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文書都 >

經典美文 >摘抄 >

《人間草木》的摘抄

《人間草木》的摘抄

《人間草木》的摘抄

我的臉上如有從童年帶來的紅色,它的來源是那座花園。

《人間草木》的摘抄

那些繡球花,我差不多看見它們一點一點的開,在我看書做事時,它會無聲的落兩片在花梨木桌上。

有一年夏天,我已經像個大人了,天氣鬱悶,心上另外又有一點小事使我睡不着,半夜到園裏去。一進門,我就停住了。我看見一個火星。咳嗽一聲,招我前去,原來是我的父親。他也正因為睡不着覺在園中徘徊。他讓我抽一支煙(我剛會抽煙),我搬了一張藤椅坐下,我們一直沒有説話。那一次,我感覺我跟父親靠得近極了。四月二日。月光清極。夜氣大涼。似乎該再寫一段作為收尾,但又似無須了。便這樣吧,日後再説。逝者如斯。

我是個“有毛的不吃撣子,有腿的不吃板凳,大葷不吃死人,小葷不吃蒼蠅”的,喝豆汁兒,有什麼不敢?

除了”西湖景“,使我難忘的兩樣方物,一是醋魚帶把。所謂”帶把“,是把活草魚脊肉剔下來,快刀切為薄片,其薄如紙,澆上好秋油,生吃。魚肉發甜,鮮脆無比。一是在虎跑喝得一杯龍井。真正的獅峯龍井雨前新芽,每蕾皆一旗一槍,泡在玻璃杯裏,茶葉皆直立不倒,載浮載沉,茶色頗淡,但入口香濃,直透肺腑,真是好茶!

老舍先生一天離不開茶。他到莫斯科開會,蘇聯人知道中國人愛喝茶,倒是特意給他準備了一個熱水壺。可是,他剛沏了一杯茶,還沒喝幾口,一轉臉,服務員就給倒了。老舍先生很憤慨地説:”他媽的!他不知道中國人喝茶是一天喝到晚的!“

張羅茶座的是一個女人。這女人長得很強壯,皮色也頗白淨。她生了好些孩子。身邊常有兩個孩子圍着她轉,手裏還抱着一個。她經常敞着懷,一邊奶着那個早該斷奶的孩子,一邊為客人沖茶。她的丈夫,比她大得多,狀如猿猴,而目光鋭利如鷹。他什麼事情也不管,但是每天下午卻捧了一個大碗喝牛奶。這個男人是一頭種畜。這情況使我們頗為不解。這個白皙強壯的婦人,只憑一天賣幾碗茶,賣一點草鞋、地瓜,怎麼能餵飽了這麼多張嘴,還能供應一個懶惰的丈夫每天喝牛奶呢?怪事!中國的婦女似乎有一種天授的驚人的耐力,多大的負擔也壓不垮。

大學二年級那一年,我和兩個外文系的同學經常一早就坐在這家茶館靠窗的一張桌邊,各自看自己的書,有時整整坐一上午,彼此不交語。我這是才開始寫作,我的最初幾篇小説,即是在這家茶館裏寫的。茶館離翠湖很近,從翠湖吹來的風裏,時時帶有水浮蓮的氣味。

有意思的是,輪船上開飯,除了白米飯之外,還有一籮高粱米飯。這是給東北學生預備的。吃高粱米飯,就鹹魚、小蝦,可以使”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的流亡學生得到一點安慰,這種舉措很有人情味。

我在報考申請書上填了西南聯大,只是聽説這三座大學,尤其是北大的學風是很自由的,學生上課、考試,都很隨便,可以吊兒郎當。我就是衝着吊兒郎當來的。我尋找什麼?尋找瀟灑。

講的次數最多的是梅貽琦,他當時是主持日常校務的校長。有一個時期昆明鬧霍亂,梅先生告誡學生不要在外面亂吃,説:”有同學説,‘我在外面亂吃了好多次,也沒有得一次霍亂’,同學們!這種事情是不能有第二次的。“

西南聯大有一位歷史系的教授,因為講授多年,已經背得很熟,上課前無需準備;下課了,講到哪裏算哪裏,他自己也不記得。每回上課,都要先問學生:”我上次講到哪裏了?“班上有個女同學,筆記記得一句話不落,雷先生有一次問她:”我上一課最後説的是什麼?“這位女同學打開筆記來,看了看,説:”你上次最後説:‘現在已經有空襲警報,我們下課。’“這個故事説明昆明警報之多。

跑警報説不上是同生死,共患難,但隱隱約約有那麼一點危險感,和看電影、遛翠湖時不同。這一點危險使雙方的關係更加親近了。

聯大教授講課從來無人干涉,想講什麼就講什麼,想怎麼講就怎麼講。劉文典先生講了一年莊子,我只記住開頭一句:”《莊子》嘿,我是不懂的`嘍,也沒有人懂。”

有一個專門研究聯大校史的美國教授以為聯大八年,出的人才比北大、清華、南開三十年出的人才都多。為什麼?這位作家回答了兩個字:自由。

沈從文先生出的作文題目:我們的小庭院有什麼;記一間屋子的空氣。

沈先生稱自己的學問為“雜知識”。一個作家讀書,是應該雜一點的。沈先生讀過的書,往往在書後寫兩行題記。有的是記一個日期,那天天氣如何,也有時發一點感慨。有一本書的後面寫道:“某月某日,見一大胖女人從橋上過,心中十分難過。”

沈先生對打撲克簡直是痛恨。他認為這樣地消耗時間,是不可原諒的。

他熱愛的不是物,而是人,他對一件工藝品的孩子氣的天真激情,使人感動。來看的人很多,沈先生於是很快樂。他幾次談及玉龍雪山上的杜鵑花有多大,某處高山絕頂上有一户人家——就是這樣一户!他談某一位老先生養了二十隻貓。談一位講東方哲學的先生跑警報時帶了一隻小皮箱,皮箱裏沒有金銀財寶,裝的是一個聰明女人寫給他的信。講徐志摩上課時帶了一個很大的煙台蘋果,一邊吃,一邊講,還説:“中國東西並不都比外國的差,煙台蘋果就很好!”沈先生談及的這些人有共同特點。一是都對工作、對學問熱愛到了痴迷的程度;二是為人天真到像一個孩子、對生活充滿興趣,不管在什麼環境下永遠不小陳沮喪,無心機、少俗慮。這些人的氣質也正是沈先生的氣質。“聞多素心人,樂於數晨夕。“

沈先生總是用一種善意的、含情的微笑,來看這個世界的一切。到了晚年,喜歡放聲大笑,笑得合不攏嘴,且擺動雙手作勢,真像一個孩子。

參加儀式的人也不戴紙質的白花,但每人發給一枝半開的月季,行禮後放在遺體邊。不放哀樂,放沈先生生前喜愛的音樂,如貝多芬的”悲愴“奏鳴曲等。沈先生面色如生,很安詳地躺着。我走近他身邊,看着他,久久不能離開。這樣一個人,就這樣地去了。我看他一眼,又看一眼,我哭了。沈先生家有一盆虎耳草,種在一個橢圓形的小小鈞窯盆裏。很多人不認識這種草。這就是《邊城》裏翠翠在夢裏採摘的那種草,沈先生喜歡的草。

標籤: 人間 草木 摘抄
  • 文章版權屬於文章作者所有,轉載請註明 https://wenshudu.com/meiwen/zhaichao/8ydo7.html
專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