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文書都 >

文學文本 >散文 >

張抗抗散文《霧天目》

張抗抗散文《霧天目》

【作家簡介】張抗抗,當代女作家。浙江杭州人,1950年生。1963年考入杭州市一中,1969年中學畢業後到黑龍江國營農場勞動八年,當過農工、磚廠工人、通訊員、報道員、創作員等。1977年到黑龍江省藝術學校編劇班學習一年,1979年調到黑龍江作家協會從事專業創作。1972年發表了第一篇短篇小説《燈》,1975年出版了長篇小説《分界線》。反映黑龍江農場知識青年的生活。她還寫了中篇童話《翔兒和他的氫球》和散文集《橄欖》,出版了長篇小説《隱形伴侶》。作品中《夏》獲1980年全國優秀短篇小説獎,《淡淡的晨霧》獲第一屆全國優秀中篇小説獎。其中,《城市的標識》被選入小學教材。

張抗抗散文《霧天目》

  霧天目

  張抗抗

去西天目,是心裏積存已久的一個念想。不是為觀光,是為了那些大樹。

幾十年裏,只要説到樹,天目山就從父親的眼神裏巍然升起,像一次驟然發生的地殼運動。稀疏的白髮在那一刻變成了茂密的森林,落滿了雪。那是我一生中見過的最壯觀的大樹。他一遍遍説。假如你沒去過天目山,根本不明白什麼叫樹。

其實不全是為了樹。我知道。是為了一個人,一個已經逝去半個世紀的人。

幾十年來,若是提起他的名字,母親的眼神就會倏然暗淡下去,像被海潮淹沒的沙灘。她喃喃地説,我要和你一起去。

去西天目,就這樣變成一種夙願和儀式,無論為了樹還是為了人。

只是,我沒有想到,登天目那一日,會遇上那樣一場彌天大霧。

冬盡了,山下的樹一天天竄芽泛青,漾出了些許春意。而眼前的天目山,已滿眼都是綠,那是一種墨汁般深潭樣的綠色,把所有草葉的嫩綠都覆蓋了。

車從盤山公路上掠過那個叫南庵的拐角時,我感覺到緊挨着我的母親,身子突然顫慄了一下。在牙齒輕微的磕碰聲中,我分明聽見了那一聲尖鋭的槍響。

霧氣就在那會兒,悄悄地從四面瀰漫上來。

像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風雪呼嘯而過,遠山近樹忽而望不見了。山中古老的禪源寺,隱匿在蒼白的霧氣裏。下車尋路,林間的青石板小徑如雨潑過,濕漉漉地膩滑,人懸浮在白茫茫的雲層裏,每一步都像要邁入萬丈深淵。

母親默默走在前面,像一個悠盪的幽靈。白色的紗幕被她的腳步豁開一個缺口,影子穿過去,紗簾瞬間又閉合了。

在那深不可測的綠巷中,我隱約看見了一排排巨大的樹杆,昂然立於路旁,幾乎同我迎頭相撞。

它們竟是那樣地粗壯,每一棵都須幾人合圍,才能將它抱在懷裏;它們竟是那樣地高大,濃密的雲霧遮去了樹梢,樹尖伸到望不見天頂的空中去了;最令人驚歎的是樹幹之直,刀削般筆挺,像一根根氣度軒昂的羅馬石柱,支撐着綠屋的穹頂。褐色的樹皮一片片如鱷魚的鱗甲,已被千年的風霜錘磨成堅韌的巖石。

他究竟倒在哪一棵樹下了呢?鮮血從他年輕的胸膛裏流淌下來的時候,他或許就靠在了那棵大樹的樹幹上。他依託了大樹,所以他犧牲的`那一刻仍像樹一樣站立。

那個無風無雨的春日,那些被父親無數次讚頌和崇仰的天目山大樹,就這樣從漫山飄忽的濃霧中,和那個叫賈起的故人一起,若隱若現地走來。我看不清他的面孔,只聽見他腳上沉重的鐵鏈,像伐木人鋭利的鋸,一聲聲從森林盡頭傳來。

我不知道他在匆匆離去前,是否還有心情觀賞這些西天目的稀世大樹。57年前的樹葉早已零落成泥,但我清晰地看見他灼熱的目光仍在枝條上纏繞。還有他撫摸着樹杆留下的温暖掌印,那手紋一寸寸已嵌入老樹的樹皮,與樹合為一體。莫非他也生性愛樹,才捨棄了故鄉青島温暖的海灘,將西天目作了自己永久的棲息地?

九里亭、七裏亭、五里亭……幾十裏山路,不是在走,是在仰望,始終是揚着臉,瞻仰那些永遠的樹。當那一排槍聲在冰冷的山谷裏響起的時候,惟有這些樹,是沉默的目擊者。他年輕的生命終止在27歲那個年紀,大樹卻已千年。

母親仍然獨自走在前面,75歲的高齡,腳步依舊矯健有力。從上山那一刻起,她的雙目就被山巒霧氣染得濕潤。林深處不知名的鳥鳴啁啾,聲聲如歌,讓人想起遙遠的青春季節。一羣女生歡笑着從禪源寺的臨時課堂上跑出來,手拉手圍着寺前的老銀杏樹,雄壯的抗日軍歌驚飛了樹上的小鳥……待她幾年後重回西天目,卻是被押解着,一步步踩着前頭他沉穩的腳印,直到今日,她一抬眼仍能看見他坦然的目光,如陽光下流淌的山澗小溪,從石縫裏透出烏亮的光澤。

母親站住了,站在一棵巨大的柳杉樹下。樹身奇粗,3人合抱僅圍半圈。奇怪的是那樹皮已被剝得精光,露出枯澀的樹幹,瘢痕累累,深藏的皺褶中寫滿滄桑。枝條上沒有一片綠葉,惟有軀幹依然屹立,像一尊古老的石像。

在我的驚歎中,母親輕聲説,這就是真正的大樹王。但它死了。是被遊人剝樹皮做藥,活活弄死的。50多年前,我曾見過它活着的樣子,樹冠就像一把巨大的傘,整個開山老殿都被它遮住了。

霧越發地濃了,下山的路還長。霧氣如雨,洇濕了母親的頭髮。我挽起她走,身前身後都是大樹黑黝黝的剪影。父親説,近年來他們已是第3次到西天目了,但沒有人知道那個57年前被槍殺的革命者,究竟葬在哪裏。

我説,你找不到他,因為他已經變成了一棵樹。

世事變遷,惟有西天目的森林,是永遠的。為着他們那一代人關於自由平等的理想,半個世紀之後我們依舊對他深懷敬意。然而,無數生命和太多的鮮血,使理想的代價變得過於昂貴,飄渺的霧中我們甚至看不見理想的內容。撫摸着西天目的老樹,我想也許只有這些大樹,才真正擁有了自由的空氣和豐沛的雨霧。

我們走在霧裏,我們朝大霧彌天的南庵方向走。我的汗已變成了蒸騰的霧,將我自己團團籠罩。那是一個霧日,在西天目,我穿行在那種被稱為歷史迷霧的情景中,真實變得越發令人疑惑。人説東西天目兩峯之巔,各有一池,池水清冽,冬夏不涸,頗似雙目仰望蒼穹,故得名“天目山”。我不能也不敢去山巔了,我想象那清澈的池水,像是他不瞑的雙目在詰問蒼穹。

若是以那池水洗眼濯足,會有人“開天目”麼?

山林寂靜,水氣迷茫。霧中影影綽綽的大樹無言,沒有回聲。

  • 文章版權屬於文章作者所有,轉載請註明 https://wenshudu.com/wenxuewenti/sanwen/xzzzqy7.html
專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