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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想擁抱你散文

真想擁抱你散文

1

真想擁抱你散文

從辦公樓下來,她滿臉欣喜地看着我,仿若久別後的親人那樣一下子走過來半抱住我的身體,然後緊緊地攥住了我的手。事實上,我並不認識她,在剛剛結束的“關心下一代”的會議上,我僅僅知道她和其他那些年長的人一樣,都是我所在的熱電廠的退休工人。但她的情緒感染了我,我顧不上理會脖子上有些沉的相機在晃,便笑着聽她説話,並用我的左手回握着她右手的熱烈。

“我是咱廠老鍋爐工,有十年沒回廠了呢!你叫什麼名字?哈哈,年輕啊,真讓人羨慕。”她的臉激動得有些泛紅,四月的風是醒來的春,在樹木草坪嫩黃柔弱的新綠中,她的臉如剛剛被風掠過的湖面一樣盪漾着快樂的波紋。

“您也讓我羨慕呢!在家不用上班了,可以自由地安排新的生活……”我話音未落,她已經把話搶了過去,“哈,你可別這麼想,呆在家裏沒什麼用處啊,説真的,上班才好呢!我一直沒上夠‘班’就到退休的點了,你可千萬別盼着退休啊,呵呵。”我無法打斷她,她穿着一件有皺摺壓痕的工裝外套,眼睛亮亮的,寫着年輕戀人才有的一種喜悦。當她的眼睛從廠區整潔的草坪移到高大的樹木和樓房時,那份婉轉的柔情,讓我的心忽然也陷了進去。“工廠的環境越來越好了,修整得和公園一樣。你看那些櫻花開得多好看!這些年,退休後一直都想坐車來廠裏看看,但總是猶豫不決的,怕來了給別人添亂,所以老是做夢,夢到又回到了工廠,走現在這條路,又回到自己的崗位上……”她眼神裏還是亮閃閃的微笑,我的手始終被她緊緊地握着,直到手心出汗,她也沒有鬆開的意思。或許周圍的物事一下勾起了太多的回憶,他們這羣七十歲左右的老工友們忍不住談起當年工作的情景,那些遙遠又熟悉的話題把他們帶到了工廠往日的歲月。

他們都是“關心下一代委員會”的老工人,而幹宣傳的我第一次接待這些特殊的“客人”回工廠參觀,第一次感受到他們激動興奮的心情,一點也不亞於回到自己的故鄉。“還記得嗎?老黃,那次咱們在涼水塔的塔盆裏清淤泥的時候……”參觀的路上,他們走得很慢,彷彿每一步都可以有故事回味,每一步都能找到和以前相同和不相同的地方。“怎麼能夠忘記呢?親眼看着工廠從無到有的建起來,親手把鍋爐點起來,把設備開起來,怎麼能夠忘呢!”她説着再一次握緊了我的手,而我心裏忽然有了異樣的感覺,此時的工廠不只是我們共有的一個名詞,也不僅僅是停在我和她之間的一個動詞。

2

倒班十餘年的時間,我以為有足夠的時間和空間瞭解我所在的工廠,以為能夠真正瞭解我所在的工人羣體。事實並非如此,當我想讓自己的文字可以為企業做點貢獻的時候,才明白我原來感受和了解的只是那麼一點點,才明白有好多事情都是多維立體存在的,而不是我們看到的那一面。懂得了工廠裏最深沉的東西存在於真實中或被遮蔽着無法用文字表達,也無法全部去開採。

我流過好多次淚,作為一個基層女通訊員我不知道是自己太感性還是太易動感情。當我揹着沉重的專業相機走遍了工廠的角角落落,在每一個勞動的場景停留下來時,一次又一次被那些畫面感動。幾十噸的設備通過手指粗的導鏈就能移動到幾十米高的鍋爐中去;位置蹺蹊難以用手拆卸的螺栓可以用腳完成;黑色布匹一樣流動的地下輸煤帶旁,他們一站就是八個小時;當檢修拆開設備時,他們會一下撲上去,細心如呵護嬰兒般地查看那些巨大的汽輪機轉子……一個工廠遍佈的是設備,是隨處可以聞到的金屬味道,是龐大機器的運轉和擺動,是不停轉動的設備,而我突來的淚水是因為我讀到了工廠和大地,讀到了勞動者最芬芳的章節,讀到了在堅硬鋼鐵中的那些柔軟。

高高的鬥輪機上,他俯身在幹活,我記得那瘦削的臉龐在逆光下的堅毅,記得那些汗水從那橘黃色的安全帽沿上不斷地滴落下來;記得那個檢修電磁閥的儀表工在盛夏時被汗水浸透的背影和他下蹲的地方被衣服流下的汗水圍成的一個大的圓圈;記得他們在每一次小小的成功中露出的一張張燦爛的笑臉……在宣傳崗位工作的這幾年裏,無數坐班車的途中或者躺在牀上無法睡去的時刻,我眼前掠過的是一幅幅定格或沒有定格過的畫面,讓我感覺到黑夜裏暗湧的力量,讓我感到電視和影片中多麼缺少這些畫面和工人的形象,給喧囂浮躁的人們以心靈的洗滌。如今的企業中“工人”的花環早已凋零,當他們站在自己的舞台上默默地創造着勞動價值時,他們依然是自信和快樂的,和大地上的樹木一樣,用勤勞、智慧和汗水書寫着生命最有力的音符。

當我舉起相機,拍下機器和工友的瞬間時,我常想擁抱他們。有多偉大啊,他們可以把這麼龐大的設備檢修好,可以指揮“機器”運轉,生產出需要的產品,可以用勞動創造和改變着物質的世界。在工廠,這個與風花雪月等時髦潮流背道而馳的背景裏,我讀到了生命的本質——大地的顏色。

3

“還記得嗎?二十多年前咱們在荒山野嶺拉電線建電站的時候,老天總是下雨,你又是喊號子又是吹哨子,指揮人工扛運,嗓子啞得説不出話來……哈哈。”

“那時真是有使不完的勁啊,輪大錘一整天都覺不出累。對了,你記得咱廠的三千精神麼?千言萬語聯繫工作、千方百計克服困難、千心萬苦完成任務,這‘三千’是真管用啊,愣是把一個個難過的‘坎’都給邁過去了。”

……

退休工人們快樂地回憶着,把我的思緒一會兒帶到往事的畫面,一會兒又拉回現實中。“還記得嗎?”他們不斷地問自己、問身邊的人。看看這些頭髮灰白的老工人,置身於他們之間聽他們説話,我親愛的工廠就成了一本翻開的相冊,泛出温暖的笑意。

“啊,不一樣了,不一樣了……”走進寬敞明亮的大廠房,那整齊劃一的乳白色大機組設備一下子映入眼簾。建廠時是四套鍋爐汽輪機設備,如今早已經過擴建改造成八個。“現在每年發電可達到三十五億度呢!”廠裏負責接待的部長介紹着。從廠內的文化長廊走到車間的廠房,他們臉上寫滿的是越來越多的驚奇,本來幾分鐘的路,他們走了半個多小時還未走完,他們不停地問着,聽着,不住地點頭查看着這些變化。

汽輪機在“嗡嗡”地歌唱,他們用一隻手罩在對方的耳朵上大聲地説着什麼。“現在的八套機組真是氣派啊!”她自言自語地感慨着。“這裏的控制室呢?控制室哪裏去了?”她大聲地問我。“都搬走了啊!在那邊,集中到一起了,原來的控制室設置在機組中間,噪音大,現在都搬那邊了,一會兒帶你去看看。”我大聲地與她説着話,和老工人師傅一起步入嶄新的汽輪機控制室。推開一道又一道厚重明亮的玻璃門之後,舒適、寬敞、明亮的現代化控制室全部展現在眼前。

“嚯,好傢伙,變化也忒大了!這麼敞亮、高檔啊!”

“這玻璃門這麼嚴實,還可以自動關上!”

“那些是什麼?跟演電視一樣,哦,監控畫面啊,好,好啊。”

“在這裏聽不到一點噪音啊!”……

“哎吆,牟叔叔,你怎麼來了啊!”崗位上的年輕小夥站起來親切地握住一位老工人的手,寒暄着,然後兩個人頭挨着頭説起了如何從液晶電腦上查看和操作,我急忙拿起相機拍下那些專注的瞬間。他們很快三三兩兩的散開,邊聽邊問着崗位上的年輕人,講解着機組現代化操作的步驟,講什麼是DCS等……“牆是隔層消音降噪的?門窗都是雙層的?呵呵,難怪怎麼沒什麼噪音呢!”他們滿眼的新鮮和驚喜,不住地點頭感慨着:“什麼叫‘以人為本’,這就是以人為本!年輕人,你們趕上了好時候,這才叫幸福啊!”

4

“老段,還記得嗎?一九八八年那次的事吧?那次,咱鍋爐的兩隻活門卡住了,好多工友、工程師、活門專家奮戰了七個小時也沒能把活門打開。誰都知道咱廠一停汽停電對乙烯的影響,也知道這一折騰的損失難以估量,可大家實在沒辦法了只好決定停車。結果你堅持要大家聽你的,看你‘撒泡尿試試’,後來你拿四壺涼水沿着活門的閥幹澆下去,那活門就‘芝麻開門’一般戛然打開了,真是神奇啊!不到十分鐘就處理好了,讓現場的兄弟和專家都看傻眼了!哈哈。”他們走過鍋爐設備現場時,忍不住把説話的“矛頭”對準了段師傅。

“這可是人家老段的專利啊!關鍵是以前他在內蒙電廠的時候就這樣幹過,近四十米高的鍋爐上取水來不及,而金屬熱脹冷縮能力強,撒尿能夠找準位置,易於掌控啊,哈哈……”人羣中爆發出快樂的笑聲,而段師傅的臉一下紅了:“唉,現在我這專利可派不上什麼用場了哦,你沒看現在操作都是高科技地調整,在電腦上用鼠標輕輕一點,就可以決定系統的啟停、設備的參數等。咱們都落伍了啊!”

往事連着往事,他們身上竟然有那麼多傳奇一樣的故事。而今,有好多創新點子也是出自於一線的工友,有好多繁雜的程序都是工友參與修改設計的。參加工作的十五年中,我看着工廠的設備從半自動一步步走向自動化,看着親愛的工友人獨立完成了十多次DCS改造更新,讓許多的夢想在現實中開花。

走進鍋爐控制室的時候,她臉上的紅暈更多了,掌聲和笑臉迎接着她,她嚷着:“老鍋爐工今天終於回到孃家了,哈哈。”

“真想擁抱你啊!”她握住年輕職工的雙手時説。“歡迎您回家來看看啊!”崗位上的年輕職工笑吟吟地給了她一個擁抱。

或許這擁抱期待的太久或者出乎她的意料,她笑得臉如桃花一樣燦爛。牆上懸掛的屏幕上,兩簇爐火一直在跳動,映着他們激動的臉龐。鍋爐車間的主任一個個介紹着,“這是去年剛分來大學生,你看她像不像宋麗年輕的時候。”

老中青三代工人,在一個控制室裏説説笑笑,而一邊拍照的我看着如此温馨的畫面,心裏瀰漫着夏日的陽光。

剛剛走進控制室的勞模王樹詮看着這情景很是不解,走到我身邊悄聲問:“他們是誰啊?哪裏來的,怎麼那麼高興呢?”

“咱廠的老職工,都是退休的老師傅啊,今天回廠裏轉轉看看。三十多年後,咱們就是他們現在的樣子。”

“好啊,我説他們咋那麼高興呢!到時候咱們老了退休了也一起來,來工廠和崗位上轉轉。”

再過三十多年,當我兩鬢斑白時,我是不是也會這樣夢着我的工廠,在心底不停地叫着它的名字?不,工廠一直都在,在現實和我的夢裏,樹一樣在我的身體中紮根瘋長,陪着我所有活着的時光,不管世事如何變遷。

5

“和我夢見的不一樣了嘍!”他有些失落的搖着頭,然後又欣慰地笑笑,工廠還是工廠,但今天的工廠已經不再是舊日的模樣,那些手動化操作時代已經成為工廠的檔案,活在老工人的記憶中。而今天的工廠已是擁有八爐八機的全國大型熱電廠之一,已全部實現了DCS、DEH自動化控制。整理觀看工廠二十多年的一些音像資料時,我常恍惚時光的車輪裏一個工廠的變遷竟如此斑斕,一個個時光片斷裏的人和事的默默深情,透過泛黃的紙張和錄像傳遞到我的手上。

因為寫新聞,採訪或接觸過工廠的很多人,幾乎每一次的採寫,我的心靈都得到一次過濾,而我常常感歎一個人精力的有限,常常感歎那些平凡裏的執著和默默裏的温情。當工人日夜與機器陪伴,當他們默默的將自己的感情不斷地輸入到工廠和運轉的設備時,當他們將許多的“不可能”變為“可能”,不斷地推動着企業的發展時,我終於懂得什麼是樸素和無語的深愛。二十年如一日的照顧已故工友的母親;病逝前的退休老職工最後一句遺言是叫家人交一次特殊的黨費;忍住失父劇痛忙在檢修現場的工友;自己節儉不交暖氣費卻可以為災區捐獻價值3萬的棉衣……

鐵、鋼,飛轉的設備,機器的轟鳴,涼水塔的水聲,縱橫起伏的管道,銀色的塔林……當每個夜晚獨自靜默,想到仍然堅守在崗位的兄弟姐妹,想到石化城起伏的銀色燈火時,有一條河流開始在我的身體裏流淌。時光種下樹木和花朵,種下我的每一個白天和黑夜,我喜歡微仰着頭在腦海中播放那些難忘的畫面。

這些感覺就如我在五一勞動節那天寫下的詩歌《芬芳的季節》一樣:

我不知如何表達一種輾轉於心的愛

彷彿所有的筆畫拼出的漢字

都無法準確地説出。每一次想起你

我的湖面就會掠過微風,不動聲色,卻盪漾不已

每一次寫到你/我的冰山就會撞到烈火

看到一片海洋的開闊

當我又一次將你忙碌的背影裝進我的鏡頭

工友,我多想和你一起分享/相機中的畫面

背景是藍天下的涼水塔和伸到雲層的煙筒

近處是黑色的煤和你

你頭戴安全帽站在龐大的設備上

揮舞着鋼絲繩索,衣衫浸透

彷彿在指揮一場盛大的交響樂一樣,令我着迷

在我們的工業森林中/那些運轉的設備,輸出的電和蒸汽

又有您多少日夜兼程的執着和汗水

汽輪機、鍋爐、變電所、管廊……

每一個地方都曾留下你路過的足跡

那些時光的倒影,這些金屬的花朵

都是春天,最美的勞動章節。

當我隨着工友爬過四十米的鍋爐設備,鑽過煤溝,進過爐膛、涼水塔之後,我內心的豪情開始不斷地擴散。那些竹林、蘆笛一樣的鍋爐水冷壁管、那些可以吹出一段樂曲的風機設備,那巨大的涼水塔內那一個陌生又新奇的世界。而我越來越強烈地感到自己被包圍,用盡一生的時光在這片工業森林中行走。

我的工廠,我的工友,我的工業森林。當我以樹的形象站在這片森林中,我看到風和陽光擁抱着我,給了我生命的綠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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