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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寶玉形象賞析

賈寶玉形象賞析

我們就從賈寶玉那句有名的話説起吧。寶玉曾説過:“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我見了女兒,便覺清爽;見了男人,便覺濁臭逼人”。(第二回)這是寶玉與女兒和男子交往的一條重要原則。但是,我們會發現,寶玉並沒有完全依照這條準則行事。比如,他和柳湘蓮、秦鍾、北靜王等人交往十分密切,而對女子,也有另一種看法。那就是“這些人只嫁了一個漢子,染了男人的氣味,就這樣混帳起來,比男人更可殺了”。(第七十七回)對於這種矛盾,孟富本地議會的一條側批寫道:“受氣清濁,本無男女別”。這種:“受氣説”,在理解賈寶玉的過程中是十分重要的。

“受氣説”的系統闡釋者是賈雨村。第二回中,當冷子興説賈寶玉“將來色鬼無疑了”時,賈雨村急忙罕然厲色制止,並説了一通玄而又玄的話。他認為,世間本來有正氣和邪氣,大賢之人和大惡之人就稟賦着正氣或邪氣。而當時是“運隆祚永之朝,太平無為之世,清明靈秀之氣所秉者,上至朝廷,下至草野,比比皆是”,甚至所餘靈氣漫無可歸,就化作甘露和風,“洽然溉及四海”。在這樣的世上,邪氣只能充塞在深溝大壑之中,不見天日。如果邪氣泄漏而出,因為正邪不相容,便會互相搏擊,直至一方消亡為止。這樣就產生了“正邪兩賦”的人。這種人“上則不能成仁人君子,下亦不能成為大奸大惡”,“聰明靈秀”而又“乖僻邪謬,不近人情”。他們“弱生於公侯富貴之家,則為情痴情種;若生於詩抒清貧之家,則為逸世高人;縱再偶生於薄祚寒門,斷不能為走卒健僕,甘遭庸人驅制駕馭,亦必為奇優名倡。”如果我們把賈寶玉、北靜王、秦中、柳湘蓮、蔣玉菡等人與賈雨村所列舉的三類人進行對照,就會發現他們十分吻合。

但是,我們要注意的是,《紅樓夢》的寫法是“將真事隱去,用假語村言”(據考證,應該是“假語存焉”,與“真事隱去”對應。),而且發表“受氣説”的正是賈雨村。“假作真時真亦假”,賈雨村的這些話也就真假皆有之了。那麼,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呢?我的看法是這樣的:賈寶玉等人正是秉正邪二氣而來的人,但何為正、何為邪,賈雨村説反了。也就是説,充溢於天地之間,漫無所歸的,是殘忍乖僻的邪氣,而充塞於深溝大壑之內不見天日的,正是清明靈秀之正氣。

這一點很容易得到證明。賈雨村的立場是封建官僚的立場,在他們那裏,抹殺天性、真情的“理”才是最終價值標準。在這種價值標準的支配下,他們根本不可能得出正確的結論。我們只要看一下評價寶玉的兩首《西江月》就可以知道了。另一方面,我們可以從書中看到,作者曹雪芹對當時的社會也是抱着失望的態度的。我在這裏不多展開,僅指出兩點:一,曹公在開頭用了女媧補天的神話,脂硯齋在這裏批道:“補天濟世,勿認真用常言。”為什麼要補天呢,因為“天”已經破了。脂硯齋提醒我們要注意神話後的含藴,即社會已經破敗了。二、《紅樓夢》中多次寫到“末世”,比如甄(士隱)府、林府、賈府等等。在賈雨村出現時,脂硯齋批道“有寫一末世男子”。可見,曹雪芹認為當時的社會已經到了末世。

在這樣一個“天”都已經破敗的末世,充斥世間的只能是邪氣。那些偶爾泄出的清明靈秀之氣是彌足珍貴的。並正邪二氣而來的人同樣彌足珍貴。賈寶玉就是這樣的人,他的許多性格特徵和生命活動都可以由此得到解釋。

首先,我們談一談“意淫”。“意淫”是相對於“悦容貌、喜歌舞,調笑無厭、雲雨無時,恨不能盡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時之趣興”的“皮膚淫濫”(第五回)而言的。它“唯心會而不可言傳,可神通而不能語達”。這主要體現在對女兒的態度上。當時的社會僅僅把女子作為玩物,而並沒有給與她們應有的價值。但是,賈寶玉卻視女兒為“阿彌陀佛”“原始天尊”(這本是甄寶玉的話,但“假(賈)作真(甄)時真亦假”二者是相通的),對她們呵護備至。是什麼造成了這樣的反差呢?原因正在正邪二氣上。“天地靈秀之氣,只鍾於女兒”女兒是清秀之氣的結晶。而當時的社會,所謂的“天理”(就是理學之理)已經摧殘和淹沒了人的天性。人們反對人慾,輕視、消解人的獨立的價值。女子,天地靈秀之氣的結晶,正是男權社會的弱勢者、犧牲品。“受氣説”來講,邪氣充斥世間,漫無所歸,它們是世界的主宰。而清明靈秀之氣,只能拘於幽壑之中。一旦有正氣泄出,便會因為“正不容邪,邪復妒正”而引起異常激烈的搏擊,“必至搏擊掀發後始盡”。這種搏擊的代價,往往是自由或者生命。我們看到,襲人在一步步的失去她的自由,而晴雯則失去了生命!這正是“千紅一哭“萬豔同悲”的社會原因!在這樣的社會裏,女子當然不可能有獨立的人格和價值。

而寶玉和世人迥異。他天性中有一段“痴性”,這種痴性就是他與生俱來的氣質稟賦,使他身上具有的清明靈秀之氣。這樣一來,他便站在了與世人迥乎不同以至於對立的立場上。同氣相求,是人之常情。寶玉這種天生的氣質使他對女兒有一種與生俱來的憐愛。我們可以看到,在週歲“抓週”時,他只抓取脂粉環釵之類;七八歲時,便有“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這樣的驚世駭俗之語;及至十三四歲,成人以後,更是“怡紅"不已。他曾説自己“這個心操碎了也沒人知道”,可見寶玉對女兒珍愛之至。他給麝月梳頭,為平兒理粧,為襲人侍藥,看齡官畫薔……這一切都遠遠超越了皮膚淫濫,而是靈魂、人性的對等的交流,也是對對方和自身清明精神的關懷。正是寶玉靈秀之氣與女兒靈秀之氣的統一,決定了“意淫”的平等性。對女子人格上平等的關愛,在當時的社會,是十分超前的,它具有極高的價值。

“意淫”的另一個重要特徵,在於它是詩意的、審美的。“情切切良宵花解語”“撕扇子作千金一笑”“白玉釧親嘗蓮葉羹”等等故事,都是如詩般的清麗、脱俗。而“杏子蔭假鳳泣虛凰”一回中,描寫了“同性戀”這樣一個現在看來還是“醜”的主題。但是我們在品讀時,並沒有感到厭惡,反而獲得了極微妙的審美體驗。“意淫”之所以具有這樣的詩意和審美性,是於其中“情”的交感密不可分的。關於這一點,在談到寶黛愛情時再進行進一步的分析。

下面,我們談一談寶玉的另一個重要特徵,也就是“情榜”中的評價--“情不情”。(脂批顯示,“情榜”出現在《紅樓夢》一書的最後一回,對全書的主要人物進行評價,評語都以“情”字開頭,寶玉居“情榜”之首,評語是“情不情”)我們首先看一下“情不情”的語法結構:第一個“情”用作動詞,意思是“用情”;“不情”即“無情”這裏用作名詞,意思是沒有感情(或沒有感情交流)的人和物。那麼,“情不情”就是用情於無情之物。當然了,既然寶玉能用情於無情,就更能用情於有情了。還需要指出的是,這裏的“情”是廣泛意義上的情,它泛指一切真情的關愛。下面,我們看一看“情不情”的表現。寶玉在鐵檻寺邊農舍裏觀看二丫頭紡線(第十五回),讚歎襲人的姨妹妹(第十九回),提醒齡官避雨(第三十回),等等。在第三十五回中,傅試家的婆子對賈寶玉的描述正是對“情不情”的最好註解:“時常沒人在跟前,就自哭自笑的;看見燕子,就和燕子説話;河裏看見了魚,就和魚説話;見了猩猩與月亮,不是長吁短歎,就是股股濃濃的。且連一點剛性也沒有,連那些毛丫頭的氣都受的。”

從這些表現中,我們可以看到出寶玉用情的對象:燕子、魚、星星、月亮、女兒,等等。他是絕對不會用情於鬚眉濁物的。從治理,我們會看到寶玉用情的對象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他們都秉賦着天地之靈氣。寶玉用情於“不情”,實際上也是自己清明靈秀之氣的外化與認可。由此看來,“情不情”與“意淫”有着相同的內在驅動力,那就是氣質稟賦的惺惺相惜。在與“不情”的交感中,寶玉可以發現自己,尋找到自己的價值。正因為自己的價值在於這一切清秀之氣中,寶玉才把女兒看得極為珍貴,甚至生死以之。事實上,“情不情”與“意淫”的思想內核是相同的,我們可以把“情不情”看作“意淫”在範圍上的擴展。

然後,我們來談談寶黛愛情。在前面我們説過,寶玉和紅樓女兒們都是秉賦着清明靈秀之氣的,他們之間的親密關係也是基於正氣的同氣相求。而在所有的女兒中,氣質稟賦最接近寶玉者,當屬黛玉。寶黛的淵源可以追溯到第一回中神瑛侍者和絳珠仙子的神話。絳珠草能夠經延歲月,修成女體,是因為有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這裏是有明顯的象徵意義的,即神瑛侍者同絳珠草通過甘露進行生命意識的交流。在現實中,寶黛思想統一的根源,就在三生石畔。

這樣一對具有極為相似的氣質的兒女既緣定三生,又相逢今世,愛情的產生是必然的,而產生的愛情也必不同尋常。寶黛愛情已經超越了普通的男女摯愛,這是繼成的定論。但人們都從政治、階級角度進行分析,我個人認為是不妥當的。我認為,寶黛愛情之所以超越了普通的男女摯愛,是因為他們的愛情具有無與倫比的美學價值。前面提到的“意淫”的審美性特點,與之相通,這裏一併談談。

關於寶黛愛情的思想基礎,前人已經論述得很充分了。用假報與的話,就是“林妹妹從來不講那些混賬話”。我就不再多説了。我想説的是,愛情,是寶黛二人人生價值得以實現的主要途徑和最高形式。

我們先看寶黛二人的人生價值在哪裏。我們以寶玉為例,黛玉和他基本相同。寶玉的人生價值不在功名富貴,不在忠孝節義,聽聽他批判“文死諫,武死戰”的酣暢淋漓的話就知道了。這樣一來,在整個正統封建社會裏,他不可能找到自己的價值。於是,他走向內斂,在自身和女兒、花草蟲魚那裏尋求自我,尋求價值。在當時的人看來,他就成了“玩劣異常,極惡讀書”“於國於家無望”的“混世魔王”。

寶玉這種生活方式在當時是不可能被世人理解的,但現在,我們多少可以理解一些。我們知道,寶玉是有詩人氣質的。這種氣質使他不在乎(至少是不重視)世俗的欲求,而嚮往更高層次的價值--生命在空間上的無限和在時間上的永恆。這並不是我個人妄加臆測的。首先,任何一個有思想的人都會追求無限和永恆,在座各位仔細審視自己的思想,就會發現。事實上,人對無限和永恆的追求同生命的優先和短暫的矛盾正是人生悲哀的來源。其次,我們在《紅樓夢》中經常可以聽到寶玉對美好事物不能夠永存的'哀歎。例如,第二十八回中,寶玉聽完《葬花吟》後,想到黛玉等女兒、斯處、斯園、斯花、斯柳終有無可尋覓之時,竟慟倒在山坡之上;第五十八回中,寶玉因見杏樹“綠葉成蔭子滿枝”而感傷女子韶華苦短。這種憂慮的背後,正是寶玉對永恆的真摯渴望。無限與永恆是寶玉最終要達到的人生價值的所在。黛玉的情況與之類似,就不再説了。

這種價值的實現過程,是詩意的、審美的。我們常説戀愛的人“在對方身上發現了自己”。這句話的背後,是有這美學依據的。我在這裏採用克羅齊的形式派美學進行解釋。形式派美學認為,美源於直覺。所謂“直覺”,簡要地説,就是關照對象時只看到對象本身,不引起其他任何的聯繫和認識。在直覺中,還伴隨着主體與客體的融合,達到二者的統一,即“物我合一”。這樣,直覺產生的過程中,排除了外界的聯繫,時空也就不存在了。這時,微塵即是大千,剎那就是終古。無限和永恆就這樣得以實現。這種實現的過程自然是審美的。

那麼,寶黛二人能否達到這種直覺的境界,實現愛情的美學昇華呢?這是我們現在要討論的問題。要排除物我以外的一切事物而達到直覺的境界,必然要求凝神而專一的觀照,要求主客體之間進行深入的情感的交流。這種觀照和交流要以二者精神的相似點或相同點為基礎。前面已經説過,寶黛二人是有極為相似的氣質稟賦,因而,他們就具有了這樣的基礎。當然,僅僅有基礎是不夠的,還要在基礎上進行有效的觀照和交流。寶黛二人無時不在進行着這樣的活動。他們平時從彼此的一言一行中進行觀察,揣測對方的心思;又彼此關懷備至。這是表面的現象,在它們的背後,正是二人精神的溝通。交流過程中自然有得有失,於是就有了“探寶釵黛玉半含酸”“意綿綿日暖玉生香”“西廂記妙詞通戲語”“痴情女情重愈斟情”等等精彩的故事。而這種觀照和交流的結果也是明顯的。黛玉見寶玉所贈舊帕,感而題三絕;寶玉見黛玉所作《桃花行》,不覺淚下;“訴肺腑情迷活寶玉”一回更是明證。從這裏我們可以看到,在彼此的交流中,他們已經漸漸合而為一,達成了精神的統一。他們自己在對方身上的投射越來越多,得到的反饋也越來越多。這樣,他們的世界越來越小,最後只剩下兩個人。直覺的審美境界就得以形成了。在愛情的二人世界裏,他們可以忘卻外界,忘卻時空,達到自己的無限與永恆。

這樣一來,寶玉和黛玉就在愛情中找到了自身存在的價值。這種價值的實現是審美的,因此,我們常説寶玉和黛玉過着一種詩意的生活。前面提到的“意淫”和“情不情”也是基於清明靈秀之氣的交流,因而也具有類似的審美性和詩意。

最後,我們看一看寶玉的最後結局:“懸崖撒手”。此語也多見於脂批,就是至寶玉出家。因為《紅樓夢》後幾十回佚失,我只能把“懸崖撒手”作為最有可能的一個結局來説説。前面我們已經説過,寶玉是清明靈秀之氣所秉賦者,在當時邪氣充斥的社會中不能尋找自己的價值,而只能在與自己氣質相近的女兒中尋求。不僅僅如此,當時社會是一個“千紅一哭”的悲劇製造場。可以作為寶玉精神寄託的女兒,也承受着社會的威壓或異化。“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晴雯、黛玉相繼夭亡,美優伶斬情歸水月,香菱屈受貪夫棒……最後是大觀園諸芳流散!“悲涼之霧,遍被華林,然呼吸而領會之者,獨寶玉而已。”(《中國小説史略》)早在這一切悲劇發生之前,寶玉便看到了這無可抗拒的一切。因此,他日日怡紅,並希望自己在中女兒之前死去,讓她們的淚流成河,把自己的屍體漂到無人尋覓的去處。是的,他選擇了死亡作為自己生命的歸宿,希望借死亡擺脱日日熬煎的痛苦。但是,天違人願,寶玉目睹了眾丫環的悲慘遭遇,承受了黛玉夭亡的巨大打擊,看到了大觀園諸芳流散後的淒涼,見證了賈府“忽喇喇似大廈傾”……在極端的時間裏,暴風雨席捲了大觀園,席捲了賈府,奪走了寶玉所珍愛的一切。社會擊碎了寶玉的夢想,他煢煢孑立,只看見“白茫茫大地真乾淨”。生命的價值已經消失了,生命卻還在延續,這是多麼巨大的打擊!!!於是,對社會徹底絕望的寶玉只好選擇出嫁,遠離這個污濁的社會。但在出家之後真的能找到一方淨土嗎?我們不得而知。因為寺院也並非不染凡塵,看看鐵檻寺和水月庵,我們就可以知道了。

需要指出的事,寶玉秉正邪兩氣而來,就不可能完美。他身上會多少有一些紈絝習氣。比如,他罵過茜雪,踢過襲人,等等。但瑕不掩瑜,寶玉仍然是十分可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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