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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弟弟張博士散文

我的弟弟張博士散文

弟弟比我小四歲。原名張鬆義,過繼給遠房叔輩張紹文以後改名張博議。他沒有得過博士學位,可家裏人喊他博士。有了微信後,他加我也稱老博士。這個雅號怎麼來的?我沒弄清楚。

我的弟弟張博士散文

母親離世那天晚上,家裏人都在屋裏又急又哭,看着母親斷氣。大哥剛從外婆家把他接回來,放在門口的竹牀上,身子光溜溜,脖子細細的,直不起來。我們給他一粒粒地餵飯豆,他都吃了,他餓!生出來就營養不良,從小身體一直虛弱。

弟弟過繼後,紹文叔的二房生了個兒子。大房曹谷英就帶着博議分出來單過,也住在我們肖家灣,靠幾畝田土出租維生。弟弟又加了個不好治療的脱肛病,像短尾巴一樣吊着,他總是嗚嗚地哭。好長一段時間,曹谷英每天幾次用草紙捂着肛頭塞進去,給他喂中藥湯,僅這一點,就令我家人感動。這毛病好了以後,弟弟剛滿六歲,上了小學。

他進了校門就是小“學霸”,讀書發狠,成績好,記性好。只是和曹谷英沒有相依為命的母子情,不喜歡在她身邊,老跑回家來。家裏人都勸他聽曹谷英的話,母子好好過日子。他脾氣很拗,就是不過去,也不説為什麼。

曹谷英很善良,模樣也好,細皮嫩肉,屋裏收拾得整齊乾淨,不會勞動。如果她再嫁,各方面條件都優越。可那時,舊思想束縛太緊,她是封建禮教的犧牲品,全靠養育我弟弟作精神寄託,我弟弟並不常在她身邊。她難免孤獨、寂寞,有春怨也不怪。我家和她攀了親,自然很同情、憐憫她。附近山上有個青龍庵,庵裏有個宣和尚常到村裏來給人家做福事。我父親去世,就是請宣和尚做福事。他是個花和尚,常來肖家灣逛蕩,看上曹谷英,兩人私通了。

上下屋場有幾個閒人,暗地裏合計要捉姦拿雙。曹谷英的家緊靠一口水塘,房外有後門,門外有個吊腳樓,懸在水上。進她家正門,要經過另一家人的茶堂。宣和尚趁夜深人靜時,捋起褲腳,趟過水,爬上吊腳樓從後門進。有天晚上,幾個好事之徒守株待兔,把他圍在水裏捉住了。

曹谷英覺得見不了人,不想活了。她把一盒火柴頭都谷了,生命垂危。幾個正義人士,其中就有我伯父,既嫌她“不守婦道”,又同情她,斥責那幾個好事之徒吃飽了惹事。他們用土辦法搶救曹谷英,那就是撐開她的嘴灌大糞,灌了幾口,她噁心,嘔吐,把吃進去的火柴頭吐乾淨才得救。從此,好長時間,曹谷英不敢露面。

博議沒見那場面,他聰明,或許聽到一些不雅的議論。鄉下,罵“娘偷和尚”,那是最惡臭的'咒罵,令兒女抬不起頭來。他本來和曹谷英疏遠,難得親近。再有人拿這事添油加醋,他肯定不能接受。那以後,博議和曹谷英更疏遠了。他的性格越變越內向、執拗,有啥心事都悶在心裏,別人難以瞭解他。到縣城上中學,寄宿,一學期回家不了幾次,回家,也不去曹谷英身邊,倒是曹谷英來我家見他,乞求的目光,令人心動。他也不喊她、不理她。

博議一直愛學習,成績好。我因早參加勞動,讀新書晚。上中學時,博議和我同級不同班。我們班男女同學都和我一樣超齡,最大的同學20歲。那時只需要交一點書籍費和伙食費,家裏沒活錢的學生可以用糧食折抵。我和博議每學期都自帶大米,加上鋪蓋、衣物、課本,都由我挑擔。我和博議都喜歡課外閲讀文學書籍。他更是在小學就有這好習慣,早己給家裏人講水滸、説唐的故事,特別吸引我那幾位嫂嫂和姐姐們。

讀完初三一期,我參軍了,當上中尉軍官時,博議正在湖南師範學院物理系就讀。我只聽家裏人説,他思想壓力大,因為按過繼後的家庭定,屬地主成份。這影響他進步,他一直悶聲不響。

大學畢業後,他分配在湖南省地質局實驗室,學以致用,專業對口。他的大學女同窗李如柏是學化學的,兩人分配在一個單位。這以後,我和他見面難,有次去北京,在長沙下車,在他家裏住了一夜,他和李如柏結婚了,分了一套三室的房子。我羨慕他倆工作好,朝夕相處,上班時穿白大褂,要換鞋。對他的職業有一種神祕感,高深莫測。他講解,他的工作主要是對地質礦物進行物理、化學分柝。有一台大型儀器,叫X光譜儀,是西德進口的,國內少有,還不能國產。我想進實驗室參觀,他小心謹慎,説外人不能參觀。我沒使他為難,他事事處處謹慎,怕犯錯誤。他的職業,也養成了精準習慣,絲毫不馬虎。他很快成為實驗室不可缺少的技術骨幹。年輕人挑工作,都爭相進這個實驗室。他自然成了帶徒弟的老師,他的家庭成份也淡化了。

1974年梅雨季節,我全家頭一次“衣錦還鄉”。返回北京時在長沙轉車,住在博議家裏。我看到他卧室裏擺了一台他組裝的黑白電視機,沒有外殼,像一個人肋骨暴露,看到裏面心肝、腸子,很恐怖。打開一看,有圖像有音響,不比買的電視機差。我在北京,家裏只有一個九吋的黑白電視機。我不能不服他,組裝個收音機更是小菜一碟。在實驗室,他成了專家。西德來的專家,技術方面都由他陪同、交流。他對那台X光譜儀愛如珍寶,操作熟練,還能自編操作程序,總能園滿完成各種礦物分柝任務。

這次,我又要求參觀實驗室,他還那麼謹慎,想了好多,答應我,但家屬小孩不能進。他又正兒巴經請示了領導,獲准後才帶我進實驗室。我這才看到他那寶貝,他給我講解儀器的原理、功能,我聽不懂。大概意思是:受激發的礦物樣品中的每一種元素會放射出二次X射線,不同的元素所放射出的二次X射線具有特定的能量特性或波長特性。探測系統測量這些放射出來的二次X射線的能量及數量。然後,儀器軟件將探測系統所收集到的信息轉換成樣品中各種元素的種類及含量。根據各元素的特徵X射線的強度,就可以測定分析元素含量。他是實驗室技術負責人,別人喊他張工(工程師),也有人叫他博士,他一點也不對我透露。

轉眼到了1980年春天,博議受派飛赴西德學習,作技術交流。他受寵若驚,覺得領導重視他,那陣公費出國學習交流少見。幾個月後回國時,帶了一台配置X光譜儀用的電腦,當時是稀有之物。進入不惑之年,受如此器重,獲如此榮耀,他少見地激動,感情外泄,要大展宏圖!上了火車,他乘用硬卧下舗,把電腦擺在舗上,一直扶着,自己不睡。旁邊旅客不解,有的人還笑他痴,他只顧電腦,一直從北京扶到長沙。

從大學畢業後,他陪着那台X光譜儀,一直沒離開她。幾十年,儀器升級換代多次,他帶出的學生一批又一批,自己也評為高級工程師,為人還是小心謹慎,工作勤勉,生活儉樸。直到退休前,才成為一名共產黨員,卻很快難分難捨地離開了那個實驗室。

科學技術不斷髮展進步,X光譜分析已廣泛應用於冶金、地質、有色、建材、商檢、環保、衞生等各個領域。大多數分析元素都可以用X光譜儀進行分析,可以分析固體、粉末、熔珠、液體等樣品,分析速度快、測量範圍寬、干擾小。這種儀器國產的也多了,許多單位還愛用德國、美國、日本產品。

博議可稱X光譜儀應用專家,在這個行當裏小有名氣。因此,他退而未休,國內一家經銷進口X光譜儀的大公司,特聘他當技術顧問,參與售後服務。他全國四處跑,到哪裏,都和冶金、礦產、水泥等大企業合作。他多次為這些大企業規避了停產危機,使鍊鋼、水泥生產質量、產量大幅提升,保證X光譜儀穩定運行,也給所服務單位培訓了自己的操作人才。他不怕“教會徒弟,餓死師傅”。到哪裏,都毫無保留地教人。凡是需要他出馬時,通常是救急,怕“亂譜”,怕停產,他總是爭分奪秒地工作。有一次,一家大鋼鐵企業的X光譜儀“罷工”,公司派他去搶修調試。他一到,帶着原單位技術人員,連夜奮戰,使儀器恢復正常運行。事後,他把自己的實踐經驗和自編程序一一個紹。據説,給企業規避經濟損失上千萬元。

企業領導知道後,又感動又欽佩。幾位主要負責人同時出面陪他吃飯,都稱他張博士。規格、禮遇之高,心意之誠,博議第一次體驗。可他老兄上了席,不顧禮節,匆匆吃了,就起身告辭。他內心有話,解釋不出來。第一,他只做了自己應當做的事,儀器的那點故障,對精通技術的他不是難事。他把那個關鍵節點教給企業的技術人員後,就“一勞永逸”。第二,也是更重要的,他退休後,重視養生保健,對嘴管得極嚴,決不受山珍海味誘惑,造成營養過剩,特別注意控制脂肪攝入量。粗茶淡飯,不吃過飽。他就那樣固執地提前離席了,主人們尷尬過後,能否理解他,也不考慮。臨行前,接待部門送他兩包人蔘,他照樣,不收就不收。自己照那個品牌買了兩份,過北京時,送我一份。我看那標籤,價格僅100元。

聘用公司按規定給他定的差旅費標準,可以報銷飛機票,他要省錢,能乘火車就不乘飛機。能乘軟卧,他只乘硬卧。到北京,有人安排他住西苑賓館,正好,離我家不遠。他還給公司省錢,不進主樓住好房間,而住在樓外的一幢普通客房裏,牀位費80元。我瞭解他的脾氣,乾脆邀他住我家裏。他又怕麻煩家人,那意思是,公司報銷住宿費,何不住賓館、招待所呢?

有家大企業提出聘請他當技術顧問,幫助培訓人才,他不必再四處奔跑,各項待遇高於公司的標準。他沒答應,他深知一個企業的設備,用不着他“張博士”專管,那是浪費他。世風日下時,他仍然不會待價而沽,不會留一手,不聽人説他沒“商業頭腦”,不會用他緊俏的專業技術大賺一把。他老老實實地幹了幾年,在退休費之外,加了一筆勞務費收入,滿足了。因為他為人低調,小心謹慎,沒想額外撈錢,也不貪小便宜、保持了晚節,他很坦然、輕鬆。直到他身體有點不適,李如柏走路健身也覺得費力了,才辭謝公司聘用,第二次退休。

博議和如柏生活也知足了,兒孫滿堂,兒孫們對他們十分孝敬,關愛。老倆口把自己在市中心的住房讓給女兒,方便他們在城裏上班、外孫上學。自己住遠郊的兒子的房屋,那當然是新房、大屋。博議做過腸息肉手術,如柏也做過膽結石手術,術後都恢復良好。博議更重視養生、健康。他和我每次電話聯繫、問候,都少不了聊聊吃什麼,血壓、血脂、甘油酸脂如何?他交流很細,檢驗報告單的各項血相指標,細到0.几几,都要問清楚。我覺得,他像操控X光譜儀那樣,精細地掌控自己身體健康的變化。

有次,我聽三哥打電話講才知道,博議那位養母曹谷英孤苦地熬到老年,和本地—個老裁縫結為老伴,兩人一起去江西投親了。這個人生結局委實令我們寬慰。曹谷英老人離鄉前,想見博議—面,沒有來得及族繫好。家裏人都説,博議應該去江西看看她,可他越老越固執,固執得像他童年時候一樣,就不去。我想,僅憑曹谷英當年洗肛、捂肛的艱辛,也應當去看她。算起來,現在,曹谷英老人不在人世了。我想説,弟弟,別太拗了!如果你己經失去在她墳前躹躬裏默哀的機會,那麼,你可以站在寬闊的陽台上,扶着圍欄站穩,輕輕喊一聲:“養母,我記得您!”那也好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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