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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子的詩《兩座村莊》解讀

海子的詩《兩座村莊》解讀

摘 要:海子的《兩座村莊》不僅是對於故鄉村莊的虔誠禮讚,也不僅是對自我與普希金靈魂契合的真切表達,還延續和發展了其詩作中常見的一個主題:海子的詩學理想、創造詩歌王國的抱負,還有他感知到這一夢想似乎遙不可及的孤獨與無望——因此,這依舊是以“黑夜”結束的詩。

“村莊”是海子詩歌中頻繁出現的一個重要意象。在海子的作品中,單是直接以“村莊”為題的詩歌就有五首,包括《村莊》(1984)、《村莊》(1986)、《北斗七星 七座村莊——獻給萍水相逢的額濟納姑娘》(1986)、《九首詩的村莊》(1987)以及《兩座村莊》(1987)。還有一篇名為《村莊》的散文(《取火》《穀倉》《歌手》《初戀》曾以“村莊”為題發表於1981年第6期的《十月》雜誌)。當然,在其他許多作品中,海子也屢次用到“村莊”這一意象以及由“村莊”意象延伸和派生出的諸多意象,比如“麥子”“麥地”“大地”“房屋”“糧食”等。在與顧城的談話中,海子曾經談道:“我熱愛村莊,村莊平靜、和諧,人與人之間是那麼的純樸。”這種對於“村莊”的“熱愛”,一方面源自於他的農村生長經歷:25歲的他就有十五年是全部在農村度過的;另一方面源自於他城市生活中遭遇到的挫折以及內心由此而產生的對於城市的牴觸。這成為海子“村莊”意象的基本內涵。

但海子的這首《兩座村莊》是別緻的。他在其中不僅表達了“村莊”的寶貴與美好,也觸到了“村莊”的“黑夜”。這實際上延續了其詩作中常見的一個重要主題:海子的詩歌夢想、對於創造詩歌王國的抱負,以及他感知到這一夢想似乎遙不可及的孤獨與無望。最後,海子悲愴地發現:在中國大地之上,依舊黑夜籠罩,而所謂的太陽,遙不可及。

和平與情慾的村莊/詩的村莊/村莊母親曇花一現/村莊母親美麗絕倫

第一個詩節中,詩人以兩組對立的意象產生張力,鋪設背景:“和平”與“情慾”是村莊生命的兩個方面,既有虛靜平和又有動盪不安;有時候那麼幸福,“人類和植物一樣幸福/愛情和雨水一樣幸福”(《活在珍貴的人間》)的村莊,有時候又充滿着痛苦,“麥地/旁人看見你/覺得你温暖,美麗/我則站在你痛苦質問的中心/被你灼傷”(《答覆》)。這是“詩”的村莊,是詩歌萌發和生長的地方,是詩歌的母親,所以是村莊母親。“曇花一現”與“美麗絕倫”——這是美的兩個極端——絢爛然而短暫。這兩組意象獨立同時又是渾然的一體:村莊與詩是自然安謐的,然而又是生命力最為蓬勃的;她的美攝人魂魄,然而又是瞬間即逝的。它們從自身內部生長出另一種撕裂的力量,它們是完整的,也是對立的,這才是完整的詩以及完整的村莊。

這一詩節,既是詩人對於村莊的抒寫,也是詩人對於詩的讚美。村莊是海子走出來和最終要回去的地方(即便在北京求學工作多年,海子的詩歌也極少觸及城市生活,是不熟悉還是不願觸及?這是很有意味的)。詩則是海子的語言和生活——駱一禾説:“這就是他的一門心思。”

五月的麥地上 天鵝的村莊/沉默孤獨的村莊/一個在前一個在後/這就是普希金和我 誕生的地方

第二個詩節中,詩人並置了兩個似乎不相關聯的意象“麥地”與“天鵝”——“麥地”是海子詩歌中一個出現頻率非常高的意象,海子也由此獲得了“麥地詩人”的桂冠。“麥子與麥地形象在海子詩歌中不斷復現,構成了一個意象系統,寄寓和熔鑄了詩人對生命意義多層面的思考和想象。”“五月的麥地”從詞語的表面來看,指代着悸動燥熱的豐收,是塵世的、現實的。 而“天鵝”是歐洲詩歌中經常出現的一個意象,比如葉芝的抒情詩中頻繁出現天鵝意象,葉賽寧將少女纖細的手臂比作白天鵝,普希金將幽寂的月亮比作莊嚴的天鵝。海子也寫過一首《天鵝》,將其作為自己渴慕和嚮往的對象。天鵝在傳統意義上通常意味着純潔、高貴,是理想的、高蹈的。因此,“麥地”與“天鵝”再次形成對立—— 一個是形而下的,關涉生存(糧食與飢餓),這是村莊人們視為生命的東西,“五月”“麥地”,這是燃燒着的詞語,麥芒尖鋭而汗水灼熱;另一個則是形而上的,關涉精神(飛翔與純潔),這是詩人視為生命的東西。這兩者再次構成村莊的兩面性,或者是兩座村莊。就在似乎相同然而又不同的土地上,普希金和“我”,“一個在前一個在後”,都誕生在這沉默孤獨的村莊,詩的村莊。

這一詩節中,詩人發現了自己站立的土地與普希金腳下的一樣,沉默、孤獨,既是世俗的,也是高蹈的。這兩座村莊,是他們共同的營養和故鄉。

風吹在村莊/風吹在海子的村莊/風吹在村莊的風上/有一陣新鮮有一陣久遠

第三個詩節中,“風”表徵歷史或者時間,它是摧折一切的強大力量,也是淬鍊黃金與塵土的火焰。它吹在村莊,吹在海子的村莊,它撫摸那些喧囂與靜寂的事物,那些生長和死亡的事物。“風吹在村莊的風上”,是別緻的意象的疊加,那些時光塵埃的堆積是對村莊深情的饋贈,也是對村莊無情的剝奪。“有一陣新鮮有一陣久遠”是核心句,再次並置一組對立:新鮮與久遠——新與舊,時光的恆久與此在的暫時。所有事物的宿命,誕生是新鮮的綻放,而消逝是久遠的命運——其實,村莊也是如此。它們在海子和普希金的身後,也許會生長如同麥子,也許會消逝如同麥子。

前三個詩節實際是一種遞進,從村莊的出現,到“我”和普希金的誕生,然後是“風”——歷史與時間對於“我”、普希金以及村莊的吹拂。詩人完成了自我位置的歸屬——“我”和普希金站在一起,像一座村莊與另一座村莊,也像一個村莊的夜晚與白天、和平與情慾,而“風”將如何穿過我們?它將帶走什麼,又將帶來什麼?對於自己和普希金作為詩人,作為王,將有怎樣的命運,詩人提出了困惑與質疑。

北方星光照耀南國星座/村莊母親懷抱中的普希金和我/閨女和魚羣的詩人 安睡在雨滴中/是雨滴就會死亡!

第四個詩節是對前三個詩節的回答。前兩句中,海子將自己與海子並置,普希金為北方星光,而自己作為南國星座,前者“照耀”後者,共同汲取大地的力量,作為詩人,這是海子的榮耀和驕傲。

亞歷山大·謝爾蓋耶維奇·普希金,1799年6月6日(俄歷5月26日)出生於沙俄莫斯科,1837年2月10日(俄歷1月29日)逝世於聖彼得堡,是俄國著名詩人、作家及現代俄國文學的創始人。19世紀俄國浪漫主義文學的主要代表,同時也是現實主義文學的奠基人,現代標準俄語的創始人,普希金被稱為“俄國文學之父”“俄國詩歌的太陽”。普希金諸體皆擅,創立了俄國民族文學和文學語言,在詩歌、小説、戲劇乃至童話等文學領域都給俄羅斯文學創立了典範。普希金還被高爾基譽為“一切開端的開端”。

海子在許多詩篇以及理論文章中自稱為“王”——詩歌之“王”,據粗略統計,《海子詩全集》中“王”字就出現了五百多次,“帝”字出現近百次。海子還經常在詩作中自比為“太陽”—— 海子宣稱,他只是“物質的短暫情人”,像但丁、莎士比亞和歌德一樣成為詩歌王國的“太陽”,這才是他人生的最大理想:“我的事業 就是要成為太陽的一生 / 他從古至今——‘日’——無比輝煌無比光明 / 和所有以夢為馬的詩人一樣 / 最後我被黃昏的眾神抬入不朽的太陽 /太陽是我的名字 / 太陽是我的一生”(《祖國(或以夢為馬)》)。可以説,海子將自己與普希金並列,既是他偉大的詩歌抱負,也是他對於自我命運宿命似的悲觀體認。普希金在37歲英年早逝,而海子自己也認識到:“正如悲劇中,最優秀最高貴最有才華的王子往往最先身亡。我所敬佩的王子行列可以列出長長的一串:雪萊、葉塞寧、荷爾德林、坡、馬洛、韓波、克蘭、狄蘭……席勒甚至普希金。”而自己,也難以逃脱這樣一種命運——“悲劇式的抗爭和抒情”。這些高揚的生命卻是短暫的,終於瞬間寂滅——“他們來臨,誕生,經歷悲劇性生命充盈才華煥發的一生,就匆匆退場,都沒有等到謝幕”——所以海子説,詩人“安睡在雨滴中,是雨滴就會死亡!”

那麼,“閨女和魚羣的詩人”如何理解?“閨女”可以認為是指代女性意象。普希金的詩篇尤其是很多愛情詩裏,出現了很多美好的女性形象,而海子更是不厭其煩地書寫那些美麗純潔的女性。而“魚”意象更是一個非常傳統、意義豐贍的意象。在這裏,“閨女”和“魚羣”象徵着繁殖和豐收,表徵着一種旺盛的生命力——這樣熱烈地“活着,愛着,寫着”的詩歌之王終於死亡,更凸顯了詩歌之王的生存的悲劇性。

夜裏風大 聽風吹在村莊/村莊靜坐  像黑漆漆的財寶/兩座村莊隔河而睡/海子的村莊睡的更沉

第五節中,“風”意象再次出現,與第三個詩節相互呼應——時光檢視之下,豐盈或枯槁一一裸呈,此時村莊靜坐如同珍貴的財寶,然而因為這樣的珍貴矇昧未名,未曾為眾人所覺悟和珍惜,所以是“黑漆漆的”。最後一句“海子的村莊睡的更沉”,或許是海子對於中國現代詩歌創作未來的一種期許:在睡夢中,一切寂靜,一切尚未開始,然而,某些事物在寂靜中悄然死滅而同時某些事物悄然生髮,在黑暗的睡眠中孕育着無數的方向和可能性。同時,“黑夜”和“睡的更沉”共同組成的意象,更可以認為是海子內心沉痛和悲哀的表達。海子認為,“黑夜是神的傷口”(《最後一夜和第一日的獻詩》);他省悟到:“在偉大、空虛和黑暗中/誰還需要人類?/在太陽的中心誰擁有人類就擁有無限的空虛”(《太陽·詩劇》)。這樣幸福與痛苦的糾纏、希望與絕望的撕裂,才是海子的村莊,海子作為王的村莊。

首先,在這首短詩中,海子表達了自己對於創建詩歌王國的抱負與自信——這是在俗世中的勝利,理想的.勝利,如同太陽升起,朝霞燦爛。

普希金被稱為“俄國詩歌的太陽”,海子則自許為“中國的太陽”,普希金被稱為“一切開端的開端”,海子則表示:“萬人都要從我的刀口走過/去建築祖國的語言”【《祖國(或以夢為馬)》】。將普希金與自己並置,這在海子看來,似乎並非狂妄自大,而是必然的未來。

海子曾經宣稱我們的時代是一個“主體缺乏的時代”,而“當前中國的詩,大都處於實驗階段,基本沒有進入語言”,“當前中國現代詩歌對於意象的關注,損害甚至危及了他的語言要求。”他認為:“這一世紀和下一世紀的交替,在中國,必有一次偉大的詩歌行動和一首偉大的詩篇。這是我,一箇中國當代詩人的夢想和願望。因此必須清算、掃清一下。對從浪漫主義以來喪失詩歌意志力與詩歌一次性行動的清算,尤其要對現代主義酷愛‘元素與變形’這些一大堆原始材料的清算。”

在批判的同時,海子也提出了自己嶄新的詩歌構想:“我的詩歌理想是在中國成就一種偉大的集體的詩。我不想成為一個抒情詩人,或一位戲劇詩人,甚至不想成為一名史詩詩人,我只想融合中國的行動成就一種民族和人類的結合,詩和真理的結合。”“這就是我的詩歌的理想,應拋棄文人趣味,直接關注生命存在本身。這是中國詩歌的自新之路。我堅信這一點。”“萬人都要將此火熄滅/我一人獨將此火高高舉起”——他以這樣的詩句標舉自己對於重塑中國現代詩歌審美範式的決心、信心。

在詩歌創作實踐中,海子也的確身體力行。他創作了大量抒情短詩,然而他對自己的小詩、短詩並不看重,他認為那僅僅是抒情,而長詩、大詩才是工作。《詩學:一份提綱》開篇即説:“我寫長詩總是迫不得已。出於某種巨大的元素對我的召喚,也是因為我有太多的話要説,這些元素和偉大材料的東西總會脹破我的詩歌外殼。”海子的長詩體現了他重建人類精神的努力。

其次,這首詩中,海子表達了自己正在逐漸上升和蔓延的孤獨、無力和絕望——這是產生於內心的寂滅,理想的寂滅,如同夜色瀰漫,露水沉重。

海子是孤獨的。中國社會長期浸淫於無神狀態的世俗層面,而海子詩歌王國所依據的宗教神學的支撐,是許多人不熟悉、不認同和無法感知的。在《太陽·彌賽亞》中,海子這樣表達內心的孤獨、絕望:“我揹負一片不可測量的廢墟/四周是深淵 看不見底/我多麼期望我的內部有人呼應/又有誰在?/我在天空深處/高聲詢問/ 誰在?”

海子所説的“王”僅僅只是一種浪漫主義式的稱呼,正如雪萊所宣稱的“詩人們是世界上未經公認的立法者”,更像是一種堂吉訶德式的豪言壯語。而在現實生活中,海子不是“立法者”,更不是“王”,在現實的經濟、地位、愛情生活中,他更多時候只是一個失敗者——當他要求在一個飯店朗讀自己的詩而被拒絕時,這種失敗感就愈加強烈。正如海子詩句所寫“我必將失敗/但詩歌本身的太陽必將勝利”,這其中的驕傲與絕望互相撕扯和糾結交織為濃烈的悲劇感。

現實生活的失敗與詩歌世界的孤獨,使海子痛苦而絕望,他鐘愛“黑夜”意象,“黑夜從大地上升起/遮住了光明的天空/豐收後荒涼的大地/黑夜從你內部上升……黑夜一無所有/為何給我安慰”。這是野蠻而悲傷的海子,這是野蠻而復仇的海子——“這是黑夜的兒子,沉浸於冬天,傾心死亡/不能自拔,熱愛着空虛而寒冷的鄉村……大風從東吹到西,從北刮到南,無視黑夜和黎明/你所説的曙光究竟是什麼意思”。在生命的最後,海子提出了徹底的質疑,太陽消逝,而黑夜橫亙,至於“曙光”——那究竟是什麼意思?《兩座村莊》中最後依舊是以黑夜結束。

海子的《兩座村莊》延續了海子關於詩歌王國的偉大夢想以及這一偉大構想在現世人生無法實現的失落、孤獨與絕望。這一主題在海子詩篇中並不新鮮(在海子詩篇中已經出現了較多重複),普希金也僅僅是海子選擇的一座高峯,如同他選擇拜倫和葉賽寧。他力圖與他們站在一起,作為同樣的村莊,卻發現自己腳下的土地有着更大的黑洞,而自己身上的石頭和光芒,有時候只是塵土:“在這無邊的黑暗裏/除了黑暗還是黑暗。/除了空虛還是空虛”(《太陽·詩劇》)。

周玉冰:《面朝大海 春暖花開——海子的詩情人生》,安徽文藝出版社2005年版。

駱一禾:《我考慮真正的史詩(海子〈土地〉代序)·駱一禾詩全編》,上海三聯書店1997年版,第867頁。

餘慧琴:《論海子詩歌中麥子/麥地意象》,《汕頭大學學報(人文社科版)》2014年第2期。

海子:《詩學:一份提綱》,西川編:《海子詩全集》,作家出版社2009年版,第1046頁,第1046頁,第1046頁,第1028頁,第1048—1049頁,第1047頁。

轉引自陳嘉映《海子的詩歌帝國》,該文稱:在北大學生紀念海子的集會上演出的《太陽》一劇的節目單上印有海子的這段話。查這段話,未見於西川編的《海子詩全編》中,但在不少評論文章中都有引用。陳文見《新青年》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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