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文書都 >

文學文本 >散文 >

忽對林亭雪的散文

忽對林亭雪的散文

節日燈火,通宵達旦地亮。雪粒,便似光裏的塵埃,迂緩而持續地飛舞,有序又無羈,不管不顧的真實,帶給人間是喜悦抑或憂傷,竟是無干的。這樣子挺好的。無負累和擔憂的灑然。我坐在半夜的窗簾前面,身後是棲身的居所,温暖,無疑義的包納地,真,善,美,醜,亦與這午夜飛雪般,播散,落了地,塵埃裏的灰。紗窗拉開一半,海棠花全落了,枝葉在矇昧的光線裏投下暗影子,切開我的身體,像疤痕。小空間裏的清坐,是一種澈冷的寂寞。無關氣候和旁人,甚至時間和空間。笑。可不是雪麼。這人世,從來都是這般巧。

忽對林亭雪的散文

是第二場雪了。若初次是驚喜,是呼應,是成就盼望,那麼圓滿之後的多,便成為多餘,絕望。冬天的雪,落在春天裏,多少讓人心事龐雜,藤葛糾結,又分明又難解,似愛似怨,理不出頭緒。喜悦漸淡,寥落無趣。便只端端地坐到深夜裏去,無驚無喜地被時間溶化。春天的花園,暫且還是一片死靜,而林亭依舊蒼白地聳立,掠過的四季,也不過去年的笑聲,零零星星,起起落落,到底,亦被曾綠着的草地和紅着黃着的花們收回。我肯定看不清一株美人蕉,嬌憨的紅臉。長廊盡處,坐着的姑娘手裏的那朵玫瑰呢?只有桃花,在下午陰天裏,被園林工人蹬着梯子,用鐵絲將假吟吟的笑綁在清瘦枯蒼的樹上,總是要被電線裏的熱烤亮的。我想的時候,樹上的假花,在雪裏還是暗淡的,若它們從未來過。

雪裏,最多見的,該是鳥雀。而它們,在這樣的夜裏,又在何處張望呢?或者從高處掉下來,凍死,摔死,亦無人察覺。明天,那些依舊活着的鳥雀,會跳躍在雪地裏,歡快地哭泣嗎?燈光耀亮,像一雙睜得太久的眼睛,乾澀而睏倦,如果有支撐,日子總是可以安渡。可是,如果失去,消失,甚至永不再來,你的日子,難道用刀切斷嗎?海棠的枝葉的陰影,大片地覆蓋了暗夜裏的我的身體,我在時間裏的坐姿,被切得四分五裂。

杯子被打破,温度割裂開老去的肌膚。想哭,肆意的,汪洋的哭一場。身體的痛,從來不是最難捱的,不是今日便是明日,傷口自會癒合。而心底的痛,卻是永遠無法填補的空隙,時間不停地流淌,你不斷地得到,給予,收受,付出,擁有,失去,總有一天,你的心,成為一個碩大的洞,空洞,沒有鐘乳石,石筍,石幔和石花,蝙蝠,烏鴉,或蟲豸,那時,你會死去,死在死去之前。想來,當感覺消失,即便痛,也是旁人的吧。你便還是這深夜的落雪,絕決地死,未留戀貪念。

戴了耳機,聽《禪院鐘聲》。真是應境的好啊。知是要淚流長河的,亦不管不顧。小禪説,大委屈、大難過、大喜悦都是説不出的,抱怨和辯解都已無用。便只沉默吧,沉默成石頭,沉默成時間下的沙。明天的流水,今日的雪。那麼多晶瑩的,潔淨的,獨特的,難得的,暗自慶幸的乍喜,竟捱不過,一場夜。

入冬後,進山的道路、兩側的'松柏、廟宇、山頂上盤旋的蒼鷹,都被一層蒼灰籠罩覆蓋,綠意雖在,卻到底是暗沉了些,好象被水浸泡,又被黑夜的低温冷凍,風景中結了一層霜。氣温也低,風在林間呼嘯,雖是行頭可適,卻依舊感到徹骨之寒。陽坡上,有工人在栽樹,桔色衣裳像一團快燃盡的小火苗,星星點點地在灌木叢中晃動。看我拿相機入山,有人便招呼其他人説:動起來,動起來,小心把你們攝到鏡頭裏曝光。那聲音在山上,也不高,卻傳得遠,我在山下聽得真切。心裏想笑,臉凍得僵,那笑,便擱淺在意願的路途上。他們倒笑了,一時山谷裏滿是回聲,驚起草叢裏蟄伏的鳥雀,撲拉拉亂飛。天空靛藍,陽光劃開半山的淨,峯上儼然春三月,而山下卻是深冬寂冷,光線如此輕易,把山體分成兩個季節。

憶及早年,也曾加入到單位完成義務植樹任務的隊伍中濫竽充數,他們手裏是鐵鍬钁頭,我手裏卻是一架海鷗120。年紀輕時,傻到世人均是喜悦你的,並不懂得他們眼裏是否有仇恨或者鄙視,只覺是親人間的無隙,我願意的,便也是他們認可了的。很多年後,才知道,當年他們是如何地陷害和奚落過我,但我竟渾然無覺,依舊以一腔的好相對,如此,便也沒有所謂的苦和憂心。我把照相機掛在脖子上,然後拿一棵樹苗立在他們刨好的坑裏,記得有個口訣:“三埋兩踩一提苗”,這是個保證樹木成活的訣竅,就是將樹苗放入挖好的樹坑後,埋土到樹坑三分之一深度時,用腳踩一次泥土。埋到三分之二處時,再用腳踩一次。然後再培上剩餘的泥土,最後再稍微向上提一下樹苗。栽好後澆水、培墩。我在這裏扮演的角色不具任何份量,我只充當一個將苗木豎直的可有可無的人,三埋兩踩一提苗的動作無數次地在我視線裏被他們演繹,到後來,竟然輕鬆若身懷絕技的俠士,倐忽一棵倐忽一棵地,讓我目不暇接。那片山坡,很快便植滿了小樹,一羣人坐下來喝水吃乾糧,我便把相機對準喜歡的物體,比如沙棘根根猙獰的針,草叢裏的一星綠,還有滿山泥水未盡的樹坑。可惜的是,那些照片是黑白的,而且膠捲難購,最主要的是,我的沖洗技術不過硬,所以只拿相機來來回回地看,不敢輕易按一下快門。

後來我換了栽樹搭檔,是剛從學校畢業分配來的,臉被春天的風颳得通紅,幹起活來拖泥帶水,栽樹的時候拿捏得像個假人,在他面前,我倒像個師傅了,角色倒換,他扶苗,我“三埋兩踩一提苗”,頗具成就感。這個人,後來跟我一起做過很多事,比如,沖洗照片,學摩托車,培植食用菌,拿火槍到山上打野兔等,我們之間有種男女間互生的好感。但也因我小,只朦朦朧朧地快樂,而也不去迴應或者解讀,只覺天地美好的一塌糊塗,跟他在一起,又興奮又放肆,我甚至在高音喇叭裏喊他的名字,他從很遠的地方,顛顛地跑來,傻傻地在門外對着我笑。陽光下,他身後的菜地正開着繁鬧的花,他的汗珠閃着光,我高興地大呼小叫,把養貂的周師傅都喊出來了,他看着我們一個在門裏,一個在門外傻笑,也忍不住笑。他有本《杜甫詩賞讀》,是大學裏買的,看我喜歡,就送給了我,讓我好生感激。後來我們同時離開了工廠,我去遙遠的城市,他到了機關,未曾告別過。年輕時那點暖意,卻一直留在心裏。最好的好,就是這樣吧,保存着它的滿,不去刺穿它真實的面目。那年在山上栽樹的時候,我們之間還沒有後來那麼好,只覺得在他面前,我的拙全然不見。山上有好多的山雞,嘎嘎地從這座山飛到那座山,也不怵人,有一隻,竟然就立在不遠處的山坡上,小眼睛圓溜溜的,看我們栽樹。他説,要是拿了槍,它肯定跑不掉。我説,你肯定?他胸有成竹地點頭。我們同時朝那隻雞看去,它卻逃命似的飛走了。我説,它聽見你的話了。他驚呼,天那,哪裏冒出那麼多煙!

那麼多煙,湧起來,很快把半塊天遮黑了。栽樹的三二十人,都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我們便一起往高處走,到了山頂,對面山上的火勢正烈,那火併不像想象中那樣去將一棵樹燃着,然後慢慢地將樹杆燒完,而是像風一般,只在樹尖上飛奔擦掠,身後的烏煙快速地飛到雲端,而它經過的樹杆、枝葉瞬間燻黑。最駭人的是,那火是向着我們而來的,來不及驚呼和躲閃,那火便在眼前了。還好有有經驗的工人,領着我們專挑被火燒過的地方走,即便如此,他跟我還是被一團火給圍住了,他拿着一個樹枝,左右不停地撲打,但那火,隨着他的撲打越來越旺。我只跟在他身後,全然不知危險的降臨。有人發現了我們,高聲喊,往外走!捂住口鼻從火裏往外走!他們在火圈外打,他在圈內打,亦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我們面前的火勢方弱,我看着他,他的衣服被燒得面目全非,而他的臉,被薰成焦黑,他朝我笑,一口雪白的牙。

一幫人,就那樣追着火走,一直追到火滅掉,天黑到半夜都不知道。只覺得山好大,路好長,每個人都牽着前面人的衣襟,不明究理地向前走,前面的人跌到了,一羣人便都跌到了,壓在前面的人會喊起來,一羣人都大笑。春天的夜,寒氣逼人,到星星都亮起來,一彎殘月升起,我們沿山脊,漸漸走進黎明……

這樣的集體行為,眾人積攏的温暖,後來漸少了,甚至因工作關係,連這個義務都不盡了。遺憾了些。這個冬日,偶爾入山,竟讓人憶起這麼一段光陰來。那是好光陰啊!我這口吻像不像老年人呢?可惜鏡頭無法重現昨日。時光是架機器吧,只要走進去,便會被磨成粉末。只有這山,山上的青天,山下的大地,才無法被時光機器擠壓,碾磨,篩選,碎成紛紛。我終將老去,皮肉漸萎,骨頭漸朽,許多事情都在忘記,如我這般庸常懶散得過且過,竟然會感覺穩妥,實是可笑。那本《杜甫詩賞讀》在這麼多年的顛簸中,不知所終,但一直記得《新婚別》裏的句子:仰視百鳥飛,大小必雙翔。人事多錯迕,與君永相望。

標籤: 散文 林亭
  • 文章版權屬於文章作者所有,轉載請註明 https://wenshudu.com/wenxuewenti/sanwen/opkl2p.html
專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