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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平伯散文《槳聲燈影裏的秦淮河》

俞平伯散文《槳聲燈影裏的秦淮河》

【作者簡介】俞平伯(1900-1990),古典文學研究家,紅學家、詩人、作家。浙江德清人。1919年畢業於北京大學。先後在燕京大學、清華大學、北京大學等校任教多年。1952年起任中國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研究員。主要作品有:紅學研究著作《紅樓夢研究》,詩集《冬夜》、《古槐書屋間》,散文集《燕知草》、《雜拌兒》等。在古典詩詞研究方面,著有《讀詞偶得》、《清真詞釋》、《讀詩札記》等重要著作。

俞平伯散文《槳聲燈影裏的秦淮河》

  槳聲燈影裏的秦淮河

  俞平伯散文

我們消受得秦淮河上的燈影,當四月猶皎的仲夏之夜。

在茶店裏吃了一盤豆腐乾絲,兩個燒餅之後,以至歪的腳步踅上夫子廟前停泊着的畫訪,就懶洋洋到躺到藤椅上去了。好鬱蒸的江南,傍晚也還是熱的。“快開船罷!”槳聲響了。

小的燈舫初次在河中盪漾;於我,情景是頗朦朧,滋味是怪羞澀的。我要錯認它作七裏的山塘;可是,河房裏明窗洞啟,映着玲瓏入畫的曲欄幹,頓然省得身在何處了。佩弦呢。他已是重來,很應當消釋一些迷惘的。但看他大頻繁地搖着我的黑紙扇。胖子是這個樣怯熱的嗎?

又早是夕陽西下,河上粧成一抹胭脂的薄媚。是被青溪的姊妹們所薰染的嗎?還是勻得她們臉上的殘脂呢?寂寂的河水,隨雙槳打它,終是沒言語。密匝匝的繡恨逐老去的年華,已都如蜜餳似的融在流波的心窩裏、連嗚咽也將嫌它多事,更哪裏論到哀嘶。心頭,宛轉的悽懷;口內,俳徊的低唱;留在夜夜的秦淮河上。

在利涉橋邊買了一匣煙,蕩過東關頭,慚盪出大中橋了。船兒悄悄地穿出連環着的三個壯闊的涵洞,青溪夏夜的韶華已如巨幅的畫豁然而抖落。哦!淒厲而繁的絃索,顫岔而澀歌喉,雜着嚇哈的笑語聲,劈拍的竹牌響,更能把諸樓船上的華燈綵繪,顯出火樣的鮮明,火樣的温煦了,小船兒載着我們,在大船縫裏擠着,挨着人抹着走。它忘了自已也是今宵河上的一星燈火。

既踏進所謂“六朝金粉氣”的銷金鍋,誰不笑笑呢!今天的一晚,且默了滔滔的言説,且舒了惻惻的情懷,暫且學着,姑且學者我們平時認為在醉裏夢裏的他們的憨痴笑語。看!初上的燈兒們一點點掠剪柔膩的波心,梭織地往來,把河水都皴得微明瞭。紙薄的心旌,我的,盡無休息地跟着它們飄蕩,以致於怦怦而內熱。這還好説什麼的!如此説,誘惑是誠然有的,且於我已留下不易磨滅的印記。至於對榻的那一位先生,自認曾經一度擺脱了糾纏的他,其辨解又在何處?這實在非我所知。

我們,醉不以澀味的酒,以微漾着,輕暈着的夜的風華。不是什麼欣悦,不是什麼慰,只感到一種怪陌生,怪異樣的朦朧。朦朧之中似乎胎孕着一個如花的笑──這麼淡,那麼淡的倩笑。淡到已不可説,已不可擬,且已不可想,但我們終久是眩暈它離合的神光之下的。們沒法使人情它是有,我們不信它是沒有。勉強哲學他説,這或近於梯家的所謂“空”,既不當魯莽説它是“無”,也不能徑直説它是“有”。或者説“有”是有的,只因無可比擬形容那“有”的光景;故從表面看,與“沒有”似不生分別。若定要我再説得具體些:譬如東風初勁時,直上高翔的紙鳶,牽線的那人兒自然遠得很了,知她是哪一家呢?但憑那鳶尾一縷飄的的綵線,便容易揣知下面的人寰中,必有微紅的一雙素手,捲起輕綃的廣袖,牢擔荷小紙鳶兒的命根的。飄翔豈不是東風的力,又豈不是紙鳶的含德;但其根株卻將另有所寄。請問,這和紙鳶的省悟與否有何關係?故我們不能認笑是非有,也不能認朦朧即是笑。我們定應當如此説,朦朧裏胎孕着一個如花的幻笑,和朦朧又互相混融着的;因它本來是淡極,淡極了這麼一個。

漫題那些紛煩的話,船兒已將泊在燈火的叢中去了。對岸有盞跳動的汽油燈,佩弦便硬説它遠不如微黃的燈火。我簡直沒法和他分證那是非。

時有小小的.艇子急忙忙打槳,向燈影故密流裏橫衝直撞。冷靜孤獨的油燈映見黯淡久的畫船(?)頭上,秦淮河姑娘們的靚粧。茉莉的香,白蘭花的香,脂粉的香,紗衣裳的……

微波氾濫出甜的暗香,隨着她們那些船兒蕩,慣着我們這船兒蕩,隨着大大小小一切的船兒蕩。有的互相笑語,有的默然不響,有的襯着胡琴亮着嗓子唱。一個,三兩個,五六七個,比肩坐在船頭的兩旁,也無非多添些淡薄的影兒葬在我們的心上──太過火了,不至於罷,早消失在我們的眼皮上。誰都是這樣急忙忙的打着槳,誰都是這樣向燈影的密流裏衝着撞;又何況久沉淪的她們,又何況飄泊慣的我們倆,當時淺淺的醉,今朝空空的惆悵;老實説,咱們萍泛的綺思不過如此而已,至多也不過如此而已。你且別講,你且別想!這無非是夢中的電光,這無非是無明的幻相,這無非是以零星的火種微炎在大欲的根苗上。扮戲的咱們,散了場一個樣,然而,上場鑼,下場鑼,天天忙,人人忙。看!嚇!載送女郎的艇子才過去,貨郎擔的小船不是又來了子?一盞小煤油燈,一艙的什物,他也忙得來象手裏的搖鈴,這樣丁冬而郎當。

楊枝綠影下有條華燈璀璨的彩舫在那邊停泊。我們那船不禁也依傍短柳的腰肢,欹側地歇了。遊客們的大船,歌女們的艇子,靠着。唱的拉着嗓子;聽的歪着頭,斜着眼,有的甚至於跳過她們的船頭。如那時有嚴重些的聲音,必然説:“這哪裏是什麼旖旎風光!”咱們

是不知道,只模糊地覺着在秦淮河船上板起方正的儉是怪不好意思的。咱們本是在旅館裏,為什麼不早早入睡,掂着牙兒,領略那“卧後清宵細細長”;而偏這樣急急忙忙跑到河上來無聊浪蕩?

還説那時的話,從楊柳枝的亂鬢裏所得的境界,照規矩,外帶三分風華的。況且今宵此地,動盪着有燈火的明姿。況且今宵此地,又是圓月缺未缺,欲上未上的黃昏時候。叮噹的小鑼,伊軋的胡琴,沉填的大鼓……弦吹聲騰沸遍了三裏的秦淮河。喳嚷嚷的一片,分不出誰是誰,分不出那兒是那兒,只有整個的繁喧來把我們包填。彷彿都搶着説笑,這兒夜夜盡是如此的,不過初上城的鄉下老是第一次呢。真是鄉下人、真是,第一次。

穿花蝴蝶樣的小艇子多到不和我們相干。貨郎擔式的船,曾以一瓶汽水之故而攏近來,這是真的。至於她們呢,即使偶然燈影相偎而切掠過去,也無非瞧見我們微笑的臉罷了,不見得有什麼別的。可是,誇口早哩!──來了,竟向我們來了!不但是近,且攏着了。船頭傍着,船尾也傍着;這不但是攏着,且並着了。廝並着倒還不很要緊,且有人撲鼕地跨上我們的船頭了。這豈不大吃一驚!幸而來的不是姑娘們,還好。(她們正冷冰冰地在那船頭。)來人年紀並不大,神氣倒怪狡猾,把一扣破爛的手摺,攤在我們眼前,讓細瞧那些戲目,好好兒點個唱。他説:“先生,這是小意思。”諸君,讀者,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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