒女彬彬有禮、活潑可愛的情態。“問答未及已”,衞八處士便驅使兒女張羅酒飯:菜是冒着夜雨剪來的春韭,飯是新煮的二米飯,匆促之間備好家常飯菜,體現出老友間淳樸親切的情誼。“主稱會面難”以下四句,敍主客暢飲的情形。故人重逢話舊,不是細斟慢飲,而是連幹十杯,彼此內心的激動和感慨自不待言。“感子故意長”,概括今夜亂離相逢之感,總束上文。結尾迴應開篇的“人生”二句,藴涵着更深層的悲慨:昔日之別,尚有今夕之歡會;明日一別,後會不知何年?情真意切,耐人尋味。

全詩感情低迴深婉,語言真切質樸,隨手寫來卻層次井然,很好地展現了詩人內心的感情波瀾。清人張上若説此詩“情景逼真,兼極頓挫之妙”(清楊倫《杜詩鏡銓》引)。詩寫老友重逢,卻由“人生不相見”的感慨發端,因而轉入“今夕是何夕,共此燈燭光” 時,便格外見出內心的激動。但下面並不因為相會而徑寫喜悦之情,而是接以“少壯能幾時”至“驚呼熱中腸”四句,感情又趨向沉鬱。詩的中間部分,老友的盛情款待,推杯換盞,似乎沖淡了世事茫茫的淒涼,帶給詩人幸福的微醺。但勸酒的語辭卻是“主稱會面難”,又飽含着亂離的感慨。全詩以“人生不相見”開篇,以 “世事兩茫茫”收束,前後一片蒼茫,將一夕的温馨之感,置於蒼涼的基調之上,通過老友相逢時的種種典型情事和細節,寫出亂世相逢的種種複雜的思緒,這些正是全詩的內在沉鬱的表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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