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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末路

英雄末路

 

書屋授權文庫 周澤雄

    觀一個朝代的興衰嬗遞,考察其傑出之士的種種死狀,不失為一

個方便的途徑。若忠貞之士得享高齡,有功之臣屢獲提拔,英雄遺孤

得到撫慰,千夫所指終受裁製,學者文士不受連累,宗族旁系免遭株

連,這樣的朝代,通常總意味着平靜與祥和。反之,若暴君於九泉下

含笑,志士在囹圄中受戮,書生彷徨無地,壯士無辜屈死,梟雄狼視

虎步,隨意劫掠天子,百姓命如雞犬,竟至易子而食,則不僅令人扼

腕痛惜,這樣的朝代一般也難得善終。歷史的報應,雖在個體生命上

常得不到公正體現,衡之於整體,倒又是屢試不爽,應驗如神的。這

恐怕也是因為下界凡夫太多,上帝理不勝理,所以只能措其大概了。

    三國之時,英雄倏起倏落,旋飛旋伏,透視其各有特點的死因死

狀,不僅是我的興趣所在,作為歷史的別一種寫法,窺探生命底藴的

別一種視角,大概也會使我們的認識另有斬獲。須知劍鋒下的道道煞

氣,墳塋內的縷縷冤魂,總是最大程度地宣泄出時代的正義或不平。

    先説些讓人心緒難平的“末路英雄”吧:

    太尉段熲之死,可以用來放大東漢末年的無道。這位太尉生前頗

似衞青、霍去病的合格繼承者,一個真正的“徵西將軍”,在對抗遊

牧部族騷擾寇邊時,曾屢立戰功。我們已經知道,當年賈詡正是成功

地冒充了一次段太尉的外甥,才使自己免於一死的。在與鮮卑族人的

作戰中,段熲曾忽發奇想,偽託一封皇帝讓他即日班師回營的詔書,

一邊佯裝撤退,一邊在路上設下伏兵。結果,信以為真的鮮卑人果然

哇啦哇啦地前來追趕,像一羣北歐旅鼠衝向滅頂的海洋,正中段將軍

的伏兵計,鮮卑人大敗虧輸。“矯詔”可是掉腦袋的重罪呀!段熲的

膽量真是不可思議。當然他既然打了勝仗,皇帝也不好意思下令把他

處死,坐牢則是免不了的。翻閲史書,我對段將軍的連續作戰能力尤

其表示欽佩,他的部下,據説可以在“自春及秋”的半年時間裏,以

“無日不戰”的旺盛鬥志,連續追剿入侵之敵,凱歌頻傳。──當然,

即使打掉史料中誇張的折扣,將“無日不戰”理解成“每旬一戰”,

也同樣讓人驚心動魄。

    也是合當晦氣,功成名就後的段熲代替橋玄任太尉剛過一個月,

就出現了日食現象。矇昧無知的古人,總是本能地將這一尋常的天文

現象視為“天怒”的表徵,每一次短暫的“天狗吞月”,都會引來宮

廷長時間的惶恐不安,既然皇帝不可能讓下御座,太尉只能引咎辭職。

這當然沒完,公元二世紀的官場規則可與二十世紀的權力遊戲不同,

段熲還是再次被投入了大牢。這一次是死牢,他唯一能夠享受的“太

尉級”待遇是:不必被開刀問斬,只要把送給他的那杯毒酒喝下就行

了。──不知該説僥倖還是不幸,他的家族雖然沒有一個接一個地人

頭落地,卻無一例外地被髮配到蠻荒的邊疆。

    誅殺功臣,在中國歷史上曾頻頻上演;每一次上演,都會把巨大

的陰影罩上朝廷。

    董卓上台後,當時討伐黃巾軍最力的兩位朝廷恩將皇甫嵩和朱儁,

也立即靠邊了,不出兩年,相繼抱恨而終。

    幸虧司馬遷沒有生活在那個時代,不然,依據司徒王允殺害大學

者蔡邕的理由,我們也就讀不到《史記》了。我們知道蔡邕曾被董卓

一日之內連升了三次官,董卓暴屍街頭之後,出於某種愚昧的書生義

氣,蔡邕竟然在那具肥胖的屍體面前哭嚎了幾聲。難道蔡邕真地認為:

僅僅因為董卓對自己有過強盜式的“知遇之恩”,就值得為他掬一把

清淚?作為一個曠世無儔的史學大家,他難道不知道在中國歷史上,

“撫屍痛哭”經常是一件導致殺身之禍的危險行為嗎?也許他太天真

了,對自己的“德高望重”過於自信了,他認為這樣玩一次火,大不

了多一次有驚無險的經歷罷了。他沒有全看錯,確實有不少人曾在王

司徒面前替他求情,只可歎王允不是曹操。當眾人以當年漢武帝不殺

司馬遷的例子試圖説服王允時,竟反而惹得他火氣更盛。在他看來,

正是因為讓司馬遷活着,世間才多出一部邪惡的“謗書”出來,若讓

蔡邕活着,誰知道他會在書中如何誹謗我王允呢?

    小人得志,天才慘死,這是歷史上最讓人心寒的一幕,又是最容

易同時上演的一幕。

    蔡邕固然沒有機會用自己的春秋筆墨為王司徒立傳,王允作為千

古惡人的形象,卻再也無法被歷史抹去,即使他曾成功地懲治了董卓。

何況,用一種暴政替代另一種暴政,並不能使後人有所感謝,難怪羅

貫中要這樣感歎:“當時諸葛隆中卧,安肯輕身事亂臣。”(按:這

裏有一個無傷大雅的錯誤,王允殺蔡邕之時,諸葛亮年方三歲,所睡

之處亦不在隆中,當然更談不上“輕身事亂臣”了)。

    沮授,姓氏已在字面上露出某種不祥,命運的淹蹇可悲,便多少

得到了暗示。這個人讓我感興趣之處在於:以他出色的大局觀,他本

來完全可以在三國這一片偉大的圍獵場上立下不朽聲名,結果,他卻

選擇了一個註定無法讓他展現才華的主子,並誓死效忠,我説的是袁

紹。作為三國時最能看破天下大勢的奇才之一,單純説計道謀,沮授

完全不在荀彧、郭嘉之下,有人更將他置諸荀、郭二人之上,而直接

與諸葛亮相提並論。我們發現,在袁紹邁向失敗的每一步之前,沮授

都曾及時給出正確的建議,或表示反對,或另建良策。沮授曾建議袁

紹將皇帝劫持在身邊,以便“挾天子以號令天下”,袁紹不屑一顧;

官渡之戰前沮授曾表示反對,希望袁紹能暫時休養生息,勵兵秣馬,

等待一個更合適的機會,一舉擊敗曹操,執住天下之牛耳,急不可耐

的袁紹仍然未予理睬;即使在官渡之戰進行正酣之際,袁紹也有很多

獲勝的機會,沮授均曾一一看出,或者當面,或者以書牘的形式告知

袁紹,袁紹竟以某種只能理解為鬼魔附體的固執,一再擺手道:“非

也非也,差矣差矣”,終致覆水難收……

    沮授官渡之戰前已被袁紹剝奪了大部分軍權(因為他反對戰爭,

懈怠軍心),袁紹戰敗後帶着親信隨從八百人倉皇逃亡,把沮授棄置

一邊,遂使沮授被曹操俘虜。總體上極為愛才的曹操,可説是給足了

沮授面子,不僅上前親自為他鬆綁,延之上座,還當着眾人的面這樣

評價道:“本初若聽從閣下的勸告,哪裏會有曹操的今天。有奇才輔

佐卻不知如何重用,本初焉能不敗。”沮授應該知道這一事實:曹營

中不乏因投降曹操而終於叱吒風雲、揚名立萬的例子,名將中就有張

遼、徐晃、張郃,若沮授就此投降曹操,別説“不失封官加爵”,從

此獲得更大的成就威望,也完全有可能。然而沮授見到曹操的第一句

話和最後一句話竟然都是:“我不向你投降。”沮授後來為曹操所殺,

乃是因為他執意逃奔袁紹,結果被曹操手下抓住。

    僅據“士為知己者死”的理念,是無法解釋沮授行為的。沮授原

在“幽滯之士”韓馥手下任事,當初袁紹脅迫韓馥交出冀州時,沮授

就曾表示反對,舉出種種理由力勸與袁紹一戰,這至少説明沮授不屬

於袁氏家族的“門生故吏”範疇。袁紹起先雖曾對沮授頗為信任,但

最終的行為,應已可使沮授寒心了,那麼,他為什麼還要去投靠一個

對自己背信棄義的舊主子呢?想到袁紹逃回家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殺死

田豐,沮授即使不為曹操擒殺,是否能在袁紹手中討得活路,也大可

懷疑。

    沮授大概是愛上袁紹了吧?中國古人歷來對“男風”設禁鬆弛,

而相貌堂堂的袁紹,至少在儀表風度上,還是極具煽情性的。

    時值亂世,過於剛烈的性格,雖然有助於迅速建功立業,但命喪

疆場,猝然橫死,往往也在所不免。所以中國古代有為之士,大抵屬

太極高手,他們兼擅陰陽,總是奮發與韜晦結合,精進與隱忍互動,

若單執其一,身為主將卻好勇輕身,雖可在歷史星空中劃過一道亮燦

的星光,但星光過後,除了贏得後人幾下唏噓,並不能留下更多玩味

的餘地。以是觀之,三國時代東吳那一對“上陣父子兵”,便足稱典

型。在董卓一章裏,我對孫堅鋭不可當的驍勇本色,已略加點染。他

的大兒子孫策(即“孫郎”),同樣令人聞名喪膽,當真乃將門虎子,

一時無雙。三國鼎立之勢,就東吳一方面來説,其實早在曹、袁官渡

之戰時,已然形成。東吳形勝,歷來屬天下名郡,然此前也曾兵戈交

迸,自封為土皇帝的小毛賊也自不少。孫堅、孫策俱早早脱穎而出,

八方邀擊,完全憑恃着自身獨具的沙場魅力,開創出一片壯麗的山河,

供後來孫權穩穩經營。這一對父子的沙場名號一為“破虜”,一為

“討逆”,也名副其實得很。

    孫堅是在自己最具雄鷹姿態的時候,驟然殞落的,年僅三十七歲。

雖然手下兵士眾多,但孫堅體內無疑充盈着一股獨行俠的血液,相信

生命來自神授(孫堅的出身,也曾被人附會出一段“山海經”來),

所以他竟然匹馬孤劍地追殺強敵,終於在一個無名山腳,寂寂慘死,

“誰知霹靂火,落地竟無聲。”孫策死時不僅更年輕,才二十六歲,

死前的姿態也許比阿父還要矯健壯美。曹操對他的稱呼是“獅兒”,

對他的評價是“難與爭鋒”. 生活中的孫策除了可能比父親更具幽默

感外(陳壽説他“好笑語”),在孤膽英雄氣上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的。他太年輕了,如此妙齡而竟能取得如此驚人的戰績,誰都不敢展

望他的未來。所以,天命適時地顯示出其揉乖違、和諧於一身的結果

出來:孫策只能和他父親一樣,接受橫死疆場的惡運。兩人既然都是

那麼無敵天下,無人能正面相抗,所以死在遠遠射來的暗箭之下,也

就不足為怪了。

    冤嗎?如果死亡能進入美學的範疇,則我們不妨從審美的角度,

賞析吳山下的那兩具遺骸。

    若論沙場冤死,曹操著名的“兄弟將”夏侯淵,大概算得一個。

死前他是曹操鎮守西北劉備防線的主將,探究他的死因,即使照《三

國演義》中的説法,也不合理數。和當年死在關公手下的顏良一樣,

他也是在自己華麗的'將軍麾蓋下,還未來得及問一聲“來將通名”,

就被一個白髮老漢一刀斬落了人頭。黃忠的馬是從山上直衝下來的,

這符合事實(羅貫中寫關羽斬顏良時,也曾提到關羽的赤兔馬躍下土

山,但不符合事實,關羽斬顏良,應在某個水邊渡口處)。依夏侯淵

當年在江湖上的名聲,突然見到一個犟倔的老頭衝下來叫陣,他顯然

認為有必要了解一下對方姓甚名誰,以決定是親自出馬,還是讓手下

一個尋常小校對付一番了事。誰知道這老頭正窩着一口氣,直想着在

劉備面前露一手,再加地形有利,老頭又確有兩下子,夏侯淵這便糊

裏糊塗地送了命。其實,夏侯淵更大的冤處還在死後:當劉備聽説黃

忠陣斬對方主將時,竟沒有流露出起碼的高興,反而説了這樣一句話:

“殺掉夏侯淵有什麼用,要殺就殺最厲害的。”劉備指的是張郃,夏

侯淵的部將。──雖然當年譚鑫培可以把京劇《定軍山》唱得震天響,

在當時,劉備並沒有太當一回事,黃忠因此得到的犒賞想必也不會很

豐厚。夏侯淵能不冤嗎?

    那就順筆再説説張郃罷,一位不僅讓劉備忌憚,據説連諸葛亮都

不得不小心提防的曹操名將,然而和夏侯淵一樣,冤將命運仍然罩上

了他的將星。熟悉“孔明揮淚斬馬謖”故事的讀者都知道,街亭之敗,

雖可歸罪於馬謖用兵的可笑,但不也説明了張郃之善於用兵嗎?想到

街亭之役乃是導致諸葛亮出師不利的最大敗因,張郃便更值得我們另

眼相看了。

    張郃出道很早,最初也曾加入討伐黃巾的戰團,幾番周折之後,

投至袁紹帳下。官渡之戰時,張郃也曾向袁紹提過若干合理建議,不

必説,“袁紹定律”決定了這些建議的結局。張郃在袁紹大勢將去前

的一剎那率軍投向曹操,給了袁紹更加致命的一擊。曹操顯然對張郃

仰慕已久,他見了張將軍後的第一句話竟然是:“韓信歸漢了。”想

到韓信乃是時人公認的千秋名將典型,想到曹操並沒有盲目抬舉他人

的習慣,這份評價便更見貴重。然而,張郃並沒有像同屬降將出身的

張遼、徐晃那樣經常獲得獨擋一面,自領一軍的機會,苦差使倒接受

了不少。在曹操行軍過程中,我發現張郃常常充當某種工兵營營長之

類的角色,在前方逢山開路,遇水搭橋。《三國演義》的讀者知道曹

操曾被馬超追得不可開交,幸虧神勇的許褚一面單臂划船,一面舉起

盾牌遮擋,才免於一死。這位神勇的好漢其實不是許褚,正是張郃. 

夏侯淵死後,為確保三軍不可一日無帥,張郃被手下民意選舉為夏侯

淵的繼任者(這事後來得到了曹操的准許),但張郃任主帥的機會並

不長,曹操死後,防備西川劉備的重任落到司馬懿身上,張郃再次成

為司馬懿的副將。

    諸葛亮忌憚張郃,難不成司馬懿對他也有所防備。張郃之死,同

樣冤曲莫名,因為他很可能是被司馬懿以“借刀殺人”術害死的。戰

場上張郃再次擊敗了諸葛亮,蜀軍只能退卻。司馬懿命令張郃追擊,

張郃表示反對,理由是“諸葛亮極善用兵,雖然一時撤退,也會沿途

佈防。且附近一帶山勢林立,地形複雜,一味追擊,必有兇險”. 然

而軍令如山,司馬懿怪臉一翻,張郃只能知難而上,結果,諸葛亮預

先埋伏在山上的蜀兵,正好亂箭齊發(好像還是那種諸葛亮親自設計

的十枝連發的強弩),張郃就地淪為一張活靶。──據説,張郃只是

膝部中箭,膝部中箭怎麼會當場死去呢?這一縷小小的疑雲,並不能

改變張郃屈死的命運。

    若結合羅貫中的編派,蜀國名將魏延受到的冤曲,無寧遠較夏侯

淵和張郃來得深重,其引人同情之處,因而也更強烈。羅貫中不知從

哪裏來的邪門靈感,竟然憑空對這位忠心耿耿於蜀漢的將領,外科手

術般地造作出腦後一段“反骨”來。作為當年被劉備親手提拔上來的

牙門將,魏延很快就證明自己的才能。只可惜魏延在劉備手下時間短,

在諸葛亮手下時間長,我們由此發現,就在諸葛亮與司馬懿在隴西拉

鋸般交戰之際,兩人手下同時都有一位出色的將軍,同時在體味着某

種壯志不得伸的生命狀態。張郃好在還有一個街亭大捷可供誇口,同

樣渴望建立戰功的魏延,則幾乎從諸葛亮手上領不到一點真正的機會。

諸葛亮每次北伐,魏延都希望能自領一支萬人大軍,像當年韓信那樣,

與諸葛亮在潼關會合,諸葛亮每次都加以拒絕。於是,就在張郃私下

裏抱怨司馬懿怕諸葛亮的同時,魏延也牢騷滿腹地認為“諸葛亮膽小”,

使自己奇志難酬。諸葛亮第一次出祁山時,曾有過一個千載難逢的機

會,即使不能一舉統一大業,至少有望將長安併入蜀地。當時魏國派

駐邊防的安西將軍夏侯楙乃曹操女婿,“素無武略”,“又多蓄妾”,

因着與魏文帝曹丕的關係才獲得這一荷守一方重鎮的職位。魏延看準

此一機緣,遂大膽向諸葛亮提議道:“給我五千人,自帶糧草,循秦

嶺以東疾進,不出十日可到長安。膽怯的夏侯楙見我蜀兵天降,必然

倉皇而逃。曹丕若想率軍親征,最起碼也得二十天,丞相已可先期到

達。這樣,咸陽以西可一舉而定。”今天的公論是:魏延的計劃雖然

冒險,但成功的可能極大,因為他對當時敵我形勢及當地特殊地形的

判斷都是非常準確的。考慮到後來蜀國滅於魏國之手,乃是由於魏國

大將鄧艾採取了相似的“奇險”戰略,諸葛亮對魏延提議的否決,便

只能讓我們深感遺憾了。

    能與諸葛亮共事,即使對所有人都是無比榮幸的奇遇,對魏延則

實在是宿命的打擊。劉備信任魏延而警惕馬謖,諸葛亮信任馬謖而防

範魏延,由此亦可見兩人識拔人才上的優劣。魏延是心比天高的,當

年劉備任命他為漢中太守重任時,魏延曾以氣貫長虹的口氣對劉備拍

胸脯擔保道:“若曹操舉天下而來,請為大王拒之;偏將十萬之眾至,

請為大王吞之。”想到蜀國賴以威世的五虎將除趙雲外差不多同時辭

世,在諸葛亮時期除降將姜維外幾乎也沒有出過優秀的將才,生性本

就孤傲的魏延,也就更有理由白眼向天,冷眼瞧人。諸葛亮的死,在

魏延看來不啻為一次天降機遇,他正可藉此施展抱負,大展雄才。

“什麼?僅僅因為一人去世,就要改變國家大事?丞相去世,不還有

我魏延在嗎?”由於諸葛亮臨終託付之人楊儀乃是魏延的死對頭,讓

剛剛在諸葛亮手下熬出頭的魏延反而受自己瞧不起的楊儀管教,他可

實在咽不下這口氣。魏延決定單獨行動了。投降魏國?不,他正想以

自己的實際行動告訴蜀國父老:誰才是真正能勝利北伐的人。

    兩個小人(楊儀和費禕)與一介武將(馬岱)合謀,再加上士兵

大量開小差,終於把魏延暗算了。

    若天命安排魏延在曹操手下,他會殺出一片怎樣的沙場景觀呢?

我固知歷史容不得假設,想想而已。

    大將於禁,其英雄末路的心態,可悲又復可憐。他是被曹操一手

提拔上來的,曾與張遼、徐晃、張郃等人齊名,並稱為曹營名將。當

年何其擅長治兵,可説有周亞夫之風。一次,為了嚴肅軍紀,當曹操

手下歸夏侯惇調度的“青州兵”趁着戰亂間隙胡作非為,對百姓肆意

劫掠時,他不顧夏侯惇在曹營中的特殊地位,毅然驅軍上前,予以就

地正法。“于禁謀反了”,所有人都在如此傳言,不明就裏的曹操驚

慌之下準備親自前來問罪,卻見於禁不慌不忙,先在外圍佈置好防備

敵人偷襲的陣勢,才來到曹操面前,從容解釋經過原委。這一刻,曹

操為手下有這樣的將領,內心該有多麼自豪啊!後來關羽圍困曹仁,

曹操親自點將,讓于禁出馬時,曹操幾乎沒有懷疑于禁戰勝關羽的能

力,更談不上懷疑于禁的忠誠。那是一個夏天,1998年夏天在中國長

江爆發的那場全流域的特大洪水,看來在那一年也有所發作。在不期

而遇的滔滔洪水面前,于禁突然喪失了一個戰將的鬥志,也完全沒有

當年周亞夫般的治軍才能,他的兵力不在關羽之下,卻剎那間以洪水

潰散之勢土崩瓦解,他自己也向倨傲的關羽屈下膝來。

    孫權襲殺關羽之後,于禁作為關羽的俘虜同時獲救。為了討好曹

魏,孫權曾給予于禁極高的禮遇,讓他在路上與自己並駕齊驅,立刻

就有唾沫和惡語撲向他的面門:“無恥的敗將,你也配和我們主公站

在一起。”于禁回到魏國時,已完全判若兩人,面容枯槁,神情頹敗。

魏文帝曹丕表面上安撫他幾句,私下裏卻虐待狂十足地派人在陵堂裏

畫上一組壁畫,將關羽連勝、龐德憤怒、于禁投降的場面,一一再現,

然後安排于禁前去參觀。

    無盡的羞愧,不出幾天,就把于禁折磨至死。

    個人早晚行跡的判若兩端,雖然永遠能引起世人的好奇,但作為

一種生命形態卻未必是反常的,比如我們在本世紀的中國,就可以不

加思索地舉出汪精衞、周作人和林彪的例子。

    三國名將中死得最可笑、最名不符實的,莫過於顏良、文丑。兩

人此前曾被袁紹爆炒得彷彿當世一等一的高手,結果,顏良生命的全

部價值,似乎僅僅為了完成對關羽的烘托;文丑則更醜得丟人現眼,

羅貫中曾在小説中將文丑處理成死於關羽青龍刀下。從小説的立場而

言,這一兩面討好的筆法當然無可非議:既加強了關羽的神勇,又使

文丑死得合乎身份,但事實上,文丑之死不僅與關羽無關,也與大破

文丑軍的徐晃無關,他很可能死在雜七雜八的亂軍刀下。

    三國諸侯中,死得最慘烈的,無疑屬公孫瓚(詳《玄而又玄的英

雄》),死得最荒誕的,自非袁術莫屬。想袁術當年為避開董卓的鋒

芒,差不多與袁紹、曹操同時逃離長安,路經南陽時,正逢上長沙太

守孫堅誅殺了當地太守張諮,袁術遂坐享其成,將一座有着數百萬人

口的郡縣據為己有。“四世三公,門生故吏遍天下”的社會優勢,想

來在其中起到了極大的作用。這一番基業袁術既得來全不費功夫,自

然也就想入非非起來。孫堅攻佔洛陽後曾獲得一塊傳國璽,袁術不擇

手段地弄到手中之後,便更開始盤算起天命來。戰場上的袁術幾乎是

屢戰屢敗的,但他本錢雄厚,輸得起,即使兵士們一個個嗷嗷待哺,

他照樣異想天開地要做皇帝。袁術死前,正逢酷暑,這具剛剛學會用

“朕”開口講話的行屍,突然迴光返照地來了點食慾,遂請下人到廚

房裏給他弄點甜食來。廚房裏除了所剩無幾的一些麥屑,哪裏還有別

的東西可供充飢。“朕應該落得這個下場嗎?”袁術用自己生命的全

部氣力,向老天爺掙扎出這一聲天問,隨即癱伏在牀的一側,毒如蛇

蠍的血,流滿一地。

    鄧艾與鍾會,兩人是在自己的事業達到巔峯之時,戛然而止的。

鄧艾,這位古今第一口吃名將兼水利專家,很可能是被鍾會陷害而死。

觀察鄧艾的為人,應無叛國之心,他只是過於想仿效古時名將所謂

“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做法,在處理蜀國投降事宜上顯得有點

自説自話,放言無羈,才被押赴回朝受審,不幸半道上遭到一個部下

截殺。而鍾會,這位當年在嵇康面前碰了一鼻子灰的半拉子文士,屬

於那種雖值得讓人重視但又始終有人比他更值得重視的可憐蟲,他當

然也有一些上不了枱面的絕活:因家學淵源,他從父親鍾繇處學得一

手好書法,但沒把它用在正道上,模仿他人筆跡倒非常來得。由於他

距真正的天才永遠缺一口真氣,便會在心裏生成極大的惡氣怨氣,嫉

妒也就隨之擴散開來。鍾會當年既會進讒言謀害嵇康,此時再進一詞,

將唯一的勁敵鄧艾暗算了,也就不值得驚訝,何況,他恰可因“世無

雄才”之故而一舉豎子成名。他拒絕班師回朝了,腦子裏想着“頂不

濟也能做一個劉備”,便在蜀漢的首府成都安營紮寨了。結果,他因

確鑿無疑的叛亂罪,遭到了比鄧艾更慘的結局。

    不管怎麼説,當這兩個重新整理舊山河的大將相繼死於非命,三

國故事也就可以結束了。

 

標籤: 英雄末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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