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獅燈記散文

獅燈記散文

從大年初一到正月十五,這半個月時間是村裏的獅燈大出風頭的時候。村裏的獅燈是由德叔的大兒子豹山爺牽頭搞起來的。一套鑼鼓五個人,兩個舞獅的,一個頂燈的,一個挑擔的,兩個在前面發拜年帖探路的,一個專門負責收紅包和禮包的。剩下的幾個唱主角,你一路我一路施展一下拳腳功夫,人數經常不等,有遠近聞名的武師,也有剛剛出道或者正在習武的徒弟輩,每天要鬧騰到晚上十一二點才收工散去。

獅燈記散文

在我們這裏,也有耍龍燈的,龍文獅武,意思是耍龍燈時要唱出聲來,主人唱一段,這邊就回一段,你問我答,你來我往,展示的是雙方腹中的經綸和見識。若是仔細聽來,無非是一些與歷史人物、農事相關的唱詞,要麼就是極盡奉承,再文縐縐説上一大堆大吉大利的話。耍獅燈則以武為主,棒棍刀槍,展示的是十八武藝,動感十足,暢快淋漓。相對而言,獅燈更合我的胃口。

“鐺嚓鐺嚓,咚咚隆鏘……鐺嚓鐺嚓,咚咚隆鏘……”鑼鼓一響,耍獅燈的隊伍就出發了,如果你聽到的是激如暴雨般的“鐺嚓鐺嚓鐺嚓鐺嚓”,那肯定是獅燈正舞到高潮的時候。在湘西南,正月間通常陰雨天比較多,無論是大路還是小道都不大好走,加上跑前跑後的人多,有的乾脆就直接從田裏插過去,那一壠壠厚厚實實的紫雲英就會被踩得一片狼藉,不過沒關係,打一晚上露水,第二天來看,又是原來的樣子。其中有的田是用犁鏵翻過的,就只能走在凍泥上,嘎吱嘎吱,那身形飛快,但難免會東倒西歪,如一個新手踩在了梅花樁上。天氣似乎並不重要,只要鑼鼓一響起來,所有的心情就會跟着晴朗起來,聽到聲音的大人和小孩就會隔着老遠迎出來,尤其是小孩子,往往是成羣地跟着跑,有的要跟上好幾里路。鑼鼓聲響着響着的時候,鞭炮聲也會間或附和着噼噼啪啪地響起來,凡是獅燈經過的田間院落,就會到處瀰漫着火藥味,年味也就跟着濃釅起來。我喜歡這種氣味,喜歡它在風中飄散的樣子,還有這與風一起飄向遠方的鑼鼓聲,有一種振奮人心的魔力。我經常隔老遠就能聽到它,聽多了,有時甚至會出現幻聽,總覺得吹過來的風裏隱隱約約地響着“鐺嚓、鐺嚓、鐺嚓、鐺嚓……”

我天性好動,彈跳力又好,結果被豹山爺看中。有一天他突然問我願不願意跟他學打拳,我説願意。他就地取材找來一根木棍插在坪地上,然後要我勾下身子低着頭,反剪右手繞過木棍,捏住自己的耳垂,再要我圍着木棍轉圈,但手臂不能碰到木棍。當時我沒有細想,只當這是一件再容易不過的事情。他一聲喊,我就圍着木棍轉起來,我轉得飛快,要是在平時,我一連轉上一百個圈也不會感到頭暈,莫非圍着一根木棍我就轉不了了?我才不信這個邪。但豹山爺只數到第九圈就把木棍一抽大喊了一聲“停”,我聞聲想立馬站住,結果哪裏站得住,只覺得眼前突然旋天轉地,緊接着一個倒跟頭就翻到了地上。過了好一陣我才面紅耳赤地回過神來,我不相信這會是真的,難道這根木棍真的施展了什麼魔法?豹山爺站在一旁,先是含笑看着我,見我一副不服氣的樣子,就問我還轉不轉,我想了一下,搖了搖頭,豹山爺這下哈哈大笑起來,要我明天天黑的時候到他家裏去。

第二天,我吃過晚飯就去了他家,等我去了,他家的坪地上已站着鄰村的幾個大男孩,他們後來成了我的師兄。沒有舉行什麼拜師儀式,豹山爺只是説了一句“從現在起我教你們打拳”。當時我一個人忍不住吃吃地笑,我記得旁邊的一個男孩還側過臉瞪了我一下。剛開始我們練的是馬步和箭步,一直站到腳根子發軟。豹山爺面無表情揹着雙手,在我們的跟前晃過來晃過去,剛開始看到誰的姿勢不對,他就會上去糾正,糾正過多次後發現還是不對,就冷不防一腳掃過來,經常有被他掃得人仰馬翻的時候。等我們的馬步扎穩後,他就一招一式地教我們打拳,當時我學會了兩路拳法,一路叫小凱,一路叫梅花,還學會了一路單刀、一路雙鐗、一路齊眉棍和一路對棍。教了這些之後,每天晚上,豹山爺就要我們在他家門前的坪地上翻來覆去地練。等我們都練到滾瓜爛熟的時候,他就拿出獅頭來,教我們如何翻滾騰挪。獅頭首先是由集市上的工匠用黃泥燒成坯子,再用硬漿紙糊上,飾畫上斑斕的圖案,再塗上能增加其亮度的桐油。獅身則由黃皮製成,獅背處通常用麻絲或者馬尾做獅毛,獅尾則多用牛尾替代,有時,因陋就簡,就用黑色或者灰色的絲線代替。

聽豹山爺説,耍獅子有很多陣式,如“五穀豐登”、“猴子爬杆”、“美女梳頭”、“拜觀音”等,但這些陣式他一樣也沒有教過我們,事實上,即使學會了,也很難有用得着的時候。他就只教我們一些舞獅的基本功,如獅子的行、走、蹲、坐、翻、滾、舔、梳、搖、攀、拜等。當然,舞獅的多是青壯後生,還輪不到我們,我們年齡小,抓個獅頭多擺兩下就覺得沉沉的拿不住了。我們的任務就是施展一下自己學到的這幾路拳腳。

自始至終,豹山爺也沒有收過我們一分錢學費,我們也從沒喊過他一聲師父。一到過年的時候,他就把我們帶進了耍獅燈的隊伍。當然,這也是完全出於自願的,他從不勉強。每次在收完工之後,他總是要清理一下當天收穫的所有禮包和禮金,然後按出力的多少,每人分得一份。

用獅燈拜年賀歲在我們這裏是有一些講究的,首先只拜親房(同脈)人,因此,前去發貼探路的多是年紀稍大並對輩份和親房人的分佈情況十分了解的人,若是記不大清的,他們就會一邊發貼一邊打探,每發一些貼子出去,兩個人中就會有一個人打轉給獅燈帶路。若是單門獨户,一般只是把獅燈舞進堂屋對着主人家的神龕拜上幾拜,然後在主人家騰出的一塊空地上打兩路拳就行了。若是碰上新婚不久的人家,獅燈還會去鬧一會新房,少不得要在新郎新娘的牀上打幾個滾才出來。要是碰上有錢有勢的大户人家或人員比較集中的大院,就要根據情況耍上一段較長的時間,一般耍的時間越長,主人打發的紅包和禮品也就越豐厚。

記得有一次我們耍到了譚家花院子,這個院子有上百户人家,獅燈剛到院子門口,院子中央那塊寬敞的坪地上就已架好了六張黑紅榨木大方桌,分為三層,下面三張,中間兩張,上面一張。獅燈先到各家蜻蜓點水一般拜了一通之後,所有的人馬就回到了這塊坪地上,以六張大方桌為中心,圍觀者自覺留出一塊供耍獅燈的人騰挪的地方。豹山爺平時是不輕易出馬的,看到這樣的場合他是非出馬不可的。豹山爺一世的英武也正是體現在這樣的時候,他不但一身蠻力,而且身輕如燕出手敏捷,在此起彼伏的叫好聲中,豹山爺鎮定自若,他雙手高舉獅頭,不時發出一聲聲低吼,他的搭檔是一個年輕的後生,一手抓着豹山爺身後的腰帶,一手擺弄着獅尾,跟着他一起一層一層地翻上大方桌,在方桌上他們配合默契,不時做出一些令人看了怦然心跳的高難動作,最後,他們一齊從最上面的那張桌子上跳下來,在他們的腳尖剛剛觸到地面時獅身順勢倒地一滾,這個節目才算完成。事後,豹山爺告訴我們,什麼叫“五穀豐登”,什麼叫“拜觀音”,什麼叫“美女梳頭”,在剛才的表演裏全出來了。等我醒過神來,才開始後悔沒能把眼睛瞪大的,現在回想起當時的情景,令人眼花繚亂的場景還在,但那些動作早已亂成一鍋粥了。

豹山爺一直不肯告訴我們那些陣式,眼界開過就開過了,再怎麼求他他也不教,這讓我們很不理解。後來我才聽另外一位武師説,豹山爺曾在一次舞獅中吃過一次大虧。十張大方桌,疊了四層,最後一跳時,因為兩人沒有同時起跳,結果兩人在拉扯中同時墜了下來,他身後的那個摔成了比較嚴重的腦震盪,直到現在還躺在牀上。豹山爺則當即昏迷在地,直到兩天後才甦醒過來。幸虧豹山爺體質好,恢復得快,才沒什麼事,但從此就落了一個“豹山爺”的綽號。如果有人説豹山爺一點事都沒有,村裏人是絕對不會信的,事實上從豹山爺在平時的表現來看,他思考問題的方式總是與別人不同。因此我很少看到村裏人開豹山爺的玩笑,即使是開了也是不痛不癢。在獅燈以外的日常生活當中,豹山爺與耍獅燈的豹山爺簡直就是判若兩人。因此,在村裏人的眼裏,豹山爺是那種一時半會轉不過彎來的人,不僅如此,有時還要把好心當成是驢肝肺,你明明只是開個玩笑而已,他則有可能當真,若是惹毛了,難免會怒氣相加,甚至拳腳相向,吃過他的虧的人自然就不少。正是緣於此,豹山爺在村裏的口碑就總是好不起來,當面吃過他虧的人難免要在背後説他的不是,看着別人吃過虧的人也會認為他恃強凌弱。另外,在對待農事方面,除了一身蠻力外,像犁田、鈀田這類技術上的事基本上是一竅不通,屬於不學無術之列。

儘管如此,我曾經還是為豹山爺的英武神勇懷了一種近乎於崇拜的心理,但我的這種心理實際上並沒有維持多長的時間。

那時候,從豹山爺的身上我也能隱隱約約懂得一些為人的艱難,我甚至開始思考自己長大了應該做一個什麼樣的人。

念小學五年級那年,我悄悄喜歡上了班上的一個女同學,女同學姓劉,名什麼我已經想不起來了,只記得她常穿着一件果綠碎花的衣服,背後拖着一根長而粗的辮子。當時果綠顏色的衣服在鄉下很少見,因此,她穿這樣一件衣服就顯得很特別也很打眼,另外就是人長得漂亮,説起話來聲音也好聽。那時我不過十一二歲,我對她的喜歡説得更準確一點是一種好感,純淨得沒有一絲雜質。有點可惜的是她的成績並不好,家裏作業也經常缺這少那,班主任常罰她打掃教室的衞生。有一天放學後,我藉故到數學老師的辦公室問一道應用題,這個辦公室就挨着教室,等同學們陸陸續續走後,教室裏就只剩下劉一個人了,直到我問完題目出來,她還在將五十多條凳子往課桌上搬。我有點過意不去,就説我來幫你吧。她只是抬起頭來看了我一眼,臉色有一點點紅,但她什麼也沒有説。教室裏灰重,平時大掃除,我就是先噼噼啪啪像放鞭炮一樣把所有的凳子翻到課桌上去,不像她搬得慢條斯理。然後天女散花一樣地灑一遍水,再進行清掃。我不知道我這樣做是在幫助她還是在討好她,我也不知道她又是怎樣認為的,自始至終她都沒有跟我説句謝謝之類的話。令我萬沒想到的是,她下學期還沒來得及唸完就離開了我們班,聽班主任説她不念書了,到底是什麼原因誰也不知道。過一段時間後,彷彿誰也不記得有這麼回事了,因為我們忙着升初中,升上初中我們就會到另一所更大的學校去念書了,根本沒有心思去想這些。

我原以為從此以後再也不可能見到她,沒想到的是隔了不到三年我竟很意外地看到了她。大概是正月初幾的樣子,具體哪一天不記得了,只記得獅燈已將方圓三五里內的地方都耍遍了。這天我們耍到了離封江渡大約還有三里路的一個村子。村子不大,只有十幾户人家,一陣鞭炮響過之後,震耳欲聾的鑼鼓聲也戛然而止。第一個上去表演的是我的梅花拳(我總是第一個表演,這路梅花拳也不知道一共表演過幾百遍了),像以往一樣,我把腰帶一緊,打起精神,先衝圍觀者合掌抱拳,然後拉開架式,出拳踢腿,跳閃騰挪,用當時從金庸的武俠書上讀的話來説,也算得上是靜如處子動如脱兔了。一路拳下來,連站在一旁的豹山爺都用一種讚許的神情拍了拍我的肩頭。也就在這個時候,我看見了我喜歡的那個姓劉的女同學,她頭上扎着一根藍花帕子手上抱着一個嬰兒,一雙大大的眼睛望着我。直到現在我還記得那雙眼睛,那裏面有對人生變幻的迷惘、有屈服於命運的無奈、也有初為人母的喜悦,甚至還有不諳世事的單純。我們對視了幾秒鐘。那一年,她應該還不到十五歲。

真正感到迷惘的人或許是我,梅花拳註定只是我成長過程中的一個印記,獅燈也是一樣。我曾經是那樣迫切地渴望自己能夠早一點長大,成為一個文武雙全(這個詞對我的影響太深了)的人,但自那以後我又開始害怕長大。“周瑜十二歲當都督,姜子牙八十遇文王……”我經常聽到有人這樣唱,可我已過了十二歲了,還只是一個不好不壞的學生。成不了周瑜,但又不想成為姜子牙,這就是那個時候我經常思考的問題。我還因此問過班上的同學,他們一個個直衝我搖頭,因為他們從來沒有像我這樣想過。

豹山爺三十好幾了,還找不到對象,豹山爺沒有文才,但有武功,但再好的武功又有什麼用,到頭來連個對象都找不上。曾經有一段時間,我經常看到豹山爺像一隻孤獨的豹子出現在沒有獵物的田間地頭。我無法懂得隱藏在他內心的速度和挫傷,彷彿他那並不怎麼高大的身形會在某一天突然撲出去。

等我的個頭勉強能夠舞獅頭的時候,村裏的獅燈卻真的像一盞缺油的燈一樣暗下去了。

豹山爺已很少回來,德叔家五男六女,少他一個不少,回來了桌上還要多放一雙筷子閣樓上還要多攤一張鋪,更何況他是老大,早就該自立門户了,偏偏他又不爭氣,三十好幾的人了還是光棍一個。德叔正好是眼不見心不煩。豹山爺平時回不回倒無謂,最要命的是他在過年的時候也很少回來了,他一不回,就沒人敢牽這個頭。看來,豹山爺是真的撲出去了。

這樣一晃就是幾個年頭,隨着年齡的增長和學業的繁重,我根本沒什麼心思去想獅燈的事了。

但我怎麼也弄不明白,這樣一條鐵錚錚的漢子怎麼會成為一個搶劫犯,成為一個關在牢房裏的壞人。

那年暑假的某一天,我正在家裏看書作業,突然聽到外面有人在説豹山爺被公安局的人抓起來了。聽到這一消息我的心劇烈地抽動了一下,等我跑到豹山爺的家門口時,一個人也沒看到了,他家的門上掛着一把鎖。

豹山爺是因為搶劫被抓起來的,這幾年他在外面一直是靠搶劫來維持生計的,最後一次搶劫只搶到十幾塊錢,更令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這個人在幾年前看見他耍過獅燈。豹山爺得手後以為萬事大吉,想在家裏休整兩天再出去,結果正好被順藤摸瓜而來的公安抓了個正着。

豹山爺被抓走之後,村裏就再也沒有人耍過獅燈了。硬漿紙糊就的獅頭不知從此擱置在誰家的閣樓上,還有那些棒棍刀槍,也不知堆在哪個角落裏,它們註定會蒙上厚厚的灰塵和黃色的鏽斑,它們也註定會和淹過來的時光一起,淡出人們的視野,但那些曾經鬧騰過的聲音彷彿還在,不信,你聽聽,那隨風飄來的:鐺嚓鐺嚓,咚咚隆鏘……鐺嚓鐺嚓,咚咚隆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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