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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飄着琴聲的夜晚散文

那些飄着琴聲的夜晚散文

那年,我十七歲,被分配到一所鄉村小學教書。這所小學就在馬路邊上,離集市也不遠,但這條所謂的馬路並不便利,馬路的對面又曾經是一座墳山,正趕上一個磚廠獲得了墳山的開發權,在大興挖掘,腐朽了的棺材板、斷裂了的人骨遍地都是,看得人毛骨悚然。學校也就平添了一份陰森淒涼的氣氛。學校的前身據説是一座小廟,依山而建,上上下下,高高低低,連個像樣的操場都沒有。

學校裏只有十一個老師和一個工友。除我外的其他十位老師都是本地人,雖然在學校裏都有宿舍,可平時都是住在自己家裏。晚上在學校住的只有我和那位叫倪二的工友。

放學了,我站在自己房間門口,目送一個個同事走出校門,消失在視線的盡頭,寂寞夾雜着恐懼一陣陣襲來。我回到房間,撲在牀上失聲痛哭。不知道這個漫漫的長夜該如何度過。

倪二在敲我的門,他把飯菜給我送到房間裏來了。看着我哭紅的雙眼,他好像想説什麼,最終什麼也沒説。但從他的眼神中,我看到了幾分關切。

不管我多麼不願意,夜晚還是不請自來了。我把門窗全部拴好,又用書桌頂住房門,再把窗簾拉得嚴嚴實實的,頂燈和枱燈都打開,蜷縮着身子,在牀上看小説。屋外的每一個聲響,哪怕只是一聲尖鋭的鳥叫都會叫我心驚膽寒。倪二就住在我的旁邊,這是校長特意安排的。看第一眼,我就知道他是個老實人,應該不會對我有什麼企圖,可是孤男寡女守着這麼一所冷清的學校,誰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因此,我必須時時刻刻地提高警惕,保護好自己。

小説看完了一本,可我依舊不敢入睡,一閉眼全是鬼魂殭屍之類的故事。外邊除了蟲鳴,就聽不到任何聲響。倪二的房間開始還偶爾有腳步聲響起,現在也是一片寂然。這個世界似乎只剩下了我。

胡琴聲就是這個時候響起的,是那首有名的《空山鳥語》,在學校的時候,聽音樂老師在晚會上演奏過,二胡曲中很少能遇到這麼清新活潑的曲目,記得當時許多同學就是受它的感染而選修二胡的,然而最終他們中卻沒有任何人能把這首曲子拉好,聽説是對技巧要求太高。

我弄不清楚琴聲從何而來,似乎是倪二的房間,又像是來自另一個世界。像仙樂,飄飄渺渺,找不到痕跡。不是音樂老師的演奏所能比擬的。

曲子換了一首又一首,時而歡快,時而悲涼,我沉浸在琴聲中,在沉醉中慢慢地入夢。

醒來的時候,太陽已經透過窗簾照射到我的牀頭,昨晚的琴聲彷彿還響在耳邊,可我不知道是夢還是真。

倪二已經做好了早飯,雞蛋煮掛麪。面的味道實在不敢恭維,湯少,有些糊。不過可以看出他是用心做的,放了很多的作料。

同事們陸陸續續來了,一見面都問我睡得好不好,我把昨晚聽到胡琴聲的事説了,大家一聽都笑了:“倪二又開始拉琴了。”

“別看他又痴又傻,二胡可真是拉得好!”

“他傻嗎?”我問。

“否則怎麼叫倪二呢?‘二’在我們方言裏就是傻的意思。”

從大家的七嘴八舌中,我對倪二有了更多的瞭解。

倪二原名倪思哲,是本地唯一留下來的上海知青。據説下鄉前他曾是上海音樂學院附中的高材生,主修二胡。和他一起來的還有他的女友小怡。雖是窮鄉僻壤,可因為有愛情和音樂相伴,兩人過的倒像是神仙眷侶的生活。還常常教鄉民拉琴唱歌。

悲劇發生在一個夏末秋初的上午,幾個知青相約去河對面的山上採摘野果,前幾天下過一場大雨,河裏漲水了,橋很窄,由兩根木頭架成。倪二(那時候還是叫倪思哲)牽着小怡小心翼翼地往橋那邊走,突然,小怡腳下一滑,掉進了水裏,手從倪二的手中抽了出去,倪二還沒反應過來,小怡就被湍急的河水沖走了。知青們沿着河岸追趕,只見兩隻絕望的手在水面晃了晃,就淹沒在激流中。在下游的河灘找到屍體的時候,真是慘不忍睹,全身找不到一塊完好的皮膚,臉部早已面目全非。

倪二隻差沒跳進河裏與小怡一起死去,可跟死人也相差不大了,將近一個月時間,他沒開口説一句話,之後就變得痴痴傻傻了。後來,知青們都陸陸續續回城了,倪二放棄了所有回城的機會,獨自一人守着知青點,守着後山那座孤墳。他説上海也沒有他的親人了,他的父母都先後離他而去,與其一個人孤獨地生活在上海,不如在這裏陪着小怡。他不忍心把小怡孤零零地扔下。

為了照顧這最後的知青,他被安排進學校教書。教的是語文和音樂。他對語文課倒是不在意,對音樂這門副課卻煞有其事起來。不僅教唱歌,還教拉二胡和樂理。且雄心勃勃要辦一個以“小怡”的名字命名的音樂教室,專門教學生二胡。為此多次上訪教育局,希望得到資助。在當時那種情況下,即使是城裏的學校也沒有音樂教室,缺乏專職的音樂老師,更何況一個小小的鄉村小學呢?領導毫無商量餘地地告訴他不可能。他那痴病又患了,三天兩頭地找領導,天真地認為自己的誠心一定會感動領導。最後領導煩了,説他精神不正常,剝奪了他當老師的資格,他就變成了伙伕,“倪二”的名字也就從這時開始被叫了起來。倪二似乎也明白自己作為伙伕的身份,從此,人們就很少能聽到他的胡琴聲。

倪二的經歷讓我唏噓不已,我深深知道“上海音樂學院附中的高材生”是一個什麼樣的概念,誰能把他同這偏遠的山村小學的伙伕聯繫起來呢?

倪二是一個很愛乾淨的人,他的住房雖然簡陋,卻一塵不染,物什的擺放井井有條,什麼時候頭髮都是紋絲不亂,一件白襯衫上找不到一點污跡。他的長相很儒雅,身材比較高,一看就知道是來自大地方的人。

學校裏從校長到普通老師誰都可以吩咐倪二做事。不管是不是他分內的事,他幾乎是從不拒絕。一次校長讓他上屋去抵漏,他不小心從房頂上滾了下來,還好掉在草叢裏,只是受了一點皮肉傷,望着他血跡斑斑的臉,我心裏很為他忿然:真是龍擱淺灘遭蝦戲,虎落平川被犬欺!

因為倪二的陪伴,我漸漸適應了這裏的生活。倪二總是想方設法地為我做可口的飯菜,我也會常常幫他做一些事情,比如中午碗多的時候,我會幫他洗碗,他種菜的時候,我會去幫他拔草。

我最喜歡的還是夜深人靜的時候聽倪二拉胡琴,然後在琴聲中入睡。琴聲總是在固定的時候響起。大多時候倪二是在自己房間拉琴,天氣晴朗,月光如水的夜晚,他也會坐在宿舍前的那塊大石頭上拉。我不再一入夜就拴門,常常會坐在自己的`房門口靜靜地聽着琴聲。有時也會讓他教我練會兒琴,我開始稱他為老師。

一個晚上,很晚了,琴聲還沒有響起,我想起倪二白天的時候身體不太舒服,怕他有什麼事,就去敲門。門並沒有拴,我推開,走進去,發現倪二躺在牀上,臉色蒼白,我伸手摸他的額頭,燒得厲害!應該是重感冒,我趕緊找來藥,喂他吃下,又打來一桶井水,用毛巾幫他敷頭降温。半夜的時候,體温下來了,臉色也紅潤了不少,但我不敢離開,依舊守着他。後來可能太累了,就撲在他的牀邊睡着了。我醒來的時候,倪二已經不在房間,我的身上披着他的衣服,帶着他淡淡的體香味。我的心怦然一動,輕輕地揉着那件衣服,思緒似乎到了很遠很遠的地方。倪二推門進來了,有些侷促地看了我一眼,説:“昨天晚上……辛苦你了,燉了一碗鴿子湯,去喝了吧。”我的臉上飛起了紅雲,趕緊走出了他的房間。

日子就這麼淡淡地過去,對倪二的胡琴聲,我產生了一種依賴,沒有琴聲的夜晚一定會是一個失眠的夜晚。一直有種疑惑:稍懂音樂的人都知道,在所有的二胡曲中,《二泉映月》應該是最著名的,可是,倪二卻從來沒有拉過這首曲子。終於有一天,我向他提出來:“《二泉映月》你會嗎?”倪二沉默了一會兒,説:“太悲,承受不起。”

我在那所學校呆了一年,在家人的努力下,終於可以調走了。開學的時候,我回去辦調動手續,再把行李整理一下,準備搬走。學校準備了酒菜,執意要為我開一個歡送會。歡送會散了後,天色已經很晚了,我只有留宿在學校。躺在牀上,想着這將是自己住在這裏的最後一個晚上,突然就產生了太多的難捨,一年來留在這裏的回憶放電影似的從眼前閃過。

琴聲又傳了過來,是《二泉映月》!悲涼哀怨,淒厲欲絕。我走出房門,看到淡淡的月光下,倪二那已經有些佝僂的的背影,眼淚就那麼不聽使喚地從我的眼眶裏冒出來。我向他走去,坐在他的身邊。他的雙肩在琴聲中抖動。我終於伸出手,輕輕地觸摸着他那刻滿滄桑的面龐,一遍一遍地幫他擦拭着泉水般噴湧而出的淚水。他把頭埋在我的懷裏,壓抑着自己的抽搐。我從來沒見過男人這樣的悲痛絕望的哭泣,喃喃地説:“老師,只要你願意……留我,我就……不走,永遠陪着你……在這裏。”

他把頭從我懷裏挪開,捧着我的臉在月光下端詳着,隨即又鬆開了手,重新拾起他的二胡,甩甩頭説:“佳子,對不起,我失態了。自從小怡走了之後,我就沒有再拉過這首曲子,這是她最喜歡的曲子,每次聽我拉的時候都會淚流滿面。”

我只是默默垂淚。

“我是一個半死的人了,你卻還是一個孩子,以後的路長着呢,走吧,遠遠地離開這裏。”他又接着説。

我回到了自己的房間,外面的琴聲又飄了進來,在琴聲中,我漸漸地睡去。

第二天一早,倪二送我離開。上車的時候,我握着他的手,説:“離開這裏吧,老師!這裏畢竟不是你的歸宿。”他輕輕地點點頭,説:“是啊,是該離開了。”

半個月後,我就聽説倪二走了,誰也不知道他去了哪裏,直到現在也了無音信。我也不想去打聽他的消息,猜想他應該去了他該去的地方。我知道,我與他,都是彼此生命中的過客,共同擁有的只是那些飄着琴聲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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