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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愛玲長篇小説《十八春》第十三章

張愛玲長篇小説《十八春》第十三章

引導語:張愛玲的四部長篇《十八春》、《怨女》、《連環套》和《小艾》,大家喜歡閲讀哪一部呢?下文就是小編收集的《十八春》第十三章原文,歡迎大家閲讀。

張愛玲長篇小説《十八春》第十三章

嘯桐的靈櫬由水路運回南京,世鈞跟着船回去,沈太太和姨太太則是分別乘火車回去的。沈太太死了丈夫,心境倒開展了許多。寡居的生活她原是很習慣的,過去她是因為丈夫被別人霸佔去而守活寡,所以心裏總有這樣一口氣咽不下,不像現在是名正言順的守寡了,而且丈夫簡直可以説是死在她的懷抱中,蓋棺論定,現在誰也沒法把他搶走了。這使她心裏覺得非常安定而舒泰。

因為家裏地方狹窄,把靈櫬寄存在廟裏,循例開弔發喪,忙過這些,就忙分家的事情。是姨太太那邊提出分家的要求,姨太太那邊的小孩既多,她預算中的一筆教育費又特別龐大,還有她那母親,她説嘯桐從前答應給她母親養老送終的。雖然大家都知道她這些年來積下的私蓄一定很可觀,而且嘯桐在病中遷出小公館的時候,也還有許多要緊東西沒有帶出來,無如這都是死無對證的事。世鈞是一貫抱着息事寧人的主張,勸他母親吃點虧算了,但是女人總是氣量小的,而且裏面還牽涉着他嫂嫂。他們這次分家是對姨太太而言,他嫂嫂以後還是跟着婆婆過活,不過將來總是要分的。他嫂嫂覺得她不為自己打算,也得為小健打算。她背後有許多怨言,怪世鈞太軟弱了,又説他少爺脾氣,不知稼穡之艱難,又疑心他從前住在小公館裏的時候,被姨太太十分恭維,年輕人沒有主見,所以反而偏向着她。其實世鈞在裏面做盡難人。拖延了許多時候,這件事總算了結了。

他父親死後,百日期滿,世鈞照例到親戚家裏去"謝孝",挨家拜訪過來,石翠芝家裏也去了一趟。翠芝的家是一個半中半西的五開間老式洋房,前面那花園也是半中半西的,一片寬闊的草坪,草坪正中卻又堆出一座假山,挖了一個小小的池塘,養着金魚。世鈞這次來,是一個夏天的傍晚,太陽落山了,樹上的蟬聲卻還沒有休歇,翠芝正在花園裏溜狗。她牽着狗,其實是狗牽着人,把一根皮帶拉得筆直的,拉着她飛跑。世鈞向她點頭招呼,她便喊着那匹狗的英文名字:"來利!來利!"好容易使那狗站住了。世鈞笑道:"這狗年紀不小了吧?我記得一直從前你就有這麼個黑狗。"翠芝道:"你説的是牠的祖母了。這一隻跟你們家那只是一窩。"世鈞道:"叫來利?"翠芝道:"媽本來叫牠來富,我嫌難聽。"世鈞笑道:"伯母在家?"翠芝道:"出去打牌去了。"

翠芝在他們開弔的時候也來過的,但是那時候世鈞是孝子,始終在孝幃裏,並沒有和她交談,所以這次見面,她不免又向他問起他父親故世前的情形。她聽見説世鈞一直在醫院裏侍候,便道:"那你這次去沒住在叔惠家裏?你看見他沒有?"世鈞道:"他到醫院裏來過兩次。"翠芝不言語了。她本來還想着,叔惠也説不定不在上海了,她曾經寫過一封信給他,信裏提起她和一鵬解除婚約的事,而他一直沒有回信。他一直避免和她接近,她也猜着是因為她家裏有錢,他自己覺得高攀不上,所以她總想着應當由她這一方面採取主動的態度。但是這次寫信給他他沒有回信,她又懊悔,倒不是懊悔她這種舉動太失身分,因為她對他是從來不想到這些的。她懊悔不是為別的,只是怕人家覺得她太露骨了,即使他本來有意於她的,也會本能地起反感。所以她這一向一直鬱郁的。

她又笑着和世鈞説:"你在上海常看見顧小姐吧?她好嗎?"世鈞道:"這回沒看見她。"翠芝笑道:"她跟叔惠很好吧?"世鈞聽她這話,先覺得有點詫異,然而馬上就明白過來,她一定是從他嫂嫂那裏聽來的,曼楨和叔惠那次到南京來玩,他不是告訴他家裏人説曼楨是叔惠的朋友,免得他們用一種特殊的眼光看待曼楨。現在想起那時候的情景,好象已經事隔多年,渺茫得很了。他勉強笑道:"她跟叔惠也是普通朋友。"翠芝道:"我真羨慕像她那樣的人,在外面做事多好。"世鈞不由得苦笑了,他想曼楨身兼數職,整天辛苦奔波的情形,居然還有人羨慕她。但是那也是過去的事了,人家現在做了醫院院長的太太,當然生活比較安定了。

翠芝又道:"我也很想到上海去找一個事做做。"世鈞笑道:"你要做事幹什麼?"翠芝笑道:"怎麼,你覺得我不行?"世鈞笑道:"不是,你現在不是在大學唸書麼?"翠芝道:"大學畢業也不過是那麼回事,我就是等畢了業説要出去做事,我家裏人也還是要反對的。"説着,她長長的透了口氣。她好象有一肚子的牢騷無從説起似的。世鈞不由得向她臉上望了望。她近來瘦多了。世鈞覺得她自從訂了婚又毀約之後,人好象跟從前有點不同,至少比從前沉靜了許多。

兩人跟在那隻狗後面,在草坪上緩緩走着。翠芝忽然説了一聲:"他真活潑。"世鈞道:"你是説來利?"翠芝略頓了一頓,道:"不,我説叔惠。"世鈞道:"是的,他真活潑,我要是心裏不痛快的時候,去找他説説話,就真的會精神好起來了。"他心裏想,究竟和翠芝沒有什麼可談的,談談就又談到叔惠身上來了。

翠芝讓他進去坐一會,他説他還有兩家人家要去一趟,就告辭走了。他這些日子一直沒到親威家裏去走動過,這時候已經滿了一百天,就沒有這些忌諱了,漸漸就有許多不可避免的應酬。從前他嫂嫂替他和翠芝做媒碰了個釘子,他嫂嫂覺得非常對不起她的表妹,"鞋子不做倒落了個樣"。事後當然就揭過不提了,翠芝的母親那方面當然更是諱莫如深,因此他們親戚間對於這件事都不大知道內情。愛咪説起這樁事情,總是歸罪於世鈞的怕羞,和翠芝的脾氣倔,要不然兩人倒是很好的一對。翠芝一度訂了婚又悔婚,現在又成了個問題人物了。世鈞也許是多心,他覺得人家請起客來,總是有他一定有她。翠芝也有同感。她常到愛咪那裏去打網球,愛咪就常常找世鈞去湊一腳。世鈞在那裏碰見一位丁小姐,網球打得很好,她是在上海進大學的,和世鈞還是先後同學。世鈞回家去,説話中間提起過她幾次,他母親就藉故到愛咪那裏去了一趟,偷偷的把那丁小姐相看了一下。世鈞的父親臨終的時候曾經説過,説他唯一的遺憾就是沒有看見世鈞結婚。他母親當時就沒敢接這個碴,因為想着世鈞如果結婚的話,一定就是和曼楨結婚了。但是現在事隔多時,沈太太認為危機已經過去了,就又常常把他父親這句遺言提出來,掛在嘴上説着。

相識的一班年輕人差不多都結婚了,好象那一年結婚的人特別多似的,入秋以來,接二連三的吃人家的喜酒。這其間最感刺激的是翠芝的母親。本來翠芝年紀也還不算大,她母親其實用不着這樣着急,但是翠芝最近有一次竟想私自逃走,留下一封信來,説要到上海去找事,幸而家裏發覺得早,在火車站上把她截獲了,雖然在火車站上沒看見有什麼人和她在一起,她母親還是相信她一定是受人誘惑,所以自從出過這樁事情,她母親更加急於要把她嫁出去,認為留她在家裏遲早要出亂子。

最近有人替她做媒,説一個秦家,是一個土財主的少爺,還有人説他是有嗜好的。介紹人請客,翠芝無論如何不肯去,一早就躲出去了,也沒想好上哪兒去。她覺得她目前的處境,還只有她那表姊比較能夠了解,就想去找她的表姊痛痛快快哭訴一番。沈家大少奶奶跟翠芝倒是一直很知己的,就連翠芝和一鵬解約,一個是她的表妹,一個是她自己的弟弟,她也並沒有偏向着誰。因為在她簡單的頭腦中,凡是她孃家的人都是好的,她弟弟當然是一等一的好人。她的表妹也錯不了,這事情一定是有外人從中作祟。一鵬解約後馬上就娶了竇文嫻,那一定就是竇文嫻不好,處心積慮破壞他們的感情,把一鵬搶了去了。因此她對翠芝倒頗為同情。

這一天翠芝到沉家來想對她表姊訴苦,沒想到大少奶奶從來不出門的人,倒剛巧出去了,因為她公公停靈在廟裏,她婆婆想起來説好久也沒去看看,便買了香燭紙錢要去磕個頭,把小健也帶着。就剩世鈞一個人在家,他一看見翠芝就笑道:"哦,你家裏知道你要上這兒來?剛才他們打電話來問的,我還告訴他們説不在這兒。"翠芝知道她母親一定是着急起來了,在那兒到處找她。她自管自坐下來,問道:"表姊出去了?"世鈞道:"跟我媽上廟裏去了。"翠芝道:"哦,伯母也不在家?"她看見桌上有本書,就隨手翻看着,世鈞見她那樣子好象還預備坐一會,便笑道:"要不要打個電話回去告訴你家裏,説你來了?"翠芝突然抬起頭來道:"幹什麼?"世鈞倒怔了一怔,笑道:"不是,我想伯母找你也許有什麼事情。"她又低下頭去看書,道:"她不會有什麼事情。"

世鈞聽她的口吻就有點明白了,她一定是和母親嘔氣跑出來的。翠芝這一向一直很不快樂,他早就看出來了,但是因為他自己心裏也很悲哀,而他絕對不希望人家問起他悲哀的原因,所以推己及人,別人為什麼悲哀他也不想知道。説是同病相憐也可以,他覺得和她在一起的時候,比和別人作伴要舒服得多,至少用不着那樣強顏歡笑。翠芝送他們的那隻狗,怯怯的走上前來搖着尾巴,翠芝放下書給牠抓癢癢,世鈞便搭訕着笑道:"這狗落到我們家裏也夠可憐的,也沒有花園,也沒有人帶牠出去溜溜。"翠芝也沒聽見他説些什麼。世鈞忽然看

見她的眼眶裏充滿了淚水,他便默然了。還是翠芝打破了這沉默,問道:"你這兩天有沒有去打網球?"世鈞微笑道:"沒有。你今天去不去?一塊去吧?"翠芝道:"我打來打去也沒有進步。"她説話的聲音倒很鎮靜,跟平常完全一樣,但是一面説着話,眼淚就簌簌的落下來了,她別過臉去不耐煩地擦着,然而永遠擦不幹。世鈞微笑着叫了聲"翠芝。"又道:"你怎麼了?"她不答應。他又呆了一會,便走過來坐在她身邊,用手臂圍住她的肩膀。

新秋的風從窗户裏吹進來,桌上那本書自己一頁一頁掀動着,拍拍作聲,那聲音非常清脆可愛。

翠芝終於掙脱了他的手臂。然後她又好象解釋似的低聲説了一句:"待會兒給人家看見了。"那麼,如果沒有被人看見的危險,就是可以的了。世鈞不禁望着她微微一笑,翠芝立刻脹紅了臉,站起來就走,道:"我走了。"世鈞笑道:"回家去?"翠芝大聲道:"誰説的?我才不回去呢!"世鈞笑道:"那麼上哪兒去?"翠芝笑道:"那你就別管了!"世鈞笑道:"去打網球去,好不好?"翠芝先是不置可否,後來也就一同去了。

第二天他又到她家裏去接她,預備一同去打網球,但是結果也沒去,就在她家裏坐着談談説説,吃了晚飯才回去。她母親對他非常親熱,對翠芝也親熱起來了。這以後世鈞就常常三天兩天的到他們家去。沈太太和大少奶奶知道了,當然非常高興,但是也不敢十分露出來,恐怕大家一起鬨,他那裏倒又要打退堂鼓了。大家表面上儘管不説什麼,可是自會造成一種祥和的空氣,世鈞無論在自己家裏或是到翠芝那裏去,總被這種祥和的空氣所包圍着。

翠芝過生日,世鈞送了她一隻鑽石別針,鑽石是他家裏本來有在那裏的,是他母親的一副耳環,拿去重鑲了一下,平排四粒鑽石,下面託着一隻白金管子,式樣倒很簡單大方。翠芝當場就把它別在衣領上,世鈞站在她背後看着她對鏡子別別針,她便問他:"你怎麼知道我什麼時候過生日?"世鈞笑道:"我嫂嫂告訴我的。"翠芝笑道:"是你問她的還是她自己告訴你的?"世鈞扯了個謊道:"我問她的。"他在鏡子裏看她,今天她臉上淡淡的抹了些胭脂,額前依舊打着很長的前劉海,一頭鬈髮用一根烏絨帶子束住了,身上穿著件深紅燈芯絨的短袖夾袍。世鈞兩隻手撫摸着她兩隻手臂,笑道:"你怎麼瘦了?瞧你這胳膊多瘦!"翠芝只管仰着臉,很費勁的扣她的別針,道:"我大概是疰夏,過了一個夏天,總要瘦些。"世鈞撫摸着她的手臂,也許是試探性的,跟着就又從後面湊上去,吻她的面頰。她的粉很香。翠芝掙扎着道:"別這麼着──算什麼呢──給人看見了──"世鈞道:"看見就看見。現在不要緊了。"為什麼現在即使被人看見也不要緊,他沒有説明白,翠芝也沒有一定要他説出來。她只是回過頭來有些靦腆地和他相視一笑。兩人也就算是一言為定了。

世鈞平常看小説,總覺得小説上的人物不論男婚女嫁,總是特別麻煩,其實結婚這樁事情真是再便當也沒有了,他現在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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