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遲子建《逝川》

遲子建《逝川》

大約是每年的九月底或者十月初吧,一種被當地人稱為“淚魚”的魚就從逝川上游哭着下來了。

遲子建《逝川》

此時的漁民還沒有從漁汛帶給他們的疲乏和興奮中解脱出來,但只要感覺到入冬的第一場雪要來了,他們就是再累也要準備捕魚工具,因為無論如何,他們也要打上幾條淚魚,才算對得起老婆孩子和一年的收穫。

淚魚是逝州獨有的一種魚。身體呈扁圓形,紅色的鰭,藍色的鱗片。每年只在第一場雪降臨之後才出現,它們到來時整條逝川便發出嗚嗚嗚的聲音。

這種魚被捕上來時雙眼總是流出一串串珠玉般的淚珠,暗紅的尾輕輕擺動,藍幽幽的鱗片泛出馬蘭花色的光澤,柔軟的鰓風箱一樣呼嗒呼嗒地翕動。漁婦們這時候就趕緊把丈夫捕到的淚魚放到碩大的木盆中,安慰它們,一遍遍祈禱般地説着:“好了,別哭了;好了,別哭了;好了,別哭了……”從逝川被打撈上來的淚魚果然就不哭了,它們在岸上的木盆中游來游去,彷彿得到了意外的温暖,心安理得了。

如果不想聽逝川在初冬時節的悲涼之聲,那麼只有打撈淚魚了。

淚魚一般都在初雪的傍晚從上游下來,所以漁民們早早就在岸上燃起了一堆堆篝火。那篝火大多是橘黃色的,遠遠看去像是一隻只金碗在閃閃發光。這一帶的漁婦大都有着高高的眉骨,厚厚的單眼皮,肥肥的嘴脣。她們走路時發出咚咚的響聲,有極強的生育能力,而且食量驚人。漁婦們喜歡包着藏青色或銀灰色的頭巾,無論長幼,都一律梳着髮髻。她們在逝川岸邊的形象宛如一株株粗壯的黑樺樹。

逝川的源頭在哪裏漁民們是不知道的,只知道它從極北的地方來。它的河道並不寬闊,水平如鏡,即使盛夏的暴雨時節也不呈現波濤洶湧的氣象,只不過裊裊的水霧不絕如縷地從河面向兩岸的林帶蔓延,想必逝川的水應該是極深的吧。

當晚秋的風在林間放肆地撕扯失去水分的樹葉時,敏感的老漁婦吉喜就把捕撈淚魚的工具準備好了。吉喜七十八歲了,乾瘦而駝背,喜歡吃風乾的漿果和蘑菇,常常自言自語。如果你乘着小船從逝川的上游經過這個叫阿甲的小漁村,想喝一碗噴香的茶,就請到吉喜家去吧。她還常年備着男人喜歡抽的煙葉,幾桿銅質的煙鍋齊刷刷地橫躺在櫃上,你只需享用就是了。

要認識吉喜並不困難。在阿甲,你走在充滿新鮮魚腥氣的土路上,突然看見一個豐腴挺拔有着高高鼻樑和鮮豔嘴脣的姑娘,她就是吉喜,年輕時的吉喜,時光倒流五十年的吉喜。她髮髻高綰,明眸皓齒,夏天總是穿着曳地的灰布長裙,吃起生魚來是那麼惹人喜愛。那時的漁民若是有害胃病而茶飯不思的,就要想着看看吉喜吃生魚時的表情。吉喜光鋭的牙齒嚼着雪亮的鱗片和嫩白的魚肉,發出奇妙的音樂聲,害病的漁民就有了吃東西的慾望。而現在你若想相逢吉喜,也是件很容易的事。在阿甲漁村,你看哪一個駝背的老漁婦在突然抬頭的一瞬眼睛裏迸射出雪亮的魚鱗般的光芒,那個人便是吉喜,老吉喜。

雪是從凌晨五時悄然來臨的。吉喜接連做了幾個噩夢,暗自説了不少上帝的壞話。正罵着,她聽見窗櫺發出刮魚鱗一樣的嚓嚓的響聲。不用説,雪花來了,淚魚也就要從逝川經過了。吉喜覺得冷,加上一陣拼命的咳嗽,她的黨全被驚醒了。她穿衣下炕,將火爐引着,用鐵質托架烤上兩個土豆,然後就點起油燈,檢查捕淚魚的網是否還有漏洞。她將網的一端拴在火牆的釘子上,另一側固定在門把手上,從門到火牆就有一幅十幾米長的魚網像疏朗的霧氣一樣飄浮着。銀白的網絲在油燈勃然跳花的時候呈現出琥珀色,吉喜就彷彿聞到了樹脂的香氣。網是吉喜親手織成的,網眼還是那麼勻稱,雖然她使用木梭時手指不那麼靈活了。在阿甲,大概沒有人家沒有使過吉喜織的網。她年輕的時候,年輕力壯的漁民們從逝川進城回來總是帶回一團團雪白的絲線,讓她織各種型號的網,當然也給她帶一些頭巾、首飾、鈕釦之類的飾物。吉喜那時很樂意讓男人們看她織網。她在火爆的太陽下織,也在如水的月光下織,有時織着織着就睡在魚網旁了,網雪亮地環繞着她,猶如網着一條美人魚。

吉喜將蒼老的手指伸向網眼,又低低地罵了上帝一句什麼,接着去看烤土豆熟了幾成,然後又燒水沏茶。吉喜磨磨蹭蹭地吃喝完畢時,天猶猶豫豫地亮了。從灰濛濛的玻璃窗朝外望去,可以看見逝川泛出黝黑的光澤。吉喜的木屋就面對着逝川,河對岸的林帶一片蒼茫。肯定不會有鳥的蹤跡了。吉喜看了會兒天,又有些瞌睡,她低低咕噥了一句什麼,就歪倒在炕上打盹。她再次醒來是被敲門聲驚醒的,來人是胡會的孫子胡刀。胡刀懷中擁着一包茶和一包乾棗,大約因為心急沒戴棉帽.頭髮上落了厚厚一層雪,像是頂着一張雪白的麪餅,而他的兩隻耳朵被凍得跟山植一樣鮮豔。胡刀懊喪地連連説:“吉喜大媽,這可怎麼好,這小東西真不會挑日子,愛蓮説感覺身體不對了,挺不過今天了,唉,淚魚也要來了,這可怎麼好,多麼不是時候……”

吉喜把茶和幹棗收到櫃頂,看了一眼手足無措的胡刀。男人第一次當爸爸時都是這麼慌亂不堪的。吉喜喜歡這種慌亂的神態。

“要是淚魚下來時她還生不下來,吉喜大媽,您就只管去逝川捕淚魚,唉,真的不是時候。還差半個月呢,這孩子和淚魚爭什麼呢……”胡刀垂手站在門前翻來覆去地説着,並且不時地朝窗外看着。窗外能有什麼?除了雪還是雪。

在阿甲漁村有一種傳説,淚魚下來的時候,如果哪户沒有捕到它,一無所獲,那麼這家的主人就會遭災。當然這裏沒有人遭災,因為每年的這個時候人們守在逝川旁都是大有收穫的。淚魚不同於其它魚類,它被網掛上時百分之百都活着,大約都是一斤重左右,體態勻稱玲瓏。將這些藍幽幽的魚投入注滿水的木盆中,次日凌晨時再將它們放回逝川,它們再次入水時便不再發出嗚嗚嗚的聲音了。

有誰見過這樣奇異的魚呢?

吉喜打發胡刀回家去燒一鍋熱水。她吃了個土豆,喝了碗熱茶,把捕魚工具一一歸置好,關好火爐的門,戴上銀灰色的頭巾便出門了。

一百多幢房屋的阿甲漁村在雪中顯得規模更加小了。房屋在雪中就像一顆顆被糖醃製的蜜棗一樣。吉喜望了望逝川,它在初雪中顯得那麼消瘦,她似乎能感覺到淚魚到來前河水那微妙的震顫了。她想起了胡刀的祖父胡會,他就被葬在逝川對岸的松樹林中。這個可憐的老漁民在七十歲那年成了黑熊的犧牲品。年輕時的胡會能騎善射,圍剿龜魚最有經驗。別看他個頭不高,相貌平平,但卻是阿甲姑娘心中的偶像。那時的吉喜不但能捕魚、能吃生魚,還會刺繡、裁剪、釀酒。胡會那時常常到吉喜這兒來討煙吃,吉喜的木屋也是胡會幫忙張羅蓋起來的。那時的吉喜有個天真的想法,認定百裏挑一的她會成為胡會的妻子然而胡會卻娶了毫無姿色和持家能力的彩珠。胡會結婚那天吉喜正在逝川旁刳生魚,她看見迎親的隊伍過來了,看見了胡會胸前戴着的愚蠢的紅花,吉喜便將木盆中滿漾着魚鱗的腥水兜頭朝他澆去,並且發出快意的笑聲。胡會歉意地衝吉喜笑笑,滿身腥氣地去接新娘。吉喜站在逝川旁拈起一條花紋點點的狗魚,大口大口地咀嚼着,眼淚簌簌地落了下來。

胡會曾在某一年捕淚魚的時候告訴吉喜他沒有娶她的原因。胡會説:“你太能了,你什麼都會,你能挑起門户過日子,男人在你的屋檐下會慢慢喪失生活能力的,你能過了頭。”

吉喜恨恨地説:“我有能力難道也是罪過嗎?”

吉喜想,一個漁婦如果不會捕魚、制乾菜、曬魚乾、釀酒、織網,而只是會生孩子,那又有什麼可愛呢?吉喜的這種想法釀造了她一生的悲劇。在阿甲,男人們都欣賞她,都喜歡喝她釀的酒,她烹的茶,她制的煙葉,喜歡看她吃生魚時生機勃勃的表情,喜歡她那一口與眾不同的白牙,但沒有一個男人娶她。逝川日日夜夜地流,吉喜一天天地蒼老,兩岸的樹林卻愈發蓊鬱了。

吉喜過了中年特別喜歡唱歌。她站在逝川岸邊刳生魚時要唱,在秋季進山採蘑菇時要唱,在她家的木屋頂晾制乾菜時要唱,在傍晚給家禽餵食時也要唱。吉喜的歌聲像炊煙一樣在阿甲漁村四處瀰漫,男人們聽到她的歌聲就像是聽到了淚魚的哭聲一樣心如刀絞。他們每逢吉喜唱歌的時候就來朝她討煙吃,並且親切地一遍遍地叫着“吉喜吉喜”。吉喜就不再唱了,她麻利地碾碎煙末,將煙鍋擦得更加亮堂,銅和木紋都顯出上好的本色。她喜歡聽男人們喚她“吉喜吉喜”的聲音,那時她就顯出小鳥依人的可人神態。然而吃完她煙的男人大都拍拍腳掌趿上鞋回家了,留給吉喜的',是月光下的院子裏斑斑駁駁的樹影。吉喜過了四十歲就不再歌唱了,她開始沉靜地迎接她頭上出現的第一根白髮,頻繁地出入一家家為女人們接生,她是多麼羨慕分娩者有那極其幸福痛苦的一瞬啊。

在吉喜的接生史上,還沒有一個孩子是在淚魚到來的這天出生的,從來沒有過。她暗自祈禱上帝讓這孩子在黃昏前出生,以便她能成為逝川岸邊捕淚魚的一員。她這樣在飛雪中祈禱上帝的時候又覺得萬分可笑,因為她剛剛説了上帝許多壞話。

胡刀的妻子挺直地躺在炕上,因為陣痛而揮汗如雨,見到吉喜,眼睛濕濕地望了她一眼。吉喜洗了洗手,詢問反應有多長時間了,有什麼感覺不對的地方。胡刀手忙腳亂地在屋中央走來走去,一會兒踢翻了木盆,水流滿地;一會兒又把牆角戳冰眼的鐵釺子碰倒了,發出“噹啷”的聲響。吉喜忍不住對胡刀説:“你置備置備捕淚魚的工具吧,別在這忙活了。”

胡刀説:“我早就準備好了。”

吉喜説:“劈柴也準備好了?”

胡刀唯唯諾諾地説:“備好了。”

吉喜又説:“魚網得要一片三號的。”

胡刀仍然不開竅,“有三號的魚網。”説完,在沏茶時將茶葉筒碰翻了,又是一聲響,產婦痙攣了一下。

吉喜只得嚇唬胡刀了:“你這麼有能耐,你就給你老婆接生吧。”

胡刀嚇得面如土色:“吉喜大媽,我怎麼會接生,我怎麼能把這孩子接出來?”

“你怎麼送進去的,就怎麼接出來吧。”吉喜開了一句玩笑,胡刀這才領會他在這裏給產婦增加精神負擔了,便張皇失措地離去,走時又被門檻給絆倒了,噗地趴在地上,唉喲叫着,十分可笑可愛。

胡刀家正廳的北牆上掛着胡會的一張畫像。胡會歪戴着一頂黑氈帽,叼着一杆長煙袋,笑嘻嘻的,那是他年輕時的形象。

吉喜最初看到這幅畫時笑得前仰後合。胡會從城裏回來,一上岸,就到吉喜這兒來了。吉喜遠遠看見胡會揹着一個皮兜,手中拿着一卷紙,就問他那紙是什麼,胡會狡黠地展開了畫像,結果她看到了另一個胡會。她當時笑得大叫:“活活像只出洋相的猴子,誰這麼糟踐你?”

胡會説:“等有一天我死了,你就不覺得這是出洋相了。”

的確,吉喜現在老眼昏花地看着這幅畫像,看着年輕的胡會,心中有了某種酸楚。

午後了。產婦折騰了兩個小時,倒沒有生產的跡象了,這使吉喜有些後怕。這樣下去,再有四五個小時也生不下來,而淚魚分明已經要從逝川下來了。她從窗户看見許多人往逝川岸邊走去,他們已經把劈柴運去了。一些狗在雪中活躍地奔跑着。

胡刀站在院子的豬圈裏給豬續乾草。有些乾草屑被風雪給捲起來,像一羣小魚在舞蹈。時光倒回五十年的吉喜正站在屋檐前挑乾草。她用銀白的叉子將它們挑到草垛上,預備牲畜過冬時用。吉喜烏黑的頭髮上落着乾草屑,褐綠色的草屑還有一股草香氣。秋天的黃昏使林間落葉有了一種質地沉重的感覺,而隱約的晨霜則使玻璃窗有了新鮮的淚痕。落日掉進逝川對岸的莽莽叢林中了,吉喜這時看見胡會從逝川的上游走來。他遠遠蠕動的形象恍若一隻螞蟻,而漸近時則如一隻笨拙的青蛙,走到近前就是一隻搖着尾巴的可愛的叭兒狗了。

吉喜笑着將她體味到的類似螞蟻、青蛙、叭兒狗的三種不同形象説與胡會。胡會也笑了,現出很滿意的神態,然後甩給吉喜一條剛打上來的細鱗魚,看着她一點點地吃掉。吉喜進了屋,在昏暗的室內給胡會準備茶食。胡會突然攔腰抱住了吉喜,將嘴脣貼到吉喜滿是腥味的嘴上,吉喜的口腔散發出逝川獨有的氣息,胡會長久地吸吮着這氣息。

“我遠遠走來時是個啥形象?”胡會咬了一下吉喜的嘴脣。

“螞蟻。”吉喜氣喘吁吁地説。

“快到近前呢?”胡會將吉喜的腰摟得更緊。

“青蛙。”吉喜輕聲説。

“到了你面前呢?”胡會又咬了一下吉喜的嘴脣。

“搖着尾巴的叭兒狗。”吉喜説着抖了一下身子,因為頭上的乾草屑落到脖頸裏令她發癢了。

“到了你身上呢?臉貼臉地對着你時呢?”胡會將吉喜抱到炕上,輕輕地撩開了她的衣襟。

吉喜什麼也沒説,她不知道他那時像什麼。而當胡會將他的深情有力地傾訴給她時,扭動着的吉喜忽然喃喃呻吟道:“這時是隻吃人的老虎。”

火爐上的水開了,沸水將壺蓋頂得噗噗直響。吉喜也顧不得水燒老了,一任壺蓋活潑地響下去,等他們濕漉漉地彼此分開時,一壺開水分明已經被燒飛了,屋子裏洋溢着暖洋洋的水蒸氣。

吉喜在那個難忘的黃昏盡頭想,胡會一定會娶了她的。她會給他烹茶、煮飯、剖魚、餵豬,給他生上幾個孩子。然而胡會卻娶了另一個女人做他的妻子。當吉喜將滿是鱗片的刳魚水兜頭澆到新郎胡會身上時,她覺得那天的太陽是如此蒼白冷酷。從此她不允許胡會進入她的屋子,她的煙葉和茶點寧肯留給別的男人,也不給予他。胡會死的時候,全阿甲漁村的人都去參加葬禮了,惟獨她沒有去。她老邁地站在窗前,望着日夜川流不息的逝川,耳畔老是響起沸水將壺蓋頂得噗噗的聲響。

產婦再一次呻吟起來,吉喜從胡會的畫像前離開。她邊挪動步子邊嘟囔道:“唉,你是多麼像一隻出洋相的猴子。”説完,又慣常地罵了上帝一句什麼,這才來到產婦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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