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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的書齋散文

夜晚的書齋散文

【純粹】

夜晚的書齋散文

沒有月亮,也沒有星光,黑暗濃濃籠罩,我躺在牀上,感覺就躺在世界的最深處。活着的時候,肉體和靈魂須臾不能分離,但此刻,我知道它們各行其是。我是茫茫大海中的一座孤島,蒼穹覆蓋在上,海水環繞四周,身遭的一切都在向我匯聚,這便是幻想的最大的好處。黑暗,純粹的黑暗,在身體之外層層疊疊,我在黑暗的懷抱裏睜着雙眼,心底卻一片明亮。多少年了,我沒有體驗過這種感覺。因為,哪怕是一絲燭光,哪怕是一點螢火蟲的閃亮,都會失去這純粹。另一個我,邁着小心翼翼的腳步,走在鄉間的路上。可是黑暗並不純粹,那殘舊的老屋蹲伏着,顯得更凝重些;小河的上空,因為沒有東西遮蓋,便比較開闊了。站立的大榕樹,在它的背影烘托下,黑暗卻有了層次感。我把身影融入這沉重的夜色中,從遠處看來,彼時的我,應該比旁邊的黑色更多了一些厚重。要有微光,輕微地映襯出暗的厚實。

從窗口望出去,有一道光撕裂了暗夜的幕布,是夜行人的手電筒發出的光。又有一道光加入,是攪亂夜的寧靜的車燈。相繼地,有路燈的光,有接踵而來的各式各樣的光……而我已經歷多少歲月,在看着窗口明明滅滅中,幻想着純粹的夜。我開始嘲弄自己的無知和幼稚,都多少年了,難道知識的積累和人世的滄桑,都沒有讓我能多長點見識?事物的存在,只有比較,才有差別。年前的一個夜裏,當我坐在老家的窗口,稀稀的星光照着,由我及遠,亮光漸遠漸薄,視野所及漸漸朦朧,直至黑暗濃重得化不開了。光與暗均勻地融合,搭配着微不可察的比例,在夜裏漫漶,在輕輕流淌。然後,一束搖曳的光柱突然從遠方閃過,平衡被打破。我無可奈何地躺下了。

行人腳步在夜裏踩過,聲音闖入我的心裏。鄉村的夜,因為足音,顯得曠遠而幽靜。我支楞起雙耳,捕捉夜晚向我傳遞的消息。就是這樣,足音自遠漸近,又慢慢地、慢慢地消失在了夜的深處。在童年的村莊裏,無數個夜裏,我聽着屋外的動靜,風有時輕柔得不可捉摸,有時輕狂地掠過,肆虐煩躁。我以為可以聽到流水聲,或者植株拔節的響動,卻不經意地收穫了幾聲蟋蟀的叫喚,在我失意時,船槳撥動流水,嘩嘩的聲響撫慰了我的焦燥。每個夜裏,枯澀的門軸磨動,單調的幾聲狗吠,一串驀然叫響的謾罵聲,被什麼東西驚動的雞叫,哦,還有時斷時續的腳步聲,奶奶悠長而壓抑的歎息,此起彼伏一陣,漸次消失,聲音與聲音交融的時間,有時長,有時短。村莊跟人一樣,在一天的勞累之後沉睡了。我以為,這些聲音,是她的夢囈。我在村莊的夢裏潛伏,心懷叵測收集她騷動的證據。如果是下雨天,細微的雨聲如春蠶吃食,村莊的聲息就模糊難辨了。要是雨再大點,天地間就僅剩了雨,和我內心的響動。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就像春蠶在桑葉邊緣啃下了第一口,然後不斷向中央挺進,那些嘈雜的聲音,車子的響動,遠方工地上攪拌機的轟鳴,城市向田野擴張的腳步聲,相繼加入了鄉村的夜空。而夜色籠罩的田野,不知明日身在何處的野草,依然在跟麥子搶奪生存的空間。麥子呢,則如同心地單純的少女,在作着粉紅色的夢。

一聲淒厲的貓叫突兀地響起,如同搖曳的光柱撕裂黑暗一樣,撕開了夜的口子,它是因為受傷了嗎,還是因為同伴的離去呢?我坐在書齋的窗口,看着交錯的燈火,聽着樓下如潮的聲音,臆想着“純粹”這個詞,被這聲淒厲的貓叫驚醒,一瞬間,驚慌失措。

【夜行人】

深夜裏還在匆匆趕路的,存在許多可能。相比於在光影斑駁的路上悠閒散步,或酒醉後的意識模糊、腳步踉蹌,顯得更加急切、焦灼、心事重重、情感內斂。曾經,匆匆的趕路,或為赴京趕考,或為邊關告急千里馳援,或為家人切切的思盼,或為一筆急迫的生意,或僅僅為下一個可能的途中旅舍,思緒總是先於腳步到達目的地,前方的景象已一遍遍在腦裏演練過,彷彿趕路只是為了印證心中所想。大概在古時,除了自己行走,要藉助外力的,是騎馬租車乘船或坐轎。如今趕路的方式也無多大變化,走在路上,坐在車裏,飛在天上,躲在船裏,無非有快慢的差別罷了。前方有確切的目標,心中是難言的思慮。

種種可能的情況正在前方張目以待。家中的燈火還亮着,妻兒老小正在等候夜歸人,親人相見的喜悦催急了趕路的腳步。病榻上的人有一個信念還在堅守着,在闔眼前見上一面的願望使人倍加緊張。那個陌生的地方一件使人手足無措的事情即將發生或已經發生,正等待着人去處理。滿滿一車的貨物要趕在早市結束前運到城裏,那些都是自己和家人辛辛苦苦用雙手製造出來的,錯過時機就會造成很大的損失。

戀人或朋友即將告別去遠方,必須趕過去,把該説的話想説的話一併傾訴。在封閉的機艙裏焦慮地想像着,前方接待的人是不是還在那,未定的旅舍是不是已經人滿為患,卻因為飛機的故障返回出發的機場,而憂慮重重。一件重要的東西必須在預定的時間前送達,它可能攸關前途、健康、性命、感情、命運。害怕錯過,憂心失去,恐懼危險,不得不急急往前趕。總是嫌腳步邁得不夠大,速度提得不夠快,路程還如此漫長,意外還在醖釀生髮。思緒已如箭飛逝,軀體尚被囚禁在路上。

一個人在深夜裏趕路,是孤單而驚慌的,濃重的夜色剛被推開又迅速奪回自己的領地,人彷彿是被夜色推搡着前行。一羣人在深夜裏趕路,有時可能緘默不言,有時可能低聲交談幾句,但製造的聲響在闃寂的夜裏被放大,他們儘量地屏聲靜氣,怕驚擾了別人。路上的燈火是別人的,建築、花草、溝壑、田壟是別人的,有些可能經常路過甚至會熟識,有些可能走過一次永生再無可能重遇。這些都無關緊要,緊要的是前方的,也許是一大團無法解決的問題,也許是巨大的情緒衝擊,也可能是意外的驚喜、預定的收穫也説不準,一切只能在趕到以後才有定論。

路一出生就擺在那,有大的有小的,有平直的有彎曲的,有被野草包圍的有被水泥柏油覆蓋的,它們聯結了此與彼。需要進入深夜趕路的,一定會有各種各樣的理由,才會讓他們放棄白晝裏的明亮和自然,而選擇在星月無光或月華似水的夜裏奔波。

彼時,路的大小好孬,夜的長短昏亮總被忽略,他們更關心的是時間的流失。可能這個人白天有事脱不開身,匆匆辦完手中的事後,便踏上要趕的路。可能為了夜來的趕路,這個人準備了一整個白晝,只有擠出來一點短暫的趕路時間,並被排在深夜裏。可能這個人已經躺在牀上,漫無目的地想一些可有可無的事,突然一個消息跳出來,像鞭子一樣把人趕到路上。可能一時想起來過了今夜就要錯過的一件事,這個人再也坐不住了,一定神,一拍腿,擠進了稠密的暗色中。也可能天黑時這個人就已經踏入夜色,在深夜裏趕路,只是動作的繼續,人被時間的輪子拋到路上,往前是夜,往後仍是夜,所能做的便是拖着夜色或被夜色拖着前進。還有可能是,此處到彼處近在咫尺,幾乎吹着同一縷風,淋着同一片星光,處在同一條路上,但現實的安排讓人必須從此處移動到彼此,這樣的趕路是比較幸運的。還有可能的是這個人必須從白天趕到白天,能夠讓人消耗或浪費的只有夜晚了,不管出於被迫還是自願,夜行已是無可辯解的選擇了。但白天與暗夜各有自己的領地,非此即彼,選擇此即放棄彼,沒有第三路徑。

坐在房裏,不用在夜裏趕路,無疑是幸福的事情。在房裏沐在光下想深夜的趕路,有殘忍的快意,有晦澀的恐慌。如果我偶然抬頭,看到窗外有低頭勾腰的人匆忙經過,甚至不用抬頭看,能聽到急速掠過的車行聲,心思也會跟着疾行幾步,猜疑着這個人或這羣人的前方,某件事情正在發生。然後,這心思似一團塵埃,失去風的依憑,一頭栽進路旁的草叢裏。

【內心的莊稼】

陰冷,逼仄,喘不過氣來。密密麻麻,擠擠挨挨,晦澀的意味裹挾了普通的文字,在散發黴味的頁間肆意流竄。流竄的意味,流竄的意識。你強自耷腰勾首,謙虛,虛假,委屈。粗俗的談論,隨意的嘲弄,比煙霧更濃重,更濃烈。左邊是無法進入,右邊是拒絕進入,指針在選擇,在搖擺。乾脆放棄。放棄也是一種選擇,你拿刨刀的刀片,削木頭,削一層掉一層,遍地花。木頭裏與外沒有什麼區別,揭去表面的一層,裏頭的一層取代原先的表面。新的'表面。

天陰了。塵埃和水汽的共謀終於成功,糾纏,聚合,推攘,擠壓,融匯,大片的陰影阻攔陽光,暗色開始葳蕤。要有閃電撕裂,雷霆震開。設題與破題的交鋒,開始於意識之前,結束於意識之後。在面西的窗口,你揭起書的一頁,血壓上升,心跳加快,閃電和雷霆,光和力,蟄伏的破土而出,比閃電和雷霆更迅猛。你沉迷在震顫裏。總要有罅隙透光,總要有裂縫傳音,光影邪惡,音色詭異,火山的爆發和熔漿的奔流,如此可愛,如此可怕。字與字的交鋒,句與句的角力,文與文的傾軋,勝利者的獰笑和失敗方的頹廢。祖母的叫喚是遙遠的,課堂的鈴聲是遙遠的,書桌是遙遠的,緊閉的房門是遙遠的。前面是海市蜃樓,後面是鏡花水月,目光在挑揀,在取捨。

你的目光躲躲閃閃,你的步履躲躲閃閃。祕密是一簇火苗,岌岌可危,蠢蠢欲動,風可以熄滅它,風也可以讓它熊熊燃燒,都是危險的。揣着危險躲避危險,沒有比它更醉人的。老頭子問你:“上學啊。”你回答:“上學啊。”隔壁的少婦問你:“怎麼臉這麼紅,我摸摸看。”你傻傻站住,下意識地躲避她的手,她的手會比你的臉更燙。隨便哪一瞥目光,隨便哪一句話,都是風,風要吹過來,火滅,火燒開。

何時開始栽種一株莊稼的?陽光、雨露、空氣、養分。塵埃、蟲害、污水、風、超量的藥物和養分。軀幹可能挺拔,或歪斜。枝丫可能整齊,或虯枝旁伸。一切似乎都取決於外來的。胸中有簇簇火苗,早晚會把莊稼燒成灰燼。

是危機四伏的偵探故事澆下一瓢水,是刀光劍影的武林傳奇洞開一扇門,是繞舌費猜的詩詞灑下一縷光。莊稼搖晃着生長。源於山石縫隙處的一汪水,在重力的作用下開始流淌,呼朋喚友,誘惑拉攏,從悄然而動,到吱吱喳喳,到驕傲喧囂,羣體越來越大,聲勢越來越壯。枯枝和雜葉跳入,流沙和污泥潛入,鳥雀的糞便和野獸的口水也加進來。流進大河,流進沼澤地,流進沙漠滲入地底,流進水管。滴水穿石。巨浪拍岸。衝開一座閘門。木料門,石材門,鐵門。門是一個寓意。什麼是門前,又什麼是門後?打開門,鮮花鋪地,羣蝶飛舞,天蒼蒼野茫茫,星辰墜地靈魂飛昇,抽刀斷水水更流,問天下情為何物。文字的森林拘禁善變的眼神,時光的舊馬車衝破塵埃的柵欄呼嘯而去。青銅劍斬斷石斧,鐵與鐵交鋒點燃火光。光生於黑暗,光比黑暗虛假。光總要製造陰影,一切都逃不掉。黑暗包容陰影,一切都在它的胸懷裏,一視同仁,一絲不落。光射出虛假的箭逼退目光,光用光芒掩蓋虛妄的本質。過濾、折射、消解、妥協,光終被撫摸,光終於能被撫摸。過於強烈的光,過於虛幻的光,過於誇張的光,盡情地炫耀吧,總有黑暗的對手來消滅。

可是莊稼還未成熟。你把無數個日子揉搓拿捏,瀝去水份,剩下乾巴巴的一團,彷彿隨手都能輕易扔掉。要是這麼簡單就好了。事情從來就不肯這麼簡單被對付。在你惶惑、猶豫、恍惚、失神的時候,乾巴巴的一團已吸收足夠的養分,忽啦啦地長回原來模樣,有鼻子有眼睛有嘴巴,喘着粗氣,目露兇光,嘴裏叫囂着:“哼,沒那麼容易。”“好吧,好吧,隨便你,你要跟着就跟着吧。”你面露無奈,內心卻暗存慶幸。你開始四處行走,大城小鎮,大江小河,大川小山,大樹小草,身體的行走和內心的行走,並行不悖,又互相擠壓。

你踏入一片迷人的風景,那是神的傑作,藍天如洗碧波如玉,野渡無人舟自橫,鳥鳴山更幽,你在湖畔的草地上放平身子,輕巧的螞蟻摳摳你的手心,絲絲的癢直抵心底。

你路過一片沙漠,你心存敬畏,腳步躑躅,沙峯變幻,深處的駝鈴聲若即若離,仿如那夜,遙遠的海面上一明一滅的燈火,乾燥的沙和濕潤的沙,綁架了你迷惘的判斷。

你闖進一座殿堂,那一排排巨大的神像,有的神情莊重,有的嘴噙微笑,有的目光悠遠,你看到狡詐與狡猾,狂妄與狂放,靈活與零碎,幽默與憂鬱。站在高遠的穹頂與深陷的地面間,你覺出自己的渺小。細微的馬蹄聲從幽暗的角落升起,戰火和硝煙在眼前劃過駭人的軌跡,母親的歎息被一聲鳥鳴取代,夜霧開始籠罩。

異域的風情投入好奇的眼眸,距離拉長了觀察的刻度。陌生,遙遠,隔絕,左右搖擺,鋭利和音樂,在莊稼的血脈裏竄行,一朵朵妖豔的花蕊,在似乎觸手可及處搔首弄姿,擺手招喚。

潛行,衝擊,突圍。萌芽,分櫱,開花。終於莊稼成熟了,結出果實,表面坑坑窪窪,身體歪歪扭扭,味道很怪異人。你自然知道,天地蒼黃,日升月落,生老病死,都有規律。畢竟有果實吧,比虛長一季要好。你拿起筆或張開嘴,把它們當刨刀片,削,削剝莊稼,削一層掉一層,遍地刨花。這朵花與那朵花,母體一樣,形狀各異,掉落,漚爛,悄然圍聚,回去莊稼身上。莊稼再次異變。莊稼生長不停,削之不停,異變不停。

標籤: 書齋 散文 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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