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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歡臼隨筆

我喜歡臼隨筆

我小時候喜歡藥店裏的銅臼,金光明潤,擺在櫃枱高處,後邊透出隱隱的藥名:半夏、當歸、荊芥穗、紫花地丁……一重重的小抽屜直達屋頂,就像佛殿後邊的小觀音像一樣,多到無窮。在我的印象裏,藥店和佛殿都有一種氣氛,這氣氛讓人得小聲説話,當陽光透進來時,心裏格外平靜。

我喜歡臼隨筆

總之,這銅臼迷住了我,我拿着裝橘子皮的口袋(幹了的橘子皮可以賣到四毛錢一斤,是我整個冬天的收入),站在櫃枱附近定定地看它,我發現在銅臼上圍着銅杵,還蓋着一圈小皮子,可以防止藥粉迸濺出來,周圍放着小方紙,搗好的藥麪兒就一味味堆在上面。銅杵因為經常使用,亮到了頂點,而藥粉的氣息自然好聞。

這光亮和味道使我產生感情,使我在路上恍惚,在課堂上用整堂課的時間細想——要是能把臼翻過來,厚厚的、重重的,讓藥粉無聲地流到紙上該多好……我幾乎相信那個搗藥的人是最幸福的人了。

老師居高臨下地站着,看見我的眼睛斜到一邊,就知道我又走了神。我能由此一直想下去,想到藥店的硬臼、木椅子、瓷瓶、櫃子上邊放的一副鹿角、推不動的大門上有一對銅環、秤盤、秤砣和紫檀木秤桿上的黃銅秤星……

銅臼能搗所有的東西,把一切變成粉,無限地搗,光是這種想法就讓我感到過癮。我只有在秋天松果落地時,才能用一塊舊布包上一些幹樹葉揉搓,變出一些粉來。然後我拿着裝樹葉粉末的小瓶子晃來晃去,想着沏成茶水給父親喝。有一回我真的就這麼做了,我把“茶”捧給剛下班的父親(粉末都已濾乾淨)。父親雖然對我的好意略感奇怪,但還是喝了,喝完就趿拉着鞋過來找我。我和母親在大房間裏笑,他一來,我們就笑倒在地上。他説:“這是什麼?我死了你們都要倒黴!”

後來,一想到父親認為國家會替他申冤報仇我就想笑,一直笑到去山東下放的路上。那時,我正在收集花生皮和果核,準備做成動物飼料。

我養雞、兔、烏鴉和山羊。我搗飼料的杵是石頭的,臼也是。臼多用濰河以東一百里東山上的石料鑿成,新的很淺,舊的深,當然舊的石杵就磨短了。我的臼是借來的`,有一道細細的裂紋,不是很好,但依舊迷人。説好的借三天,那三天我就一直用杵搗,然後用粗紗布把搗過的東西羅成粉,剩下的再搗。我蹲在牀邊忙這件事,牀邊還堆着玉米葉和地瓜幹,那是配方。搗過的粉很細,有一種磨坊裏和地裏的土味。我把搗好的成品裝進一隻舊鞋裏,每次用小勺計量,一天兩次喂兔子。兔子餓得不耐煩了,母親就把地瓜幹直接丟到兔窩裏去。地瓜幹未經過粉碎、計量,就直接被兔子吃下去,這讓我不快。但這種不快還來不及達到惱恨的程度,石臼就要還給別人了,我的“食品加工業”就停了產。

石臼擺在集上,三塊錢一個,粗粗的、白白的。而用過的則會顯出一種綠色,淺綠,裏邊的石色也因此顯出細緻和光潤來,有斑紋,摸上去是涼的。這樣一種好看的石質(實質)引起了我的另一種崇拜,讓我想到了磨光的石頭、城裏的石台、廟宇光潔的樣子、台階上穩重而斑斕的花紋,就更不要説圖章店裏那些清涼的印章了。要是把一塊做臼的石頭鑲到王府井百貨大樓的台階上,一年就被磨光了吧。我沒覺得這是在買賣中,而感覺自己像進入了一個莊嚴的展覽,每一塊石頭都甜潤動人。

家人拒絕買石臼,理由是貴,並且太重。我家搬離北京的時候,母親對重東西恨透了,而這個只能是被看成玩具的石臼,重得就實在不能再重了,她於是決定不再慣着我——我當時已經賴着不上學了,便拒絕給我買:“有什麼出息!”我父親呢,在三裏以外的連隊裏住着放豬,想回一趟家都難,這石臼我是別想了。

腦子是個怪物,你讓它別想,它並不會不想。終於,機會來了。一個傍晚,過節,鄰村二甲宣傳隊的人來演《沙家浜》,我們村的人都早早地招呼着去場上看戲了。房東來叫了兩回,因為這部戲我在城裏已經看過多次,便只是應着,並沒動身。一會兒村裏門環響動,家家户户走得空無一人,只有狗在牆下趴着,用尾巴打牆土。當時風平浪靜,晚霞緋紅,映得院子恍恍然,我和母親堵了雞窩,關好兔子,理理柴草,再抬頭天就暗了,淡色的雲下露出了一點星光,一天的事算了了。回屋點上燈,油燈明明的,剛用熱鹼水洗過的燈罩很乾淨,新剪的燈芯露出蠶豆一般飽滿的火苗來……遠處傳來了鑼鼓聲,戲開場了。

我們不知道説什麼,就説到戲上來。戲詞兒是早背下了,所不知的是村劇團的簡陋程度,鼓是有的,鑼也有,二胡呢?幕布呢?談話忽然激烈起來,母親説有幕布,我説沒有。其實都是隨口説的,但既出口就要堅持下去,爭的情形回憶起來歷歷在目,我們最後竟急起來,説要去看,打賭,如果沒有幕布,母親就給我買石臼。“那如果有幕布呢?”母親問。有?我這時死也不相信會有幕布,怕母親反悔,就押上了最可怕的賭X:“如果有幕布,我就去上學!”

我和母親在村裏走着,進了大隊的場院,有梆子聲,我從汽燈的光影中看見了胡傳魁和刁德一都低着頭,都一樣瘦瘦的,我一下呆住了,我不相信會有的幕布,就在那兒,顏色和胡傳魁穿的衣服差不多。

幕還是能閉上的。我和母親往回走,一句話也沒説,村子靜靜的,牆影深黑,從每一個短巷看出去都是無垠的田野。我心裏淒涼極了,想哭,又沒哭的力氣,只有靜靜地走;路上的土塊兒、秸稈兒我都看得清清楚楚,月亮高高在上;我難過,只是一步步地走,有一點希望,不能説的……

快到院門口的時候,母親忽然説:“那就算了吧,不上學就不上學x。”

那一刻我記着,我自由了,雖然我後來又鑽進了許多羅網,但那是我自己的羅網。

那一刻我自由了,就再也沒有被捉住過。我得到了自由的日子,也給自己套上了枷鎖,但在任何時候,我都可以説:“我要走了,我不是你們的,我還有好多事情。”

後來我有了許多東西:郵票、砂輪、印章、沼氣池,還有大堆的石頭,準備築成炮台。我小時候想要的幾乎都有了,但是我一直沒有石臼或銅臼。我知道,以後也不會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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