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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夢無痕經典散文

春夢無痕經典散文

晚飯後,二叔扯動着燈籠杆上的長繩,把初五以後就沒再亮的燈籠,換了蠟燭,重新點燃升起。

春夢無痕經典散文

瑞雪如期而至,搖曳着家家户户的大紅燈籠,在十五的夜空裏,顧盼生姿。杆頭上木飛機的螺旋槳,“譁啷啷”着舒緩有致的音符,悱惻纏綿。喬家大灣的春夢,在雪幕下一片橙紅的海洋裏,不動聲色的悄悄孕育。

十幾個二叔一樣的年輕人,擠在外屋的條桌邊猜燈謎

漆着紫檀色熟漆的條桌,足足的三米長,桌面下有對開的中門,兩側還有雙向往外抽動的拉門。裙邊鏤空着捲雲,四角浮飾着鯉鱗,獨幅的面板,平圈着有縫無痕的厚重邊條,線條細膩,雕琢古樸。

整個大桌,不見一金一銅,卻是卯嚴榫緊,歷經數載依然不動不搖,無聲的彰顯着前輩匠人們手工技藝的純熟精湛!

條桌是奶奶家鼎盛時期,長短工們的餐桌,外面的下屋裏還有一條。

桌上三隻蠟燭,流着歡愉的喜淚,看二叔用宋體毫寫“日邀三人行”;看雷叔小草濡染“二人崴了腳”;也看不擅毫墨的老姑,急忙忙用硬筆寫下的“林中一日成仙境”,雖然娟秀又不失飄逸靈動,卻到底還是落在了雷叔的後面;又笑看裏屋扔下紙牌跑來湊趣的爸爸,抽出雷叔的狼毫塗下兩句“良頭出廠、小二偷瞧”後扭頭就走,留下雷叔張開了一手濃墨,揮舞着另一拳的幾粒“花生米”嗚哇亂叫。

西屋的媽媽們打着“娘娘”,嘴裏不閒着應元宵節的景——老姨説:“一橫一豎一咕嘎,四個小豬來吃喳”。九姑一臉茫然,香雲説是“馬”,媽媽接道“嗚哇嗚哇又來倆”,九姑遲疑着:“是‘馮’?”又很快搖着頭説:“不算、不算,繁體的太難,也不夠貼實。”

香雲笑着學媽媽的聲調:“嗚哇、嗚哇”的,卻忘了出牌,一把贏牌忘了出,被捉當了“娘娘”。

外屋的門“咣噹”着,村裏面上小學的堂叔叔堂姑姑們,也連跑帶顛、扯七拖八的趕來玩燈會。不消幾刻,乾乾淨淨的外屋地,早成了雪水泥窪。

奶奶忙碌着,把洗好的幾個蘋果、還沒有緩透帶着冰碴的凍秋梨,和一大盆切成條條的青羅卜,都放在磨盤上。奶奶是每年元宵燈會唯一的贊助商。

知青們輪番上陣寫謎底。不管大人孩子,猜到謎底的就搶走謎面到奶奶面前大聲的喊出來。對了的,就在一片歡呼聲中領走一隻平日裏難得一見的紅蘋果,錯了的,就會被鬨笑着摸上一臉的鍋底灰。

蘋果又甜又脆,是奶奶秋天在後園子裏的樹上摘下來,放在菜窖裏儲存了小半年的國光“123”。

大半夜裏,謎面不出了,謎底也猜出了十之七八,就開始盤點——寫了謎面的,都能分到一隻酸甜的凍秋梨,出謎最多的三甲,會梨、果雙收。沒有謎面也猜不出謎底的,就只能啃青蘿蔔了。

其實,那時候甜絲絲的青蘿蔔,入口生津,也是山裏人最喜歡吃的堪比水果的好東西。

偏偏就有淘氣的,瞧準了時機搶了人家的半隻蘋果起來就跑的,惹得奶奶跺着腳一陣的笑罵:“這些個沒出息的小鼈羔子……”

二叔、老姑和爸爸出的謎底,被猜出了是“春"、“夢”、“痕”,沒人猜出來的“二人崴了腳”,雷叔亮出的謎底卻是個“無”字。人們爭議着説對説錯,吵鬧着慢慢散去回了各自的家。一年一度的元宵燈會,留下了一地的泥濘伴着歡笑,在“春夢無痕”的大灣裏,落下了那一年雪打紗燈詩意的帷幕。

城裏的學校停課,終結了二叔和老姑最初以求學走出大灣的夢想。二叔雖心有不甘,也只能安心下來踏踏實實的土裏刨食了,而且,這一刨就刨了一輩子。

老姑的夢想,卻一刻也不曾泯滅。她琢磨了半年,去城裏買了一本裁縫書,回來用窗户紙畫畫剪剪的,學會了裁剪,卻苦於沒有布料用來縫紉。老姑又去了趟城裏,要來了外甥女的一大本上海出的《手工藝編結》,還有幾副竹針鋼針鈎針繡花針。

工餘飯後,小青年們都在打撲克下象棋,老姑就擺弄着大夥送來的各式毛啊線的,日復一日,花色各異的時新毛衣毛褲,一件件的都穿在了撲克迷們的身上。

我跟在老姑的屁股後,把毛線撐起在倒放的凳子腿上,幫老姑纏毛線團團。作為獎賞,老姑用各種顏色的線頭線腦,給我打了一件波浪形的花腰子毛衣。

穿了新毛衣,我又開始把一大袋子縫衣服的白線,也一挄一挄的纏成團團,我問老姑,這個也能織毛衣?老姑笑着吊我的胃口:“到時候再告訴你”。

二月二後,大灣的積雪開始融化着,也不時的再下一場新雪,新一輪的開犁種地,還有一段時日。

老姑在板牆上,間隔寸許,橫平豎直的釘完了一圈鐵釘,就開始把白線一根根的往上纏繞——先是一排一排的橫繞,再是一排一排的豎纏,最後對角斜拉,每組線束不多不少的五個來回就是十棵。

掛完了線的牆上,呈現出了一張經緯有序的大網,每個節點,都成了一個漂亮的“米”字。老姑叫上我,在每一個“米”字的腰間,用縫衣針來回穿繞,都繫緊不易脱落的豬蹄扣。

院子裏的聾子爺爺,也在編結屬於他的春天的夢——

聾子爺爺姓孫,自二十多年前的那場戰役之後,就以榮軍的身份留在了爺爺家(詳見《望月松花湖·魚水謠》)。

爺爺一家人念他的勞苦功高,從不讓他下地勞作。聾子爺爺念着爺爺家的知遇之恩,卻也從不擺榮軍的譜,總是屋裏屋外有條不紊的忙叨着。

他把去年秋天割回的二年紅苕條,去了枝杈,捆好了放在外屋解着凍,就又去院子裏拿了一捆新割回來的柳條,編“芴子”。盆口粗的芴子肚大細脖散沿口,是山裏人們春天放在河裏捉魚蝦蛤蟆的特有工具,聾子爺爺編的芴子,特意在脖子的內徑加了“倒蓄兒”,可以防止魚蝦蛤蟆迴游逃跑。

“米”字結的豬蹄扣繫好了,老姑一邊拔掉一顆網上的釘子,一邊把我預先合成的六股線束,剪成四寸的小段,雙饋着穿進掛釘子處的網邊,窩回來再鎖緊,就係成了網編的穗穗兒。一顆一顆的拔,一束一束的鎖,小二百棵的穗穗兒,完美了牆上下來的白線網。

老姑取下了媽媽被摞子上蒙着的線毯,把那張“網”罩在了紅紅綠綠裸露的被子上,兩種普普通通的家居日用,相得益彰,一下子鏤空出了濃濃的藝術品氛圍。

老姑編結的這張滿含了夢想的工藝網,叫做“苫簾”也叫“苫單”。幾年以後,老姑離開大灣進了城,憑着自己的技藝開了一間成衣坊,再後來,就嫁在了那裏。

聾子爺爺把編好的“芴子”收進下屋,等着南大崴子的小河解凍,磕了磕銅鍋玉嘴烏木杆的眼袋,又抱出了那捆二年紅,在午後早春的暖陽裏,把苕條用一個小巧的梭子尅成三瓣稜條,準備着給奶奶編揹筐。

奶奶端着稀米粥,喂她的兩頭仔豬,春天來了的時候,奶奶要揹着聾子爺爺的揹筐,去給這兩頭夢裏的年豬挖野菜。

雪,終於都變成了水的模樣,流去了小河,流進了東邊的松花湖。

後院子裏,奶奶和媽媽終於在開滿了繁花的梨樹下,種上了花生。每天,我都瞄了個沒人的時候去沙土的花生地,挖開播種時留下的腳印,看每個窩裏,有幾粒花生。

奶奶説過:每庵兩、三棵苗就夠了,多了會光長秧不結花生。

我挖開的每個窩裏,偏偏都會多出來一、兩粒,我數準了一二三,吃掉那些多餘的已經開始腫脹了的一、兩粒——多了不是也要在除草的時候間苗的嘛?

大人們總是不理解我的苦心,常常拐彎抹角的偷瞄着我説,花生地遭了兩條腿的花栗鼠,偷磕了花生籽。

其實,除了這種一舉多得的提前間苗,我要勘察驗證的,是花生什麼時候出土、開花、結果乃至成熟。因為到了收穫花生的季節,我去村東上學的夢,不是就會成真了嘛!

大人們,我的夢,壓在了心底,我自己知道,這個也是——春夢無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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