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梧桐散文

陽光自頭頂射下，斑駁的影子，映在了衣衫上，彷彿印上了花紋。初夏的風微熱，我站在梧桐樹下，仰頭去看一樹綠意，刺眼的陽光，從枝葉穿過，又灼了眼睛。

這是父親走後的第三年。六月晴暖，站在從小長大的園子裏，總喜歡回憶童年的故事。淡淡的憂傷，隔着時光，悄然而來。思念總會在不經意間。熟悉的舊院，斑駁的院牆，老梧桐樹的影子……這些舊風景，輕襲了內心柔軟的地方，輕襲了眼底的濕潤。

一人行走，又一人回首。在漸行漸遠的人生路上，慢慢體會到，當初父親給的惜，給過的疼，是一生不能重複的愛。當父愛遠去，慈恩離去，才發現親情彌足珍貴。父親走後的第一年裏，情感脆弱。柔弱的心在時光的磨合下，漸漸堅強起來。

從前的故事，一直就在那邊。延着時光回首往事，卻又總是默默無言。梧桐樹下父親的背影，也一直在那邊。曾經的小院，曾經的窗子，少年時候的我，羞澀又膽小。我站在窗後悄然地觀察着父親，那時的父親，多麼的慈愛，對我又是那麼地嚴厲。想象着當時的心情，又想象着父親回過頭來，對我微微一笑。多麼期盼，他能再次呼喚我的名字：“Y……”某種濕潤的東西，從心底湧出，又從眸間流出。眼淚沒有忍住，迅速滑下，落入梧桐樹下的泥土。

思念的痛仍然存在，自父親走後，我才慢慢明白，當初他對我有多疼，我對他的思念就有多深。無盡的思念，無盡的痛，在心中綿長。

憶起，父親在最後的歲月，把我和妹妹買的衣服，疊得整整齊齊放在櫥中，卻穿上了結婚時母親織的毛衣，舊的襯衫；憶起父親把我和妹妹新買的被褥收起，換上了當初剛結婚時奶奶送他的那牀舊被褥（被褥已經三四十年了，破碎不堪）；憶起父親走後，我在他的枕下，發現了爺爺奶奶的照片。當他最疼的時候，也在想念自己的爸爸媽媽，只不過，他把這種思念，深深地埋到了他的心底。

他隱藏了自己的痛苦，隱藏了自己的病痛，假裝無事，用最温和的笑來面對我；他用平靜的語言，來給我最後的囑託，告訴我時光裏，生老病死是人間最平常的經過；他把那間小屋重新鋪了電線，因為他惦着小女兒回家時，有新空調用；他把院裏的小樓梯按上了扶梯，母親埋怨他多此一舉時，他卻笑着説，有一天你會用的；他給母親買了一輛老年的三輪車，可以自由地帶着外孫出去玩，大熱的天，他帶着母親一遍遍地練習，聽盡了我們的抱怨……

一想到，他一人疼痛時，深夜裏用心呼喚着自己的爸爸媽媽，卻在兒孫面前，掩藏了疼，某種窒息的感覺，抓住了我，讓我深深地內疚。

這些年來，長髮隱霜，細紋入頰，站在鏡前，也會端詳自己的五官。父親留給我太多的痕跡，眉眼，以及表情。那天去拍照，母親站在台下，悄悄地説：“Y，你看呀，你越來越象你爸了……”一句話説得我的淚流滿面，而母親的眼底濕潤。

六月梧桐，影子斜長，往事悄然回映。站在樹下，我一人安靜。細數流光，父親的身影漸遠，可是父親一直沒有走遠。

一遍遍地回憶，初上學，父親把我放在掌心裏的疼；中學時，父親對我的嚴厲；大學時候，父親對我説：“Y，現在起，可以交男朋友了……”剛踏入社會，不放心的父親，教我做工作日記……回憶總是無盡，父親給自己的恩情，總是在回首往事中，深深地感念。當我將父親給我的愛，放在兒子小開心身上，重複着父輩送給我的愛，父親一直就在不遠處，笑着看我。

六月梧桐，影兒長，思念在心中放大，父親的影子，也在心間斜長。

六月，梧桐聽雨

夜來風雨，一道閃電，驚醒了沉睡中的我。窗簾掀起，藉着光線，我看到了牆上父親的照片。披衣悄悄起牀，又倚了陽台，去看雨中的梧桐樹。

院裏昏黃的燈光，映出梧桐樹綠色的葉子，閃着濕潤的亮光。雨中的院落，濕了的院牆，橫七豎八的電線，還有院中的梧桐……這些總讓我想起小時候的事情，想起小時候父親帶我站在窗前看雨。

那時候，特別喜歡坐在窗前看雨，喜歡看梧桐樹在雨中搖曳。眼前的樹是快樂的，是幸福的，即使是颳風下雨，爸爸媽媽也會按時回家，給我和妹妹捎來好吃的東西。青年時候，生活的腳步歡快，窗前的雨，變成了浪漫的因素，內心唱起生動的歌，離家越來越遠，窗前映出了父母等待的身影。中年時代，生活匆匆，深夜聽雨變成了獨自的消遣，一人悄然地深思，對在外家人的深深牽掛。梧桐聽雨，看雨中的梧桐，內心中的蒼桑，是自父親走後才開始感受到的。

藉着燈光，去尋樹枝間的“梧桐果”，一串串，青色帶殼的圓果，在雨水的沖洗下，如人間經過的故事，清泠泠的動人。

行走紅塵，如歷風雨，人漸漸成熟，浮躁的內心温和。回首往事，總會看到父親在時光的一側，靜靜地看我。初夏的雨滴，清涼，而思念在心中濕潤。

雨沙沙地下，窗外的梧桐樹，在雨水的沖刷下，更加安靜。一人窗前，聆風聽雨。想念父親，更想念曾經的家人温暖。

風掀起窗簾，也掀起了案上的那本，父親留給我的書。一張紙箋飛起，上面潦草地抄寫着詩字。從前的我，喜歡看書，喜歡用父親給我的那支舊鋼筆，抄寫詩句，喜歡將心情寫在文字中。直到某天，我一人面對風雨，一人去面對人生，一人去感悟生命，我才發現有些愛寫不出，有些疼寫不出，有些思念更寫不出來。

撿起那張詩箋，上面有一句最愛的詩，“是非不到野溪邊，只就梧桐聽雨眠。”永遠記得，當初抄寫詩句的時候，內心是伴着這些詩意，伴着美好的心願，伴着幸福的時光，快樂入眠。而此刻的我，也想與雨中的梧桐樹相伴，傾聽着雨滴留下的感悟，和着温暖的往事，和着心疼的記憶，悄然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