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文書都 >

文學文本 >散文 >

夜食者散文

夜食者散文

好多年前的冬天,單位為增加效益,要求晚上加班。通常兩個人裹緊頸上的圍巾,推車從單位出來,就九點多了。

夜食者散文

那時城市街道車輛稀少,路燈間隔遠,且常壞掉,道上黑漆漆的。當我們笑嘻嘻地在深夜寒風中説見聞、正學着的新歌或者男孩的時候,其實能感覺到自己的心一直在抖,抖得要掉下來。黑暗、餓和冷,還有無望的悲傷,令人膽怯、落淚,但又不能也不敢説穿。黑暗的城市街道所呈現出來的冷漠和無情感,雖一次次將我們打敗,而我們卻有就義般的凜然。彷彿這些個黑夜,是在重塑我們對生活的信心。偶爾有男同事會陪我們騎到朋友家小區的那個路口,因為尚有一段距離,所以他就讓我們跟他喊話。寒風中,嘴脣被凍成身外器官,而通過它所散發出來的聲音,是僵直、顫抖、無力,乃至恐懼的,它像一條漂移的線段,沒有要出發和抵達的驛站可依靠。因為冷,我們露在圍巾外面的眼睛常常滿含淚水,朋友的睫毛膏被淚水融化,一些在臉上留下烏七八糟的印子,另一些,又要被凍成烏色的冰。有天晚上,似乎路燈壞了很多,風也大,能感覺到它們試圖從後面掀起自行車,然後再將我們狠狠地摔倒。我跟朋友一前一後,同時跌進排水溝,溝裏乾草上厚厚的黃塵,沒入鼻腔和眼睛,我們不斷地咳嗽、打噴嚏、流淚。等回家,鏡子裏,看見我們兩個從頭到腳像被土埋過一次似的,相視悄悄地笑,怕驚醒她父母。

她的家,在那個冬天,也是我的。深夜十點或者更晚,那扇門裏,總有一盞為我們亮着的燈,而廚房的鍋裏,也有為我們留着的熱炒飯。

從未探詢過,這兩碗不很燙、也未冷卻、入口剛好的飯,是她年邁的父母什麼時候做好的,似乎他們有神奇的預測功能,另外的眼,可以看見我們在歸家之路上的影子,或許,連同我們跌到溝裏的狼狽,騎車時心裏的膽怯,壯膽般的喊叫,他們都能看到並聽到?

中午,看門的王大爺回家吃飯,我們就在他的小電爐上煮麪,一包方便麪分食,邊煮邊嘗,通常將海帶絲放進去以後,面已減少了一少半。窗外偶爾會飄雪,但更多的時候陰沉沉的,太陽出來得很遲,似乎要到下午,天才會泛點晴,但很快又陰下來,風嗚嗚地吹,吹起樓下的塵土、枯葉,在地上旋着圈。

有時,會有心儀朋友的男孩約我們出去吃飯,因為晚上還有加班,所以下午就會被約出來,一個鍋仔,或者只是鍋貼、餃子、炒罐腸之類簡單的飯菜。

是個跳舞的男孩。他來找她,穿了一條黑色的健美褲,他有勻稱的身材,所以也並不難看。吃飯的時候,他只是象徵性地沾幾口,然後不停地抽煙,當他吐出煙圈時,我看到他的眼睛微微合着,心碎而心愛地盯着張大嘴巴的她。那時,覺得他是來拯救她的,而我,恬不知恥地追逐着她,就為不被餓壞或者餓死。

星期天,他們會單獨一起玩,有時她會隨他去赴宴,友誼賓館或者湖濱會堂。他愛她的方式,就是帶她吃飯,而她對他的喜歡,似乎也僅僅止於他能讓她吃飽。她很少單獨跟他在一起,除去吃飯,他們竟然連一場電影都沒看過,如果他買了電影票,話劇票,兩張,都要被她收繳,然後帶我一起看。

有次他説,一直覺得吃飯是很孤單的、很悲壯的事,來陪她,就是想用愛來餵養她。

在我離開朋友的那座城市的時候,春天已經快來了。那時,我開始喊她的父母爸媽。舉目無親之地,兩個老人用深夜的食物,驅散了我的孤單和自卑。

幾年後我跟朋友又相聚,她爸爸已過世。深夜裏,零點,或者更晚,我們在洗完照片,聊完詩歌之後,悄悄去廚房裏炒飯,像爸爸那樣,不放蛋,只用葱花和生抽。入口,卻沒有當年爸爸的味道。

深夜裏,很少有人家的廚房是亮着燈的,某天,來自左下方明亮的燈光吸引了我。那種只有煙火人家才會釋放的暖光,安慰了我在深夜醒來時凌厲的清醒感,也減少了我於塵世的諸多恐懼。

那個廚房跟我家的廚房的結構並沒有不同,水池和灶台都在同樣位置,款式差不多的抽油煙機,微波爐,一些放在大理石台面上的雜物,瓶瓶罐罐,還有碗和刀……都有相似的陳列方式。這是個空蕩的廚房,一間被深夜棄置的廚房。這樣的情形,很容易讓人猜測到是主人忘了關燈。這樣的話,在不久後,我便可感受到這片暖光,會隨着黎明的來臨而漸漸暗淡下去,乃至當第一縷陽光驅散了大地的黑暗,暖光將被忽略、掩蓋,乃至消失。

但事實遠非如此,灶台的火開着,藍色的焰苗舔着鍋底,一顆頭從灶台下升起來,我看見一個頭發蓬亂、光膀子、穿紅色三角褲的男人,一個深夜兩點守着灶火煮方便麪的男人,他手裏拿着筷子,快速地攪了攪鍋裏的面,然後繼續降到灶台下面。眼中,還原成一個寂寞廚房的樣子。

在大約十分鐘的時間裏,他一共攪拌了四次,每次,他的目光都會朝窗外看看,然後用左手掩着自己的檔部,似乎很在意自己的不雅,但又有被夜遮蔽的僥倖,這種情形使他的樣子生出幾分滑稽。

後來,他將鍋放在地下,看不見他怎麼吃,只能看見他的頭隨着脖子在蠕動,膀子也在聳動,那種啞劇般的效果,在漸漸瀰漫起來的熱氣中,讓人忍俊不禁。

大約幾分鐘,他開始刷鍋了,是一個很小的鋼盅鍋,他的手下,閃着白光,似乎是來自鍋的,又像是來自水的,後來他扭過身,他的額頭也閃過一道白光。

接下來的夜裏,像某種慣性動作,或者某種邀約,當我半夜走進廚房,總是會朝左下的廚房裏看看。有時,它像小區裏數百家的深夜廚房一樣,是沉寂而黑暗的;有時,會發現有一個惺紅的小點,在窗口亮一下,暗一下,後來明白,那裏是站着一個人,他在抽煙。但只要亮着燈,他肯定是在做飯,有天他竟然炒了一盆飯,不止用很長時間洗青豆,還打了雞蛋,切了火腿,取出咖哩。不同於上次,雖然依舊是光着膀子,但穿了長褲,一條褲子的遮擋,使他的神態和動作從容了許多。當他將一盆黃澄澄的飯放在台子上,從他的背影和姿勢裏,能感覺到他對自己手藝的某種沉浸。後來他整個人坐在台面上,右手捧着盆,埋頭吃起來,那股投入,不止是對食物的熱愛,還有一種餘生的悲愴,彷彿他很久沒吃過飯了,或者再也不會吃飯了。

抑或,他是像我一樣,是逃避睡眠的人嗎?還是被睡眠拋棄的人?莫非在這城市裏,用食物或者其他替代品當藥物的人,正如我和他般,用孤單的咀嚼,寂寞的傾訴,巨大的悲情,來驅散和緩解着人世的種種涼意和辜負?

有天夜裏,他竟然吃了六個蘋果。

再天夜裏,他熱了一杯奶,吃了兩個大面包。

還有一天,他抱了個餅乾筒,吃了很久,每一塊餅乾,都是整個放到嘴裏,他的嘴張得大大的,感覺又像是用喉嚨吞嚥,他簡單馬虎的咀嚼亦被忽略,那種隱約帶着病態的對於食物的貪婪,用饕餮這個詞來形容,一點也不過分。

據説這世上還有一種病,叫夜食癖。夜食癖患者因不能控制自己,而在夜間有大量不必要的進食。他們往往會在晚飯後吃過多的食物,特別是在夜間入睡後,即使完全不覺得餓,也會醒來繼續進食。

開心理診所的朋友,曾説起過一個不到二十的姑娘,身高大約一米六公分,體重大約也有一百六十斤左右,那天,當她一進來,就感覺是一堵牆從門裏擠進來了,嘴裏還嚼着口香糖,它在她嘴裏左邊呆會,右邊呆會,又回到口脣間,似乎要吐掉,但卻又捲舌入內。

朋友説,總覺得口香糖在很大的程度上,讓人對吃的姿態產生了噁心感。

的確,這種不避人羣和場合的吃裏,有種肆無忌憚的對食物的不敬,還有對自己形象的無限醜化。

她慢吞吞地走進來,坐到對面的凳子上,將揹着的包,隨便扔向身後的沙發,雙腳蜷起,踩在凳子的橫杆上,然後,朋友眼前就呈現出一個圓球。

朋友遞給她一張紙巾,請她將口香糖吐在其中,扔到旁邊的垃圾籃。她有些詫異,頓了一會,不情願地縮着頭將嘴裏的東西吐出來,揉成一團,攥在手裏。

她的神情中帶着不屑、懷疑,但顯然又不是針對醫師的,似乎那是她慣用的表情,是時間和年月贈給她的最佳面具。

開頭的交流很艱難,雖然這姑娘是自己情願上門診治的,但顯然她的內心防線跟她的體積成正比,能感覺到,在醫師跟患者之間,有一堵牆,或者比牆更厚的汽流,它們是頑抗到底的姿態,在多次調整方案後,朋友聽到了來自這個胖姑娘的難言之隱。

這是個來自單親家庭的孩子,媽媽在她九歲時離家出走,之後,父親再沒有成家。

這些基本情況其實在電話裏已經説過,但此刻説出來,她的語氣有些艱澀,隨之,表情裏的不屑和懷疑一掃而光,取而代之的是無助和慌張。似乎,她的經歷,是一塊頑石,若果她沒有一定的份量和體積來抵禦,就會被壓倒,壓死。

她承認,就是從媽媽走後,她突然變得很能吃,從每頓飯一碗到兩碗三碗,不止飯,爸爸給他的所有零用錢,她都用來買食物,她是學校門口那個快餐店的常客,能背下里面所有食物的價格。當然,她爸爸是很高興的,對於父母來説,懂得吃飽穿暖,不讓人操心,就是個懂事的好孩子。剛開始,她一想媽媽,就去吃,邊哭邊吃,根本來不及品嚐食物的味道,她覺得胃裏脹滿的感覺,可以讓自己覺得不空。但漸漸的,隨着食物需求量的增多,她的體重突然增多。

她的圓臉上扯出一絲笑紋,那絲笑,讓她有別於胖人共有的憨厚和愚笨,竟是輕靈且慧的。

她説,她現在快高中畢業了,從初中開始就喜歡過男生,但那些男生並不喜歡她,她知道,是因為自己胖的緣故,她哭過,哀求過,但一切無濟於事。所有的不快,包括想媽媽,同學的嘲笑,爸爸的敷衍,她都拿食物來治療,她覺得,吃,是世界上最美的感覺,那種填充,讓她滿足,覺得自己有力量。

有天夜裏她被餓醒過來,被飢餓打斷睡眠是很氣憤,但她卻又無法忍受飢餓帶給她的空虛和缺失,於是,她不得不爬起來,去冰箱裏找食物。

“那是第一次,從此,我在夜裏總會醒過來,有時並不餓,但我還是想吃,彷彿我的身體裏飼養了一隻獸……”

“最可恨的是,後來夜裏不止一次要醒,有天夜裏,竟然醒了三次,吃掉冰箱裏一個星期的熟食,當冰箱空下來時,我看着外面黑漆漆的夜,第一次,因為食物和我之間這種供需關係哭了,那時我知道,我這是病了。也就是在這段時間,我的成績從全校五百降到七百名,而體重卻增加了整整二十斤……“

“一日三餐,卻令我厭惡,每天,我都昏昏欲睡,到了夜晚,卻頻繁醒來。夜間進食並不愉悦,我痛苦萬分,為自己無法截止自己的行為,而感到羞愧、罪惡深重……”

小時候,喜歡看飼養處的月大爺簸豆子,看他將豆子用木瓢舀到簸箕裏,一顛一顛地簸完,然後再把黑色的料豆子,裝進布袋裏。等到簸完了,他的頭上,身上,全是塵土和葉沫,連長長的眉毛都被染灰了。

飼養處院子裏,幾輛大的、小的平車橫七豎八地放着,這些在秋天頻繁出動的工具,閒置下來後,很快就蒙上了厚厚的灰塵。冬天的月光下,車的陰影瘦小而清淡。月上中天,月大爺已經睡了一覺,他披着厚厚的棉襖,一瘸一拐給圈裏的牲口們換水,然後把豆子放進槽裏,用手將豆子跟草料攪拌均勻。

聽説牲口黑夜還要添兩頓食時,我們一羣小孩圍住了月大爺,並提出疑問。月大爺是個圓臉、大眼睛、大嘴巴的五十多的人,臉黑,佈滿很深的皺褶,橫七豎八的皺紋將他的臉圈成了個笑模樣。他就那樣似笑非笑地説,馬無夜草不肥啊,只有黑夜的吃食能把他們養胖,養肥,養出力氣。他站在那裏,兩腿呈誇張的弧形狀,跟他的`圓頭圓臉很相襯。

有次在我們的掩護下,禾苗成功地偷了兩兜料豆子,跑到她家的火上炒,來自豆子的香氣讓我們口水不斷。好在豆子是很好熟的,當滾燙的豆子入口,卻令我們苦不堪言。那是世上最苦的食物,根本無法下嚥。我們將滿口的黑豆吐出來,看着彼此黑色的嘴脣,也不敢笑,也不敢哭。

但對於牲口們來説,這些豆子無疑是它們最盼望的食物,它們帶着某種祕密的暗喜,使之區別於白天的草料。像我小時盼望過的豆包或者餃子,這些食物在節日裏,呈現出一種神聖和異於常態的喜感,讓人的希望變得簡單,也更美妙。在夜裏,當月大爺端着一叵籮豆子出現在圈裏,牲口們睜着大眼睛,閃着長長的睫毛,前蹄不斷地刨着圈裏的土。如果它們可以掙脱韁繩,是不是會為夜裏的一小篩豆子而歡天喜地小跑一遭,在山河大地裏嘶鳴呢?

跟牲口們不同的是,作為有意識和自控力的人類,規則的產生和遵從,更多來自人對羞恥心的掩飾和自覺意識。電視劇裏有個情節很特別,為避免被發現,當夜深人靜時,家庭成員便從睡牀上下來,在客廳裏開始排練,這場排練中,家裏的五口人輪流當法官和罪犯,每個表情、動作,每句台詞,都要嚴絲合縫,不留疑點,這種孜孜不倦的演練,成為這家人夜裏的主要工作。但結果並未像他們排練中那樣順暢如意,來自輿論和法律的制裁截止了這場荒唐的演練。“馬無夜草不肥”的後面,還有一句“人無外財不富”,不通過正常渠道獲取的膘肥體壯,或許在人來説,原本就是一種災難?

祖母曾説,人在這世上是有定數的,教你初一死,就不能十五亡。隨着年齡的增長,我的口味變清淡,飯量減少,有時想,這可能不是不想吃不能吃,而是,老天分配給我的食物在一生就有這麼多。食物於人,也是有定數的吧?它不止果腹,維持生命供給,某些時候能驅散生存中的病痛,而另些時候,它會助紂為虐,成為某病的盟友?

據説,人飢餓的高峯期在晚上八點,比起白天,在夜裏對於甜的、鹹的及澱粉類的食物有更多的渴求。也就是説,對於我們的大腦而言,夜間進食比白天進食更難令人有飽腹感。

與電影裏呈現的有深夜潛水癖好的人不同,當夜晚來臨,近三十萬人的縣城住屋中,能想象,被排除在日常規律外的夜食癖們,在漸失去恢復體力和精神的途徑,失去補充愛和信任的加油站,也無法實現“入睡後靈魂從煙囱爬了出來”的願望時,依舊會出現在高高低低的廚房裏,他們孜孜不倦地找尋和製作着食物,用超出器官正常的承受能力,來慰藉和懲罰自己,彷彿絕望的勇士,有沉淪和赴死的決心。

標籤: 食者 散文
  • 文章版權屬於文章作者所有,轉載請註明 https://wenshudu.com/wenxuewenti/sanwen/v78yek.html
專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