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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餘秋雨的散文欣賞

關於餘秋雨的散文欣賞

餘秋雨作為我國九十年代的一位著名散文作家,他的影響力堪稱一絕,餘秋雨在我國的文學史上有着非常深遠的影響和地位。下面小編精心收集了關於餘秋雨的散文,供大家欣賞學習!

關於餘秋雨的散文欣賞

關於餘秋雨的散文1

沙漠中也會有路的,但這兒沒有。遠遠看去,有幾行歪歪扭扭的腳印。順着腳印走罷,但不行,被人踩過了的地方,反而鬆得難走。只能用自己的腳,去走一條新路。回頭一看,為自己長長的腳印高興。不知這行腳印,能保存多久?

擋眼是幾座巨大的沙山。只能翻過它們,別無他途。上沙山實在是一項無比辛勞的苦役。剛剛踩實一腳,稍一用力,腳底就鬆鬆地下滑。用力越大,陷得越深,下滑也越加厲害。才踩幾腳,已經氣喘,渾身惱怒。我在浙東山區長大,在幼童時已能歡快地翻越大山。累了,一使蠻勁,還能飛奔峯巔。這兒可萬萬使不得蠻勁。軟軟的細沙,也不硌腳,也不讓你碰撞,只是款款地抹去你的全部氣力。你越發瘋,它越温柔,温柔得可恨之極。無奈,只能暫息雷霆之怒,把腳底放輕,與它廝磨。

要騰騰騰地快步登山,那就不要到這兒來。有的是棧道,有的是石階,千萬人走過了的,還會有千萬人走。只是,那兒不給你留下腳印,屬於你自己的腳印。來了,那就認了罷,為沙漠行走者的公規,為這些美麗的腳印。

心氣平和了,慢慢地爬。沙山的頂越看越高,爬多少它就高多少,簡直像兒時追月。已經擔心今晚的棲宿。狠一狠心,不宿也罷,爬!再不理會那高遠的目標了,何必自己驚嚇自己。它總在的,不看也在。還是轉過頭來看看自己已經走過的路罷。我竟然走了那麼長,爬了那麼高。腳印已像一條長不可及的綢帶,平靜而飄逸地劃下了一條波動的曲線,曲線一端,緊繫腳下。完全是大手筆,不禁欽佩起自己來了。不為那山頂,只為這已經劃乾的曲線,爬。不管能抵達哪兒,只為已耗下的生命,爬。無論怎麼説,我始終站在已走過的路的頂端。永久的頂端,不斷浮動的頂端,自我的頂端,未曾後退的頂端。沙山的頂端是次要的。爬,只管爬。

腳下突然平實,眼前突然空闊,怯怯地抬頭四顧,山頂還是被我爬到了。完全不必擔心棲宿,西天的夕陽還十分燦爛。夕陽下的綿綿沙山是無與倫比的天下美景。光與影以最暢直的線條流瀉着分割,金黃和黛赭都純淨得毫無斑駁,像用一面巨大的篩子篩過了。日夜的鳳,把山脊、山坡塑成波盪,那是極其款曼平適的波、不含一絲漣紋。於是,滿眼皆是暢快,一天一地都被鋪排得大大方方、明明淨淨。色彩單純到了聖潔,氣韻委和到了崇高。為什麼歷代的僧人、俗民、藝術家要偏偏選中沙漠沙山來傾泄自己的信仰,建造了莫高窟、榆林窟和其它洞窟?站在這兒,我懂了。我把自身的頂端與山的頂端合在一起,心中鳴起了天樂般的梵唄。

剛剛登上山脊時,已發現山腳下尚有異相,捨不得一眼看全。待放眼鳥矙一過,此時才敢仔細端詳。那分明是一彎清泉,橫卧山底。動用哪一個藻飾詞彙,都會是對它的褻瀆。只覺它來得莽撞,來得怪異,安安靜靜地躲坐在本不該有它的地方,讓人的眼睛看了很久還不大能夠適應。再年輕的旅行者,也會像一位年邁慈父責斥自己深深鍾愛的女兒一般,道一聲:你怎麼也跑到這裏!

是的,這無論如何不是它來的地方。要來,該來一道黃濁的激流,但它是這樣的清澈和寧謐。或者,乾脆來一個大一點的湖泊,但它是這樣的纖瘦和婉約。按它的品貌,該落腳在富春江畔,雁蕩山間,或是從虎跑到九溪的樹蔭下。漫天的飛沙,難道從未把它填塞?夜半的颶風,難道從未把它吸乾?這裏可曾出沒過強盜的足跡,借它的甘泉賴以為生?這裏可曾蜂聚過匪幫的馬隊,在它身邊留下一片污濁?

我胡亂想着,隨即又愁雲滿面。怎麼走近它呢?我站立峯巔,它委身山底;向着它的峯坡,陡峭如削。此時此刻,剛才的攀登,全化成了悲哀。嚮往峯巔,嚮往高度,結果峯巔只是一道剛能立足的狹地。不能橫行,不能直走,只享一時俯視之樂,怎可長久駐足安坐?上已無路,下又艱難,我感到從未有過的孤獨與惶恐。世間真正温煦的美色,都熨帖着大地,潛伏在深谷。君臨萬物的高度,到頭來只構成自我嘲弄。我已看出了它的譏謔,於是急急地來試探下削的陡坡。人生真是艱難,不上高峯發現不了它,上了高峯又不能與它近乎。看來,註定要不斷地上坡下坡、上坡下坡。

咬一咬牙,狠一狠心。總要出點事了,且把脖子縮緊,歪扭着臉上肌肉把腳伸下去。一腳,再一腳,整個骨骼都已準備好了一次重重的摔打。然而,奇了,什麼也沒有發生。才兩腳,已嗤溜下去好幾米,又站得十分穩當。不前摔,也不後仰,一時變作了高加索山頭上的普羅米修斯。再稍用力,如入慢鏡頭,跨步着舞蹈,只十來下就到了山底。實在驚呆了:那麼艱難地爬了幾個時辰,下來只是幾步!想想剛才伸腳時的悲壯決心,啞然失笑。康德所説的滑稽,正恰是這種情景。

來不及多想康德了,急急向泉水奔去。一灣不算太小,長可三四百步,中間最寬處,相當一條中等河道。水面之下,飄動着叢叢水草,使水色綠得更濃。竟有三隻玄身水鴨,輕浮其上,帶出兩翼長長的波紋。真不知它們如何飛越萬里關山,找到這兒。水邊有樹,不少已虯根曲繞,該有數百歲高齡。總之,一切清泉靜池所應該有的,這兒都有了。至此,這灣泉水在我眼中又變成了獨行俠,在荒漠的天地中,全靠一己之力,張羅出了一個可人的世界。

樹後有一陋屋,正遲疑,步出一位老尼。手持懸項佛珠,滿臉皺紋布得細密而寧靜。她告訴我,這兒本來有寺,毀於20年前。我不能想象她的生活來源,訥訥動問,她指了指屋後一路,淡淡説:會有人送來。我想問她的事情自然很多,例如為何孤身一人,長守此地?什麼年歲,初來這裏?終於覺得對於佛家,這種追問過於鈍拙,掩口作罷。眼光又轉向這脈靜池。答案應該都在這裏。

茫茫沙漠,滔滔流水,於世無奇。惟有大漠中如此一灣,風沙中如此一靜,荒涼中如此一景,高坡後如此一跌,才深得天地之韻律,造化之機巧、讓人神醉情馳。以此推衍、人生、世界、歷史,莫不如此。給浮囂以寧靜,給躁急以清冽,給高蹈以平實,給粗獷以明麗。惟其這樣,人生才見靈動,世界才顯精緻,歷史才有風韻。然而,人們日常見慣了的,都是各色各樣的單向誇張。連自然之神也粗粗糙糙,懶得細加調配,讓人世間大受其累。

因此,老尼的孤守不無道理。當她在陋室裏聽夠了一整夜驚心動魄的風沙呼嘯,明晨,即可借明靜的水色把耳根洗淨。當她看夠了泉水的湛綠,抬頭,即可望望粲然的沙壁。

——山,名為鳴沙山;泉,名為月牙泉。皆在敦煌縣境內。

關於餘秋雨的散文2

寫完《柳侯祠》,南去20裏,去看白蓮洞。

先我30餘年,兩位古人類學家到這裏作野外考察。他們拿着小耙東掘掘、西挖挖。突然,他們的手停住了,在長時間的靜默中,3萬年光陰悄悄迴歸,人們終於知道,這個普通的溶洞,曾孕育過遠古人類的一個重要系脈。

今天,至少亞洲的許多人類學家都在研究他們的種族與“白蓮洞人”的血緣關係。更浪漫的學者甚至把聯繫的長線拉上了南美洲的地圖。

在我看來,諸般學問中,要數考古學最有詩意。難怪不少中外大詩人兼通此道。白蓮洞要末不進,進去便是半個詩人。

我走進洞口。

不知是哪一天,哪一個部落,也偶然走進了洞口。一聲長嘯,一片歡騰。他們驚懼地打量過洞內黑森森的深處,野獸的鳴叫隱隱傳出。他們疑慮地仰望過洞頂的鍾乳石,不知它們會帶來什麼災禍。但是,不管了,握起尖利的石塊朝前走,這裏是該我們的家。

洞內的猛獸早已成羣結隊,與人類爭奪這個天地。一場惡鬥,一片死寂。一個部落被吞沒了,什麼也沒有留下。又不知過了多少年月,又一個部落發現了這個洞穴,仍然是一場惡鬥,一片死寂。終於,有一次,在血肉堆中第一個晃晃悠悠站起來的,是人而不是獸。人類,就此完成了一次佔有。

我跌跌撞撞往裏走。

有聲響了。頭頂有“吱吱”的叫聲,那是蝙蝠,盤旋在洞頂;腳下有“喇喇”的水聲,那是盲魚,竄遊在伏流。洞裏太黑,它們都失去了眼睛,瞎撞了多少萬年。洞邊有火坑遺蹟,人在這裏點燃了火炬,成了唯一光明的動物。深深的黑洞在火光下映入瞳孔,這一人種也就有了烏黑的眼珠。

想起了一篇作品《野古馬》,寫成吉思汗留下的一個馬羣始終活着,奔馳遊觀,直至如今。蝙蝠和盲魚也該是先民留下的夥伴吧?那末,我是在探尋祖宅。要與蝙蝠和盲魚對話,實在顯得矯情;但是,我直盯盯地看着它們,確也心事沉沉。

論安逸,是它們。躲在這麼個洞子裏,連風暴雨雪也沒捱到一次,一代又一代,繁衍至今。人類自從與它們揖別,闖出洞口,真無一日安寧。兇猛的野獸被一個個征服了,不少夥伴卻成了野獸,千萬年來征戰不息。在這個洞中已經能夠燃起火炬,在洞外卻常有人把火炬踩滅,把寥廓的天地變成一個黑洞,長年累月無路可尋。無數的奇蹟被創造出來,機巧的罪惡也駭人聽聞。宏大的世界常常變成一個孤島,喧騰的人生有時比洞中還要冷清。

洞中有一石幔,上嵌珊瑚、貝殼、海螺化石無數,據測定,幾億年前,這兒曾是海底。對這堵石幔來説,人類的來到、離去、重返,確實只是一瞬而已。

温軟的手指觸摸着堅硬的化石,易逝的生命叩問着無窮的歷史。理所當然,幾萬年前的祖先也觸摸過它,發出過疑問。我的疑問,與他們相差無幾:我們從何處來到這裏?又從這裏走向何處?

也許是對洞穴的早期佔有,使人類與洞穴有了怪異的緣分。據1987年世界民意測驗研究所對800萬美國人的調查,許多瀕死復生的人追述,臨近死亡時,人的朦朧意識也就是進入一個黑洞:

它們覺得自已被一股旋風吸到了一個巨大的黑洞口,並且在黑魆魆的洞裏飛速向前衝去。而且覺得自己的身體被牽拉、擠壓,洞裏不時出現嘈雜的音響。這時,他們的心情更加平靜。

……黑洞盡頭隱隱約約閃爍着一束光線,當他們接近這束光線時,覺得它給予自己一種純潔的愛情。

可見,人類最後還得回到洞穴中的老家。我們的遠祖辛辛苦苦找到了這個家,流血流汗經營了這個家,總得回去,也算葉落歸根。據天文學家説,茫茫宇宙間也有一個深不可測的黑洞,神奇地吸納着萬物,裹卷着萬物,吞噬着萬物。地球和人類,難保哪一天不投入它的懷抱。

依我看,神祕的太極圖,就像一個渦卷萬物的洞口。一陰一陽呈旋轉形,什麼都旋得進去。太極圖是無文字的先民的隆重遺留,人類有文字才數千年,而在無文字的天地裏卻摸索了數十萬年。再笨,再傻,數十萬年的捉摸也夠凝結成至高的智慧。

不管怎麼説,走向文明的人類,深層意識中也會埋藏着一個洞穴的圖騰。

“芝麻,開門!”一個巨大的寶庫就在洞穴之中。幾乎是各民族的民間傳説,都把自己物慾乃至精神的理想,指向一個神祕的洞穴。無數修道者在洞穴中度過一生,在那裏構造着人生與宇宙的平衡。嫉世憤俗的基度山伯爵,會聚着新興資產者的理想,向一個洞穴進發,然後又在那裏,指揮若定,揮灑着人性的偉力。

別有洞天,是中國人創造的一個成語。中國人重義輕利,較少痴想洞中財寶,更想以洞穴為門徑,走進一個棲息精神的天地。陶淵明的《桃花源記》轟傳百代,就在於它開鑿了這樣一個洞口。

林盡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彷彿若有光。便舍船從口入。初極狹,才通人。復行數十步,豁然開朗這個武陵人終於來到一個理想國。從此,哪一個中國人的心底,都埋下了一個桃花源。

桃花源,是對惡濁亂世的一個挑戰。這個挑戰十分平靜,默默地對峙着,一聲不吭。待到實在耐不住的'時候,中國人又開掘出一個水簾洞。這個洞口非同小可,大鬧天宮的力量正在這兒孕育。

桃花源和水簾洞,氣氛不同,性質相仿,都是羣眾意志的會聚。桃花源中人惘然於時間,也惘然於空間,融洽怡和,不見個體衝撞。孫悟空有點個性,卻也只是某種整體意向的象徵,水簾洞裏的秩序,倒是寧謐無波。

這是白蓮洞人氣質的遺留,先民生態的重温。白蓮洞人與野獸征戰,與自然搏鬥,只回蕩着一個觀念:為着我們這種種類的動物。如果他們也有思想家,摸着海底生物的化石低頭沈思,那麼,他沈思的主體只是我們,而不是我。

我是什麼?歷史終於逼迫人們回答。

白蓮洞已經藴藏着一個大寫的人字。數萬年來,常有層層烏雲要把這個字前掩,因此,這個字也總是顯得那麼輝煌、挺展,勾發人們焦渴的期待。當非人的暴虐壓頂而降,挑戰者號航天飛機突然爆炸,不明飛行物頻頻出現,這個字還會燃起人們永久的熱念。但是,這個字倘若總被大寫,寬大的羽翼也會投下陰影。時代到了這一天,這羣活活潑潑的生靈要把它析解成許多閃光的亮點。有多少生靈就有多少亮點,這個字才能幻化成熙熙攘攘的世界。

既然人們還得返回黑洞,為什麼還要披荊斬棘地出來?出來,就是要自由地享用這個寬闊的空間;出來,就是要讓每個生靈從精神到筋骨都能舒展;出來,就是要讓每個個體都蒸發出自己的世界。這樣,當人們重進黑洞,才不會對着蝙蝠和盲魚羞慚。

此時我已走出白蓮洞口,面對着一片綠水青山。洞口有石,正可坐下歇腳,極目鳥矙。

我想起了張曉風的《武陵人》。曉風襲用了陶淵明的題材,卻把那個偶入桃花源的武陵人作為一個單個人細細磨研。他享盡了桃花源的幸福,比照出了原籍武陵的痛苦。但是,奇怪的是,他還是毅然返回。原因是:

武陵不是天國,但在武陵的痛苦中,我會想起天國,但在這裏,我只會遺忘。忘記了我自己,忘記了身家,忘記了天國,這裏的幸福取消了我思索的權利。

於是他苦苦尋找,鑽出了那個洞口。

賴聲川博士的《暗戀桃花源》異曲同工,讓這位進桃花源而復返的武陵人與現代生活相交雜,在甜酸苦辣中品嚐一個人切實的情感價值。

台灣作家不謀而合地挪揄桃花源,正傾訴了現代中國人對神仙洞府的超越。

又想起了上海一羣青年藝術家寫的《山祭》。愚公的家屬,在一個別有洞天的王國辛勤挖山,這個王國裏有棕褐色的和諧,和無可指摘的紀律。沒想到,一個現代色彩的姑娘飄然而至,誘人的風姿和一連串傻兮兮的疑問,竟使愚公的後代一一反省自身的意義,結果,莊嚴的洞天發生了紛亂。

還想起了《魔方》中的一段,三個大學生誤入一個深深的山洞而找不到出口,生死攸關的時刻,一一迸發出真實的自我。這個山洞應和白蓮洞相仿,人類走了幾萬年,終於會在山洞裏吐露個性的哲學。縱然死了吧,也沒把這幾萬年白活。不久前在新加坡,一羣華裔青年在深夜邀我看他們的排演,演的竟然就是《魔方》中的這一段。演完,這羣青年揮汗微笑,像是獲得了一種擺脱。

為什麼中國藝術家們總纏着山洞死死不放呢?終於,在我眼前出現了一個長長的隧洞,其間奔逐着一個古老的民族。

關於餘秋雨的散文3

客寓柳州,住跋離柳侯祠僅一箭之遙。夜半失眠,迷迷頓頓,聽風聲雨聲,牀邊似長出齊膝荒草,柳宗元跨過千年飄然孑立,青衫灰黯,神色孤傷。第二天一早,我便向祠中走去。

擋眼有石塑一尊,近似昨夜見到神貌。石塑底座鐫《荔子碑》《劍銘碑》,皆先生手跡。石塑背後不遠處是羅池,羅池東側有柑香亭,西側乃柳侯祠,祠北有衣冠墓。這些名目,只要粗知宗元行跡,皆耳熟能詳。

祠為粉牆灰瓦,迴廊構架。中庭植松柏,東廂是碑廊。所立石碑,皆刻後人憑弔紀念文字,但康熙前的碑文,都已漫漶不可辨識。由此想到,宗元離去確已很遠,連通向他的祭祀甬道,也已截截枯朽。時值清晨,詞中寥無一人,只能靜聽自己的腳步聲,在迴廊間迴響,從漫漶走向清晰,又從清晰走向漫漶。

柳宗元到此地,是公元815年夏天。當時這裏是遠未開化的南荒之地,朝廷貶放罪人的所在,一聽地名就叫人驚慄,就像後來俄國的西伯利亞。西伯利亞還有那份開闊和銀亮,這裏卻整個被原始野林籠罩着,潮濕蒸鬱,暗無天日,人煙稀少,瘴疫猖獗。去西伯利亞的罪人,還能讓雪橇劃下兩道長長的生命曲線,這裏沒有,投下多少具文人的軀體,也消蝕得無影無蹤。面南而坐的帝王時不時陰慘一笑,御筆一劃、筆尖遙指這座宏大無比的天然監獄。

柳宗元是趕了長路來到這裏的。他的被貶,還在10年之前,貶放地是湖南永州。他在永州呆了10年,日子過得孤寂而荒涼。親族朋友不來理睬,地方官員時時監視。災難使他十分狼狽,一度蓬頭垢面,喪魂落魄。但是,災難也給了他一份寧靜,使他有足夠的時間與自然相晤,與自我對話。於是,他進入了最佳寫作狀態,中國文化史擁有了《永州八記》和其它篇什,華夏文學又一次凝聚出了高峯性的構建。

照理,他可以心滿意足,不再顧慮仕途枯榮。但是,他是中國人,他是中國文人,他是封建時代的中國文人。他已實現了自己的價值,卻又迷惘着自己的價值。永州歸還給他一顆比較完整的靈魂,但靈魂的薄殼外還隱伏着無數誘惑。這年年初,一紙詔書命他返回長安,他還是按捺不住,欣喜萬狀,急急趕去。

當然會經過汨羅江,屈原的形貌立即與自己交迭起來。他隨口吟道:

南來不做楚臣悲,

重入修門自有期。

為報春風淚羅道,

莫將波浪枉明時。

《汨羅遇鳳》

這樣的詩句出自一位文化大師之手,讀着總讓人不舒服,他提到了屈原,有意無意地寫成了『楚臣”,倒也沒有大錯。同是汨羅江畔;當年悲悲慼慼的屈原與今天喜氣洋洋的柳宗元,心境不同,心態相仿。

個人是沒有意義的,只有王朝寵之貶之的臣吏,只有父親的兒子或兒子的父親,只有朋友間親疏網絡中的一點,只有戰慄在眾xx交鑠下的疲軟肉體,只有上下左右排行第幾的座標,只有社會洪波中的一星波光,只有種種倫理觀念的組合和會聚。不應有生命實體,不應有個體靈魂。

到得長安,兜頭一盆冷水,朝廷厲聲宣告,他被貶到了更為邊遠的柳州。

朝廷像在給他做遊戲,在大一統的版圖上挪來移去。不能讓你在一處滯留太久,以免對應着穩定的山水構建起獨立的人格。多讓你在長途上顛顛簸簸吧,讓你記住:你不是你。

柳宗元悽楚南迴,同路有劉禹錫。劉禹錫被貶到廣東連州,不能讓這兩個文人呆在一起。到衡陽應該分手了,兩位文豪牽衣拱手,流了很多眼淚。宗元贈別禹錫的詩句是:“今朝不用臨河別,垂淚千行便濯纓。”到柳州時,淚跡未乾。

嘴角也綻出一絲笑容,那是在嘲濾自己:“十年憔悴到秦京,誰料翻為嶺外行。”悲劇,上升到滑稽。

這年他43歲,正當盛年。但他預料,這個陌生的柳州會是他的喪葬之地。他四處打量,終於發現了這個羅池,池邊還有一座破損不堪的羅池廟。

他無法預料的是,這個羅池廟,將成為他的祭飼,被供奉千年。

不為什麼,就為他破舊箱筐裏那一札皺巴巴的詩文。

屈原自沒於汨羅江,而柳宗元則走過汨羅江回來了。幸好回來,柳州、永州無所謂,總比在長安強。什麼也不怕,就怕文化人格的失落。中國,太寂寞。

在柳州的柳宗元;宛若一個魯濱遜。他有一個小小的貶滴官職,利用着,挖了井,辦了學,種了樹,修了寺廟,放了奴婢。畢竟勞累,在47歲上死去。

柳宗元晚年所幹的這些事,一般被稱為政績。當然也對,但他的政績有點特別,每件事,都按着一個正直文人的心意,依照所遇所見的實情作出,並不考據何種政治規範;作了,又花筆墨加以闡釋,疏浚理義。文采輩然,成了一種文化現象。在這裏,他已不是朝廷棋盤中一枚無生命的棋子,而是憑着自己的文化人格,營築着一個可人的小天地。在當時的中國,這種有着濃郁文化氣息的小天地,如果多一些,該多好。

時間增益了柳宗元的想力。他死後,一代又一代,許多文人帶着崇敬和疑問仰望着這位客死南荒的文豪。重蹈他的覆轍的貶官,在南下的路途中,一想到柳宗元,心情就會平適一點。柳州的歷代官吏,也會因他而重新檢點自己的行止。這些,都可以從柳侯詞碑廊中看到。柳宗元成了一個獨特的形象,使無數文官或多或少地強化了文人意識,詢問自己存在的意義。如今柑香亭畔還有一石碑,為光緒十八年間柳州府事蔣兆奎立,這位長沙籍官員寫了洋洋灑灑一大篇碑文,説他從柳宗元身上看到了學識文章。自然遊觀與政事的統一。“夫文章政事,不判兩途。侯固以文章而能政事者,而又以遊觀為為政之具,俾亂慮滯志,無所容入,然後理達而事成,故其惠化至今。”為此,他下決心重修柑香亭,沒有錢,就想方設法,精打細算,在碑文中報了一筆籌款明細賬。亭建成後,他便常來這裏思念柳宗元,所謂“每於公退之暇,登斯亭也,江山如是,蕉荔依然,見實間花,宛如當日”。不能不説,這位府事的文化意識和文化人格,因柳宗元而有所上升。

更多的是疑問。重重石碑發出了重重感歎、重重疑問,柳宗元不斷地引發着後人苦苦思索:

文字由來重李唐,

如何萬里竟投荒?

池枯猶滴投荒淚,

邈古難傳去國神……

自昔才名天所扼,

文章公獨耀南荒……

舊澤尚能傳柳郡,

新亭誰為續柑香?

這些感歎和疑問,始終也沒有一個澄明的歸結。舊石碑模糊了,新石碑又續上去。最新的石碑樹在衣冠墓前,郭沫若題,時間是1974年12月。當時,柳宗元變成了“法家”,衣冠基修得很漂亮。

倒是現任柳州市副市長的幾句話使我聽了眼睛一亮。他説;“這兩年柳州的開放和崛起,還得感謝柳宗元和其它南下貶官。他們從根子上使柳州開通。”這位副市長年歲尚輕,大學畢業,也是個文人。

我在排排石碑間踽踽獨行。中國文人的命運,在這裏裸裎。

但是,日近中天了,這裏還是那樣寧靜。遊人看是一個祠堂,不大願意進來。幾個少年抬起頭看了一會石碑,他們讀不懂那些碑文。石碑固執地槍然肅立,少年們放輕腳步,離它們而去。

靜一點也好,從柳宗元開始,這裏歷來寧靜。京都太嘈雜了,面壁十年的九州島學子,都曾嚮往過這種嘈雜。結果,滿腹經綸被車輪馬蹄搗碎,脆亮的吆喝填滿了疏朗的胸襟。唯有在這裏,文采華章才從朝報奏摺中抽出,重新凝入心靈,並蔚成方圓、它們突然變得清醒,渾然構成張力,生氣勃勃,與殿闕對峙,與史官爭辯,為普天*土留下一脈異音。世代文人,由此而增添一成傲氣,三分自信。華覆文明,才不至全然黯暗。朝廷萬萬未曾想到,正是發配南荒的御批,點化了民族的精靈。

懊吧,你們就這麼固執地肅立着吧。明天。或許後天,會有一些遊人,一些少年,指指點點,來破讀這些碑文。

標籤: 散文 餘秋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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