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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如此縱深散文

歷史如此縱深散文

公元641年十二月,由兩千多人組成的浩大陣容出長安,過咸陽,沿絲綢之路東段西行,越過秦嶺,經天水、隴西、臨洮,一路車馬顛簸,風塵霜雪,行至地處黃河上游的枹罕,才停下稍事休整。這兩千多人中,至今廣為人知的有三個,一是文成公主李雪雁,二是護送她到邏些(今拉薩市)與松贊干布完婚的親生父親、江夏王李道宗;第三個是為吐蕃王朝興盛做出過巨大貢獻的祿東贊(噶爾?東贊)。隨行人中,除宮女、太監外,還有大批醫療、種植、冶煉、紡織、音樂和文學等專業人才。高大華麗的輦車上,裝有釋迦牟尼佛像,各種珍寶玉器,金玉書櫥,經典卷籍,各種金玉飾物,織繪有各種花紋圖案的錦緞墊被,並卜筮、營造、工技、藥方、醫學論著、診斷方法、醫療器械等多卷、種。還有各種穀物和蕪菁種子(《吐蕃王朝世襲明鑑》。”

歷史如此縱深散文

這是歷史上有名的文成公主進藏。一個女人,在中世紀的帝國,敢於從氣候温潤的江夏遠赴陌生的人間高處西藏,這足夠叫人欽佩。當然,這是一種政治的需要,當然也不能完全排除其家族利益、個人趣味和現實追求等方面因素。但不論怎麼説,這都是一個千古不朽的傳奇。至今,文成公主當年進藏沿途及其在西藏留下的諸多痕跡和影響依舊深刻而明顯。

送親隊伍到枹罕停下稍事休整的原因,主要是等松贊干布回信,其次才是藉機消除連日奔行的疲倦。他們當時所在的枹罕,就是今天的甘肅臨夏回族自治州。這是一座有着鮮明地域文化特徵及其獨特歷史的文化名城,因其東臨洮河,西望青海,南接甘南、北瀕湟水的特殊地理位置,歷來被視作河湟雄鎮,戰略要地。

對於進藏的文成公主來説,臨夏也是重要轉折點。由此過黃河,到青海,就是吐蕃勢力範圍。也就是説,在當時,臨夏是唐帝國面對吐蕃和吐谷渾的最後一個邊疆城市,邁出去,一切就都不由自主了。在文成公主進藏到安史之亂爆發,臨夏既是邊疆又是前線,既是唐蕃古道重要轉折點,也是文明、文化和宗教、物質貿易的主要流轉地,不僅素來與吐谷渾、西羌、吐蕃等民族交往密集,而且,也可由此通往巴基斯坦、印度,以及更遠的國家和地區。

2006年初春,我到蘭州公差,臨夏州一位作家送給我一把保安族腰刀,接過就忍不住打開端詳。這種刀具名聞遐邇,説成工藝品顯然沒有品位。無論是怎樣的一把,都是藝術品。刀出鞘,頓覺心頭生寒,甚至皮膚上還產生了一種被劃割的痛楚感。

而腰刀本身沉靜、肅穆,毫無戾氣。

本質上,任何利器都無關血腥殺戮,真正帶有暴力性質的是人和人心。

收刀回鞘,心神安寧。放進包裏,穿梭在人羣中,心裏忽然多了一種別樣的感覺。我知道,那是一種支撐,也是一種告誡;一種貼身的鋭利,也還有一種收回的平和與寧靜。

幾個月後,再次去蘭州,辦完公事,在白塔山溜達,朋友指着一棵古老、龐大的銀杏樹説,那是文成公主進藏途徑時栽種的。且不論這一説法真假,提起文成公主,我便想到枹罕——臨夏去看看。

説去就去,到車站退了提前買好的返回酒泉的火車票,和朋友一起乘上去臨夏的長途班車。沿途都是夏天,陽光熱烈,綠樹在飛馳之中妖嬈。我想到,公元641年底,那個中世紀那個寒冷的冬天,黃河已經結冰,積雪覆蓋了從長安——黃土高原到青藏高原的每一處土地。遠嫁吐蕃的文成公主一行,在枹罕休整時候,接到了松贊干布的回信。

松贊干布説,對文成公主的到來,他非常高興,並要親自到瑪多迎接。

遠嫁隊伍過大河家渡,依次進入今之青海民和、古鄯、樂都、西寧、湟源等地,登上日月山,涉倒淌河,穿切吉草原、大河壩、温泉、黃河沿,再繞扎陵湖、鄂陵湖,翻越巴顏喀拉山,過玉樹,渡通天河,涉過結古巴塘,沿子曲河走到雜多,過當曲,由唐古拉山口至西藏聶榮、那曲,最終到達邏些城。

而現在,天下大同,道路日漸暢達,不過一個小時,就到了臨夏州首府臨夏市。還沒下車,就嗅到了濃郁的羊肉味道。大凡西北各地,羊及其味道是特有的一種嗅覺主題。臨夏市區自然也不例外。入夜,吃烤肉、喝啤酒,在這一種充滿別樣氣質和味道的城市,感覺異常新鮮,空氣當中,可以明顯地感覺到源自大河、草原雪山的那種峭冷和濕潤。

大致是喝多了的緣故,進房間,放倒就睡。凌晨時分醒來,整個市區沒有一絲雜亂之聲,好像置身在空曠的草原。雖然是七月,凌晨還要蓋上被子。那種清涼,與肉身的要求正相符合。一大早,和朋友一起,從臨夏市折轉回來,去炳靈寺。從行政區劃上説,炳靈寺屬永靖縣轄境。

劉家峽,這座於1974年修成並使用的水庫,儼然一個著名水利工程,同時也是蘭州市及其周邊城市的水源地。可能是為了賦予其詩意和歷史感,劉家峽水庫已被改稱為炳靈寺湖。

要論資歷,炳靈寺的存在要比文成公主時間進藏更早。始建於西秦。

黃河三峽羣山高聳,參差錯落,如巍然兵陣,壁壘屏障。其雄壯蒼邁之美,與長江三峽形成鮮明對比。從感覺上説,黃河三峽更能體現“蒼涼雄渾,悲愴孤絕”這八個字的內涵與神韻。湖水寬闊,浩渺盪漾,顏色幽藍,倒影天空。乘船航行,自然也能夠體驗到人置身大水之中的那種微渺與無力。同時也覺得,任何一個人的生活,其實比這水更為龐闊幽深,也更多藴藏,富有變化。

到峽谷口,棄船上岸,即可見到“十里柳林”。柳樹在西北少見,本土樹種多不如內地的直峭豐潤,扭曲矮小者多。即使左宗棠抬棺西征時沿途種植的“左公柳”,也多不如內地生長的那些。可劉家峽的這些柳樹,可能是因為大水乃至土質格外好的緣故,長得也姿態婀娜,嫵媚耐看。處身於綿延豐饒柳林,不見天空,也不見煙火,抓一枝柳條用手撫摸,心裏便會滋生了一些浪漫和柔軟情緒。

從導遊口中得知,炳靈寺在羌語中意為“鬼窟”,但她沒解釋真實意思。在藏語中,炳靈寺稱“笨郎”、“十萬佛”。主要以石佛為主,共有上寺、洞溝、下寺三處,分佈在大寺溝兩岸的紅沙巖壁之上,層層疊疊,蔚為壯觀,棧道曲折,如龍上旋。

觀看之間,忽然覺發現,這些佛像其實也和塑造的時代有着深刻關聯,即時代的氣質與佛像極度吻合。如開鑿於北魏時的25龕石雕釋迦多寶像,氣質飄逸而又不失莊重,極容易讓人聯想起南朝時期好玄學、尚清談的上層習氣和社會思想特徵。

一龕一龕的佛像,在巖壁上端坐,以超然之姿,俯瞰人間萬物,以巍然安然之心,數盡流轉人事及自然變遷。

任誰,也不得不佩服古人的智慧和對宗教的虔誠程度,數十米高的懸崖,如何鑿繪佛龕佛像呢?是什麼力量,在支撐着他們如此常年累月、不辭辛勞的信心和勇氣?又要具備怎樣的匠心和手藝?

信仰強大而又具體。聯繫人的生,也繫着人的死。對於平頭百姓來説,信仰支撐了他們在苦難中的生,也支撐了他們生命乃至精神當中的某種希冀和寄託。對於達官貴人,信仰是保全、遞進、輪迴的美好奢望和現實投資。

可惜的是,在滄桑時間中,有些佛龕和佛像殘損了,無頭者多,那些在昔日濃重鮮明的釉彩也被歲月剝蝕掉了。

由此也可想到,在陸上絲路最興盛的唐帝國時期,炳靈寺乃至整個枹罕地區,也是極其繁華的,不僅物質交易頻繁,文明流播密集,各種信仰也都在此留下了豐富而深刻的痕跡。其中,供養人的不斷湧現,對開窟造像的熱情,也是一方民眾的生活態度和精神要求的具體體現。

乘船出劉家峽時候,我忽然想,當年的文成公主、李道宗、祿東贊等人,在枹罕暫停數日之間,有沒有來造訪這些石窟呢?

夜宿積石山縣。

我覺得,積石山這個名字有一種説不出的好,它所包含的意味,體現的正是古人天人感應的那種智慧,甚至人與自然合作的一種超能力。不光是積石山,還有焉支、祁連、崑崙和杭愛等等山名,甚至村寨名字,都好得不可思議,聽到或看到時,讓人登時無語,感覺猶如佛偈、讖語,一時間猜測不透,思索不盡。

積石山這名字的好,不僅是對一座山外形的概括,而當人説出的時候,有一種口齒叮噹的聲音美感產生。

在這裏,我第一次知道,保安族原是成吉思汗東征時候,留在這裏的色目人,逐漸與蒙、藏、回、漢、土等民族融合後而產生的一個新的民族。這一種民族生成方式或者説源流,與多數民族並無二致。兼容、合併,通婚、繁衍,強大、衰落,這些都是事物和人羣乃至國家民族的一般規律。況且,遊牧民族素來具有“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的歷史發展鐵律,如此這般的民族誕生和衍變也是常態。

遊牧民族定居,其風習必然發生改變。保安族也是如此,他們就此停止了逐水草而居的遊牧生活,一部分人從事農業生產,進入農耕文明的懷抱,一部分人以金屬製造為業。

商業生產是高於農耕文明的一種經濟和生產形式。隨後,保安族當中出現了大量的鐵匠、金銀匠、木匠、鞋匠,並且逐漸嫻熟和興盛起來。

自身需求之外,還有周邊的其他民族。

正是這種技藝和需求的不斷增加與他一生,使得保安族的金屬製造業得到了持續有效的發展,進而成為他們民族的一種天性和技能。

臨夏的朋友説,保安族的腰刀種類很多,每一種很有特色,出名的有“什樣錦”、“什樣錦雙刀”、“雅王其”、“波日季”、“一刀線”、“蒙古刀”、“哈薩克刀”、“魚刀”“雙落”、“滿把”、“扁鞘”等。

工具是藝術的初始形態,一旦競爭激烈,或者社會經濟發達,為出奇制勝,製造者必定要在質量上、美觀度上下功夫,求多樣,以滿足不同購買者的趣味和用途。

去一家傳統制刀人家裏,一進門,就嗅到濃烈的鋼鐵味道,讓人感覺粗糲,又有血性和英雄氣。主人説,鍛造一把好刀可不容易呢。按照古時的要求,光工序就有80多道,最少也要30多道。一般來講,要把選好的鐵反覆鍛打,劈開加鋼,再淬火。做刀柄時候,黃銅片、紅銅絲、白鐵絲、牛角、塑料等材料要分別加工,疊合膠鉚,雕上各種圖案,拋光打磨,過程很複雜。

刀面上一般刻七顆星、五朵梅、一條龍、一把手等圖紋;刀鞘大多數是鐵鞘銅箍,配以鋼製鑷子,既美觀,還能防止刀體從鞘中滑出。

去參觀他鍛制好的腰刀,真可謂琳琅滿目,似乎腰刀世界,冷兵器陳列館。

但凡鋼鐵之物,鋭利之器,總是能讓覺得一種森然之氣。

其中最漂亮的腰刀,還是“什樣錦”,刀柄均用什樣錦鑲嵌而成;金黃、翠綠、湛藍、黛黑、銀白、桃紅等圖案繽紛奪目。

刀鞘銀白,裹有棗紅色銅箍,鞘上端還掛着一枚紫銅環。

很顯然,保安腰刀,藝術品質第一,工具性次之。外表華貴,還有些浪漫氣息;握在手中,則使人心生柔順與悲憫。

晚上吃飯,喝了點酒,一個當地詩人竟然也會唱花兒。其中有一支,居然提到了李道宗的名字。

“摩天嶺擺了個龍門(呀)陣,

蓋蘇文損兵者喪命;李世民收兵者回(呀)長安,

登了個金鑾(嘛)寶殿。

張士貴滿門(哈)綁了個定,

尉遲恭寶鞭(啦)砸完;薛仁貴當上了平豆的王,

王府們修下的幹散。皇上的叔叔是李(呀)道宗,

假金牌仁貴(哈)害了;坐牢者三年(嘛)救(呀)出來,

掛帥者徵西(呀)去了。”

聽完,我有點驚奇。

這支花兒中提到的蓋蘇文、李世民、尉遲恭、薛仁貴、李道宗等都是唐代名人。蓋蘇文是高句麗強權一時的鐵腕軍事統治者,與唐作戰多次,最終被李世民、李世勣、李道宗等人率軍擊敗。公元670年,薛仁貴在大非川(今青海共和縣境內)與吐蕃作戰,多次失利,死傷慘重,幾乎全軍覆沒,最終與“欽陵(吐蕃大論,類似唐節度使一類的官職)約和而還”。公元634年,李道宗在青海湖東南出奇兵,痛擊吐谷渾可汗伏允所率軍隊,迫使其燒掉糧草,“輕騎入磧”;644年,李道宗隨李世民征伐高句麗,取蓋牟(今撫順)、破遼東(今瀋陽東北),功勛卓著。646年,李道宗出任瀚海道安撫大使,大破薛延陀。

不過,李道宗貪財,也曾因此入獄,被削職。薛仁貴的武功謀略,並不如民間傳説的那麼好。

英雄總是在民間“吃水”甚深,他們的事蹟到處流傳,哪怕是目不識丁與他們毫無干系者。這種榮耀,當是每一個人的夢想吧。

隨後,朋友又唱了幾支花兒。從歌聲中,能夠真切地感受到一種蒼涼的迷醉,樸素的愛戀之心,樸實自然的情感表達,充滿人間煙火和土腥氣息。叫人心神純粹,温情油然而生。

回蘭州路上,心想起那些花兒,忍不住學着輕唱了剛剛學會的幾句《花兒》:

“紅嘴鴉落的了一(呀)河灘,

咕嚕雁落在了草灘;

拔草的尕妹妹坐(耶)塄坎,

活像似才開的牡丹。”

朋友嘿嘿笑。我説這花兒多好,比現在很多的詩歌還好,那麼樸素、真切,不做不裝的。只可惜,這樣美好的情感表達方式在今天已經天塌地陷般地絕跡了,剩下的,都是花樣。

他點點頭。

回酒泉沒幾天,我收到一個包裹,打開一看,是一把保安腰刀,還有一本《中國花兒文化編年史略》。但沒有寄件人姓名地址。此後幾年,我原地搬家多次,前年又從巴丹吉林沙漠搬到成都。我一直把朋友送的幾把保安腰刀放在書櫃最突出位置。每次看到,就想到臨夏——積石山——保安族,奇峯聳峙的黃河三峽,以及由此而向上的文成公主,以及在浩瀚歷史當中無數的向上者;想那些生生不息、流淌在人們嘴邊的“漫花兒”。

“清水們打得(嘛)磨輪子轉,

磨口裏淌的是細面;

寧叫(嘛)皇上的江山們亂,

決不叫我倆的路斷。”

這種見心見性的情感,直達骨頭和靈魂的語言,清澈而坦蕩、直接而優美,簡單而豐饒,充滿人的體温和靈魂亮度。沒事的時候,捧起保安腰刀端詳,不自覺又想起臨夏,一個歷史縱深感極強,且有着多種文化意味及其生存景觀的地域,一切都那麼自然坦蕩,趣味盎然,隨便每一處,甚至每一件物品當中,都滲透和攜帶了諸多的文化和歷史信息。當然,最為動人的,還是人以及他們用各種方式留在大地上的那些明亮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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