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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觀詩初探

秦觀詩初探

引導語:秦觀的詩詞聯賦、策疏文論造詣頗深,研究他的詩文,不僅可以認識其美學價值,更能撥開雲霧,掃除偏見,全面反映他的思想和創作的真實情況,從中獲得有益的啟迪與借鑑。下面是小編收集他的詩初探知識信息,歡迎大家閲讀學習。

秦觀詞在數量上並不多,僅存百首;而在其詩文集中則有律詩、絕句、古風等416首(去有爭議者)。

秦觀詞藝術成就較高,但內容狹窄,主要寫男女愛情和失意文人的愁與恨,多反映一己之悲歡得失,較少接觸國計民生;而其詩作除部分應酬詩意義不大外,更多觸及北宋後期的現實生活,展示了較為深廣的社會內容。?秦觀的詩容納了詩人在各個時期的生活感受。或抒發報國理想未遂的感慨,排遣仕途失意的憂憤,如《反初》;或表現勞動人民的生活,描寫民生的疾苦,如《田居四首》;或與親朋交遊酬唱,寄懷託慨,傾訴深摯感情,如《別子瞻》;或真切細膩地描繪自然景觀,如《春日五首》;等。其詩歌的思想內容主要有以下幾個方面。

    首先,秦觀的部分詩作突出體現其強烈的愛國主義精神,表現了壯志未酬的悲憤之情。

北宋邊患不斷,烽煙常起。統治者姑惡縱霸,致使契丹以武力威脅,西夏順叛無常,邊民生活十分艱危。秦觀少年時代就立下血灑疆場、為國雪恥的宏願。明張糹延《淮海集·序》稱他“少年慷慨論世,嘗有系笞二虜,回幽夏故墟之志”。詩人曾經努力學習、鑽研兵法,希望能夠以此保衞大宋邊陲,可惜請纓無路,只能將一腔熱忱傾注在對出生入死、勇武禦敵的將士的謳歌上。如《寄李端叔編修》:“……馬革裹屍心未艾,金龜換酒氣方震。夢魂偷繞邊城月,道從公穿禁路塵。”又如《送蔣穎叔帥熙河二首》之二:“莫許留犁輕結好

,便令甌脱復遊魂。要須盡取熙河地,打鼓梁州看上元。”在這類詩中,處處流露出詩人熾熱的愛國情懷,氣勢雄壯,語言豪放,令人震奮。再如:“是時胡星殞未久,關輔擾擾猶弓刀”,“紅顏白骨付清酉票,一官於我真鴻毛”,“無時有祿亦可隱,何必龕巖遠遁逃”(《漫郎》);“早歲峨冠侍冕旒,白頭淹恤外諸侯。篋中尚有東封草,塞下曾無北顧憂。心繫漢廷長入夢,氣吞胡虜不防秋。經綸未了埋黃土,精爽還應屬鬥牛。”“共驚萬里長城壞,獨把千金寶劍懸。……”(《滕達道輓詞二首》)詩作表達了對北宋統治者一味屈辱求和,無意挽回頹局的憤慨與無奈,那激昂的聲調,悲愴的音弦,抒發着詩人對戎馬倥傯、為國捐軀的將士的崇高敬意,也把對積貧積弱、內困外患的祖國前途的隱憂,對理想無法實現的苦悶與深慨藴含在情意無盡的詩中。?秦觀胸懷壯志,卻仕路坎坷,報國無門。不平則鳴,他悲憤地寫道:“一落世間網,五十換嘉平。夜參半不寢,披衣涕縱橫。”(《反初》)詩人有躍躍欲試的雄心,然苦無用武之地:“人生迕意十八九,月得解顏能幾度。”(《答朱廣微》)“平生樂漁釣,放浪江湖間;兀兀寄幽艇,不憂浪如山。”(《艇齋》)被貶和閒置的憂愁、無奈,不得不以此超邁曠達語發之。不少詩表現為或沉鬱傷感,或強為達觀自適,但詩人還是極力想擺脱這種困境,渴望自由和光明。他寫了長詩《遊仙二首》。如其二:“雲車自天來,駕言遊混茫。手持太一節,身佩使者章。龍虎傍夭矯,馬龜伏以翔。朝元紫微上,所睹浩難量。寶網結萬珠,參伍相?煌。花品不知數,妙英拆玄房。宮殿隨人身,處處輒清涼。危髟月扌翟貞玉,高謝人間粧。二三古鬚眉,冠雲帶含光。遺我飛霞佩,副以明月? 。再拜敬服之,百毛髮靈香。”詩人馳騁於豐富的想像和幻想之中,描繪仙境絢麗動人,展現出一幅光明燦爛的理想世界,借光怪陸離的仙境,體現了作者的期盼與追求。可是,虛無飄渺的仙境不可能實現,畢竟難以排遣詩人無可傾訴的鬱悶與苦痛。在小詩《納涼》中,詩人又刻意追求一個理想中的清涼世界:“攜杖來追柳外涼,畫橋南畔倚胡牀。月明船笛參差起,風定池蓮自在香。”從字面上看,短詩並未反映多少社會生活內容,而透過詩句的表面,則可見秦觀是一個有用世之志的詩人,厭棄且渴望遠避現實中奔競傾奪的官場社會。

詩人壯志未酬,尤在後期生涯中,與蘇軾一起成為殘酷政治鬥爭的犧牲品。自紹聖元年(1094)坐元?黨籍,出為杭州通判,道貶處州監鹽酒税;三年,削秩徙郴州;四年,編管橫州;元符元年(1098),除名,移雷州。北宋統治階級屢次打擊他,甚欲置之死地,使其常處於險境,痛苦鬱結心中。秦觀的後期詩作,把迭遭貶謫、命運乖蹇的不幸化作了悽愴憤激的音調:“茫然極目春千里,尚想愁腸日九回”(《寄錢節》); “青山未落詩人手,白髮誰知國士心”(《次韻裴仲謨和何先輩二首》之二); “南土四時盡熱,愁人日夜俱長;安得此身作石,一齊忘了家鄉”,“寒暑更拼三十,同歸滅盡無疑;縱復玉關生人,何殊死葬蠻夷”(《寧浦書事六首》之三,六); “流落天涯思故園,散愁郊外任蹣跚”(《文英閣二首》之二)。詩人惟有借酒澆愁,以緩解胸中塊壘:“美酒忘憂之物,流光過隙之駒。不稱人心,十事常居八九;得開口笑,一月亦無二三。莫思身外無窮,且賭尊前見在。功名富貴,何異楚人之弓;……”(《口號·序》);“作詩欲寄君,未語先有愁。不如呼童起,危坐北窗下,一杯寬我千日憂。眼前俗事何擾擾,此夕盡向杯中休,何必懷黃金印兮爵通侯。”(《擬玉川子》)對功名富貴的參悟和幻滅,因人生不幸難以抑制的悲憤,使他竟然自作輓詞,以示但願早死之心。詩人在《自作輓詞》自序中説:“昔鮑照、陶潛自作哀輓,其詞哀。讀予此章,乃知前作之未哀也。”輓詞確是血淚凝成:“嬰釁徙窮荒,茹哀與世辭。官來錄我橐,吏來驗我屍。藤束木皮棺,藁葬路傍陂。家鄉在萬里,妻子天一涯。孤魂不敢歸,惴惴猶在茲。……”一個才華橫溢的詩人,五十剛過,就自作輓詞,實在是藉此向黑暗社會發出的控訴與反抗。詩人那“荼毒復荼毒,彼蒼那得知”的愴楚哀怨,“奇禍一朝作,飄零至於斯”的憤懣不平,使鐵石心腸也為之動容心碎。正如《宋史·文苑傳》所評:“先自作輓詞,其語哀甚,讀者悲傷之。”

其次,揭示民生疾苦,反映勞動人民的生活。

秦觀的《次韻太守向公登樓眺望二首》,是七律詩中的兩首名作。其詩描述了蔡州的地理、歷史概況,生動表現了詩人的憂民情懷。第一首首聯實錄了蔡州州治所在的汝南人民遭水災後重建家園的景況。以汝水“抱城”奔流之勢和火種田中的“燒痕”換新綠的`場景,言春色已被“偷”到人間,當地百姓正為重新安排生活而奮鬥。頷聯將眼前景物與回憶災情結合。“湘妃淚”、“杜宇魂”,借用虞舜二妃淚染斑竹與蜀王杜宇魂化子規之典,喻指災區人民家破人亡,扌文淚招魂的悽慘情狀。眼見修竹影,千萬點血淚,耳聽子規聲聲,汝南人民遭受洪災無家可歸,慘不忍睹的鏡頭,似就在眼前,喚起詩人對災區人民的深切同情。頸聯回顧漢、唐兩代留下的隱患、禍根,即造成水災的歷史根源。前句揭示西漢末翟方進為相,奏廢汝南水利工程之一的鴻隙陂,使水無歸宿,淪為常害的事實。後句謂唐憲宗元和年間吳元濟對抗唐王朝割據蔡州等地,擅改汝水故道,後雖為李朔心討平,卻貽害無窮。追想這些往事,都令人哀傷憤慨。尾聯説城堞傾圮已盡,期望太守重加治理,祝願向公像陶侃那樣,為鞏固趙宋王朝竭忠盡智。第二首開頭,指出洪水給汝南人民帶來的後果尚未消除:炊煙裊裊,郊野孤村,依稀可辨;天色清寒,村舍痕影,一點不見。這是一幅郊野蕭條景象圖。三四句狀汝南車網湖、壺公祠兩處名勝的傍晚景色。儘管湖邊梅花盛開,祠畔明月初上,風景應很迷人,但去年災情記憶猶新,前村景象宛然在目,詩人不禁觸景傷情,淚濺魂銷。五六句雲汝南早在春秋時期,就是蔡、沈等國的封地,州治作為一歷史悠久、人才輩出的古城,人們在此立廟祭祀以追懷諸多先賢“恩”澤。七八句從另一角度指出,蔡州在歷史上也有秦代李斯這樣的人官至丞相,卻終遭殺戮之禍。詩人意在從他身上引出經驗教訓,而以“誰牽黃犬出東門”的提問口氣,把李斯臨刑時謂其子的“長歎”,反説出來。

這組詩追溯了汝南水災的歷史,重在探索造成水災的政治、軍事原因,寫出民風淳樸,人民重建家園的辛勤勞動及水患帶來的嚴重後果,又考察了汝南的歷史和名人。詩人從國家利益着眼,向現任地方長官有所建言,寄予希望,對人民生活疾苦引起共鳴,深表關切,是頗值得肯定的。

此外,《田居四首》形象描繪了農村四季的田園風光,從中可看出詩人對農夫的質樸、率真和勤勞品質的讚美,同情他們的不幸,表現了對勞動人民的關心體貼。這是繼承了《詩經》、漢樂府、建安文學、杜甫、白居易與新樂府運動以來一脈相承的現實主義精神。

第三,結吟唱和,題詠贈別,感懷人事,洋溢着真摯深切的情誼。

此類詩在秦觀全部詩作中佔相當數量。如五古《贈蘇子瞻》。秦觀少從蘇軾遊,文學才能得其賞識和舉薦,與黃庭堅、晁補之、張耒稱“蘇門四學士”。他對亦師亦友的蘇軾充滿崇仰和感激之情。是詩開頭即直抒胸臆,感歎蘇軾空前絕後的聲名,對他忠直為國不媚權貴的高尚志趣品德予以稱頌,並直面北宋後期冷酷社會現實和變幻無常的政治風雲,對其因新舊黨爭而被羅織的罪名下獄,又迭遭貶斥致貧病交加的不幸遭遇深表同情和不平。詩的後部分一再表達了期待蘇軾能被“明主”重新召回朝廷委以重任,卻難以實現的夙願。又如七古《別子瞻》,在反覆詠贊蘇軾的人品、文名、政績的同時,慨歎其與當道不合自請外調任地方官的遭際命運,用筆不像上首顯明、直接,而是曲折反映了社會嚴酷的現實生活及作者的政治態度,也明顯流露出對功名利祿的淡泊。結尾又道出了欲與蘇軾再續師友情誼,“據龜食蛤暫相從,請結後期遊汗漫”的美好願望。據筆者統計,秦觀與蘇軾唱酬題贈詩約有16首之多,足見其情誼深厚。蘇軾頗欣賞秦觀的文辭,對他的感情也很深。元符三年(1100),秦觀被放還,至藤州病卒。蘇軾驚悉噩耗,悲痛不已,歎道:“少遊不幸死道路,哀哉!世豈復有斯人乎?”

秦觀和孫覺(莘老)唱和題寄詩現存約8首。孫覺是他的高郵老鄉,年長21歲,志趣相投,為忘年交。在孫病逝後,秦觀滿懷悼念和敬重之情撰《孫莘老輓詞》4首。秦觀和其他友人酬唱贈答詩也不少見,如與蘇轍(子由)存詩約10首,與釋道潛(參寥)存詩約9首,等。

第四,放情山水,歌詠描繪祖國山河的明媚?秀麗。

秦觀一生仕途歷盡坎坷,後期屢遭貶謫流放,足跡遍及江南諸省,亦使他得以 漫遊名山大川,以尋找慰藉,暫排憂憤。由於他深受山水風物陶冶,經過長期體驗觀察,自能瞭解與揭示自然美的奧祕,且常融入人生感悟,將其形象提煉凝聚於筆端。?詩人有時以工筆描摹風光湖色,兼及人物情狀:“畫舫珠簾出繚牆,天風吹到芰荷鄉。水光入座杯盤瑩,花氣侵人笑語香。”(《遊鑑湖》)有時用豪筆揮寫彩虹,想像豐富奇特:“連卷雌蟲臼兒掛西樓,逐雨追晴意未休。安得萬粧相向舞,酒酣聊把作纏頭。”(《秋日三首》之三)有時將描寫、敍事、 抒情和議論有機結合:“雄檐傑檻跨崢嶸,席上風雲指顧生。千里勝形歸俎豆,七州和氣入簫笙。人遊晚岸朱樓遠,鳥度晴空碧嶂橫。今夜請看東越分,藩星應帶少微明。”(《蓬萊閣》)有時又以特寫鏡頭着意聚焦一個畫面:“天寒水鳥自相依,十百為羣戲落暉。過盡行人都不起,忽聞冰響一齊飛。”(《還自廣陵四首》之四)誦讀這些詩章,如飲甘醇,如嚼橄欖,讀罷掩卷,餘香滿口。

?秦觀在人生的旅途中雖屢受挫折、迫害,仕宦生涯曲折坎坷,然在文學創作上卻孜孜不倦。他以自身獨特角度觀察和認識社會,抒寫個人生活經歷與真切的思想感受,詩作體現了現實主義文學的主要特徵。儘管在詩人後期避世和出世思想潛滋暗長,“萬里風來 拂骨清,卻憶人間如夢寐”(《宿金山》)的虛無理想,“世事如浮雲,飄忽不相待”(《無題二首》其二)的與世無爭的態度,使他的後期部分詩文失卻了剛入仕途時那種躊躇滿志、激昂豪邁的鋭氣,貶謫的幽怨悲憤又遂成哀音,無可奈何之情、懷才不遇之歎時時溢於文辭,但他壯志未泯,始終未走向消極頹喪的極端道路,期望有所作為,為國效力的“國士心”至死跳動不息,積極用世思想仍占主導地位。詩人將自己的不幸和幽憤、無奈寄慨於筆端:“揮汗讀書不已,人皆怪我何求;我豈更求榮達,日長聊以銷憂。”(《寧浦書事六首》之一)“著書如結,聊以忘憂耳。”(《送李端叔從闢中山》)可見他的讀書與寫作,並非為了功名富貴而矯揉造作、無病呻吟,而是作為化解愁腸、排遣怨憤的手段,抒發情懷的寄託。他與同時代江西詩派的代表之一陳師道雖同屬現實主義範疇的詩人,但其題材多樣,不像陳詩思想內容較為狹窄。一斑窺豹,秦觀的詩不僅是他個人一生困頓失意、不幸遭遇留下的詳盡記錄,而且是封建時代廣大知識分子被打擊、扼殺的真實寫照和痛苦、抑鬱不平等幽深情愫的反映,並從一個側面客觀而藝術地揭示了北宋後期冷酷無情的社會現實生活及其本 質。這就是其詩作的主要社會意義、價值之所在。

秦觀詩作內容豐富,基本涉及到當時知識分子所能接觸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在藝術上也達到了相當的高度,具有鮮明的風格特色。

秦觀詩曾因蘇軾推薦獲得王安石的激賞,被評價為“清新似鮑、謝”,其《回蘇子瞻簡》又稱“清新嫵麗”,誠非過譽之評。詩人在《送僧歸保寧》詩中説:“白玉芙蓉出清沼,天然不受緇塵擾。”此實化自李白“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詩句,將這兩句移來作為其詩語言主要特徵的評語,是十分恰當的。?〖JP2〗清新婉麗是秦觀詩的一個顯著特色。突出體現在描寫祖國山河旖旎明媚風光的詩中。詩人有時以豪放之筆表現自然美的闊大雄偉(如《秋日三首》之三),而更多的是用清新俊逸的筆觸描繪自然景觀的明麗秀美。試再以《泗州東城晚望》為例:“渺渺孤城白水環,舳艫人語夕霏間。林梢一抹青如畫,應是淮流轉處山。”這首寫景詩畫面的主色調是在白水、青山之上蒙上一層薄薄的霧靄,而摒棄令人目眩的大紅大紫或教人感傷的濛濛灰色。其境界朦朧不虛幻,恬淡不寂寞,可謂抓住了夕陽西下的風景特點,與詩人當時的心境相一致。自號淮海居士的秦觀故鄉亦 在淮水上,難怪他在夕照之下,眺望遠處隱約的山峯,感情也在悄悄流轉。如劉勰《文心雕龍·物色篇》所言:“山沓水匝,樹雜雲合,目既往返,心亦吐納。”而淮河上行船遠遠飄來的若斷若續的“人語”,使全詩氣氛不至於沉悶,且境界更為靜謐。詩人筆下的樹林僅作為陪襯,山巒才是主體。結句解答了前句的暗示,又構成一幅渺渺白水繞青山的圖畫。秦觀以詞名世,清新婉麗的詩風與詞風頗為接近,故前人有“詩如詞”的評語。就本詩言,“渺渺孤城白水環”與“斜陽外,寒鴉數點,流水繞孤村”,“林梢一抹”與“山抹微雲”,“應是淮流轉處山”與“郴江幸自繞郴山”,相通之處極為明顯。不同是此詩情調尚屬明朗,無其詞中常見的那種悽迷景色、纏綿愁緒。王士禎《香祖筆記》卷五雲:“宋牧仲中丞行賑邳徐間,於村舍壁上見二絕句,不題名氏,真北宋人佳作也。”其一絕即此詩。

又如《春日五首》之二:“一夕輕雷落萬絲,霽光浮瓦碧參差。有情芍藥含春淚,無力薔薇卧曉枝。”此首七絕描寫夜雨初霽的春天庭院的景緻,以運思綿密、描摹傳神見長。詩人捕捉到春雨“萬絲”的特徵,把鏡頭的焦點對準了庭院一角,攝下了一幅雷雨後晴春曉日的精巧畫面。通過對偶形式,擬人手法,襯托庭院的華麗,描繪了芍藥和薔薇百媚千嬌的情態。芍藥亭亭玉立、薔薇攀枝蔓延,故各有“含春淚”之態、“無力卧”之狀。因其體物入微,情致藴藉,通篇自具一種清新婉麗的韻味,展示了詩人對自然界景物、現象敏鋭的觀察力、感受力和攝取力、表現力。在意境上以“春愁”統攝全篇,雖不露一“愁”字,但可從芍藥、薔薇的情態中領悟,又曲折體現了詩人由於宦途艱險而形成的多愁善感的性格。《詩人玉屑》引南宋敖陶孫評論此詩道:“如時女步春,終傷婉弱。”綜觀全詩,尚不能得出這一基本否定的結論。秦觀少量詠景詩確有由其柔婉纖細,內容貧乏,而致婉弱、纖弱處,是其美中不足,然這僅屬支流,對總體風格並無大礙,如此詩清雋嫵麗,多有可圈點之處。至於金元好問《論詩絕句三十首》雲“拈出退之《山石》句,始知渠是女郎詩”,則是不妥當的輕率觀點。不能以韓愈的“芭蕉葉大梔子肥”的《山石》詩對比,就武斷地將此詩定為“女郎詩”。金性堯先生認為:“亦不見得恰當”,其實,“它不但表現了詩人的觀察力(例如薔薇在曉色中那種懶洋洋的神態),還表現了他對變化中某一種暫時存在的自然現象的選擇力”。此為中肯之論。對《春日五首》其他四首,如“海棠花發麝香眠”(之一)、“荇絲深處見游魚”(之三)、“春禽葉底引圓吭”(之四)、“蜻蜓蛺蝶無情思,隨例顛忙過一春”(之五),也應作如是觀。

與秦觀詩歌清新婉麗特色相聯繫,另一個藝術特點是精緻纖巧。先見七律《次韻子由題平山堂》:“棟宇高開古寺間,盡收佳處入雕欄。山浮海上青螺遠,天轉江南碧玉寬。雨檻幽花滋淺淚,風卮清酒漲微瀾。遊人若論登臨美,須作淮東第一觀。”作為一首寫景寄懷的名作,全詩皆切山堂風物而寫。一二句述平山堂所處位置和登臨觀賞所見美好景象。次聯承上寫景,即憑欄所見“佳處”,以生動比喻寫在山堂上可見極遠地方,表明其堂地勢很高,筆風豪壯。緊接破題,五六兩句繪風雨中登臨之趣,即轉,以“雨”、“花”、“淚”、“風”、“酒”構成一悽清的環境氛圍,來表達對平山堂創建者歐陽修的悼念之情。雨是細雨,風是清風,故分別以淺淚、微瀾稱之。“淺淚”、“清酒”等實含追悼歐公之意,不過着筆較輕,微而不露。其用語含蓄,詞意婉轉,帶有淮海詞風味,不同於蘇轍《平山堂》詩後半對歐公悼念的痛切之情流於筆端,溢於言表。末兩句抒發議論,對山堂作總的評價,又現豪放之筆,與蘇轍《平山堂》結句“遺物仍需仔細觀”相較,氣魄宏大,意藴更深,讚美更甚,至今流傳人口。這首詩抒情寄懷,用字精緻也十分纖巧,充分體現了秦詩語言的特點。?《秋日三首》其一、其二亦顯秦詩精巧特色:“霜落邗溝積水清,寒星無數傍船明。菰蒲深處疑無地,忽有人家笑語聲。”“月團新碾瀹花瓷,飲罷呼兒課《楚辭》。風定小軒無落葉,青蟲相對吐秋絲。”?第一首構思之綿密機巧不負秦觀“長於運思”之名。一二句中有“霜”自然有“寒”,“積水清”才會“傍船明”。這兩句正是作者精心營造的氛圍。呈現讀者眼前的是無聲的景,給人以美妙的視覺享受。三四句則筆鋒一轉,又給人以聽覺享受。本聯妙在使用“疑”、“忽”二字。詩人心中正結着一個菰蒲深處有無藏舟之“地”的“疑團”,忽然幾聲“笑語”傳來,方知岸上還有“人家”,頓解疑團。宋人曾説此聯和僧道潛《東園》的“隔林彷彿聞機杼,知有人家住翠微”,都源出於晉僧白道猷《陵峯採藥觸興為詩》的“茅茨隱不見,雞鳴知有人”句,而“更加鍛鍊”。

秦觀此詩確顯得尤為靈動,故受到黃山谷的稱賞。第二首一二句寫碾茶瀹(烹)茗、課子讀書兩件家庭瑣事。月團(茶餅)新碾,花瓷為杯,茶美器精,表明詩人精通茶道;飲罷呼兒課誦《楚辭》又見其教子有方。三四句突出了詩人靜觀萬物的閒情逸趣。小軒風定,樹梢暫處

於靜止狀態,一片枯葉也不見掉下,給了青蟲活躍的機會。它們相對吐絲,好不自在。這一細節不僅給人以動中有靜的形象,也表達了詩人體物入微的生活情趣。青蟲乃細小生物,吐絲是輕微動作,詩人卻能仔細觀察,對昆蟲世界的濃厚興趣,對人世紛擾的淡泊情懷,則可想而知。兩首小詩除具有清新婉麗詩風,運思、用筆精巧細緻,後一首繪青蟲相對吐秋絲句,也現纖巧特色。又,秦觀的“樓台特起喧卑外,村落隨生指點中”(《游龍門山次程公韻》),“支枕星河橫醉後,入簾風絮報春深”(《次韻裴仲謨和何先輩二首》之二),“正是山川秋入夢,可堪風雨夜連天”(《九月八日夜大風雨寄王定國》)等詩句,皆可誦讀。其造型精巧,色彩和諧,情景相生,清新雋永,有詩人的慧心,並具畫家之眼,切合王國維《人間詞話》所云:“大家之作,其言情也沁人心脾,其寫景也必豁人耳目。”

秦詩除具清新婉麗、精緻纖巧藝術風格而外,還體現為清曠與雄豪特色的有機結合。諸如:“渺渺孤城白水環,舳艫人語夕霏間;林梢一抹青如畫,應是淮流轉處山”(《泗州東城晚望》);“西津江口月初弦,水氣昏昏上接天;清渚白沙茫不辨,只應燈火是漁船”(《金山晚眺》 );“靈祠真館?山隈,形勢相高對越台;莓徑翠依屏上轉,藕花紅繞監中開;鶴銜寶箭排煙去,龍護金書帶雨來;夾道萬星攢騎火,滿城爭看使君回”(《游龍瑞宮次程公韻》);等。這些詠景抒情詩透發出一股豪壯之氣,別具一種清新曠遠、搖曳生姿的風調。前述《次韻子由題平山堂》中“棟宇高開古寺間”,“山浮海上青螺遠,天轉江南碧玉寬”等詩句展示的山堂景觀氣象,以及《秋日三首》之三、《蓬萊閣》、《早春題僧舍》等詩,亦見清曠、雄豪特色。

毋庸諱言,秦觀的詩不是完美無缺的,前述其少數詩有婉弱之不足。李薦《師友雜記》言詩人自己認為文風“ 華弱”,並以“華弱為愧”。金性堯在《宋詩三百首》中指出:“缺點是內容單薄,筋骨差些。賀裳《載酒園詩話》曾舉秦詩《田居》開頭的‘雞號四鄰起,結束赴中原’兩句,以為非驢非馬,‘不甚肖農夫口角’,接下來幽默地説:‘此遊俠少年及從軍行中語,田叟何煩爾!’雖説的是個別的細節,亦見前人讀書的精細處。”當然,其不足、弱點僅見於秦詩的一小部分,並已在秦觀的後期詩作中得到較好克服。特別是在他屢遭貶黜後,作詩更注意將主觀情志、人生悲歡與客觀物象有機統一,或相反而相成,在酬唱贈別、詠史懷人、歌吟山水風物等詩中,滲透着哀怨與憤慨,還流露出隱居和出世的念頭,詩風也隨之變化,多少接受杜甫詩歌沉雄悲壯、語言凝鍊風格的影響,而逐漸轉向沉鬱凝重。如作於宋元?二年(1087)的《次韻太守向公登樓眺望二首》, 詠史憫時,注入了關注民生疾苦的情懷,擺脱了一般“次韻”詩流於應酬蹈襲的窠臼。又如:“魚稻有如淮右,溪山宛類江南;自是遷臣多病,非幹此地煙嵐”,“身與枝藜為二,對月和影成三;骨肉未知消息,人生到此何堪”(《寧浦書事六首》之二、五);“本自江湖客,宦遊常苦心”,“煩君添小艇,畫我作漁翁”(《題趙團練畫江干晚景四絕》之一、四);“寒食山州百色喧,春風花雨暗川原;因循移病依香火,寫得彌陀七萬言”(《題法海平?黎》);“當時兒戲念,今日已灰死;……歲遒盡,淮海歸無期”(《送李端叔從闢中山》);“風雨渺漫人卧病,地爐湯鼎更悲鳴”(《病中》);等等。而其自作的輓詞,淒厲怨恨,又與昔作不同,堪稱“洗盡華弱”。

過去,鮮有人對秦觀這樣一位工詞、能文,詩可與鮑謝媲美,卓有成就的文學家進行較全面、系統的研究,尤其對他的詩作價值缺乏深入探討。筆者認為,秦觀詩融入切身體驗與思想感受,抒發報國理想,關注民生疾苦,唱酬贈別、感懷人事,歌吟山河風物,寄託人生幽憤等,在題材上力求開拓,反映了所處時代較為深廣的社會現實內容與本質特徵;在藝術的繼承創新上又作了較為成功的探索,形成了清新婉麗、精緻纖巧的鮮明獨特的藝術風格,及清曠、雄豪的特色,且實現了後期詩風向沉鬱凝重的轉變;為宋詩的發展作出了突出貢獻。過去文學史談到宋詩輒推重同時期詩人蘇軾、黃庭堅和江西詩派陳師道、陳與義等諸家,而對秦觀詩不置一詞,有關宋詩選注等涉及作者生平詩歌創作簡介多有貶語,不能不説是憾事。需要指出,是秦觀與上述詩家共同開創了宋詩的輝煌,亦對南宋及後世詩歌創作產生了積極而深遠的影響。應當重視對秦詩的研究,重新加以發掘,進行系統的分析研討,以吸取其精華,借鑑其創作經驗,獲取有益的啟示,並有助於對秦觀總體文學成就作出正確的評價,有裨於對宋詩和詩人所處時代的深刻認識。

關於秦觀的介紹:

秦觀(1049-1100),字少遊,號邗溝居士和淮海居士,學者稱淮海先生。揚州高郵(今屬江蘇)人。北宋文學家。宋神宗元豐八年(1085年)進士。曾任太學博士(即國立大學的教官)、祕書省正字、國史院編修官。政治上傾向舊黨,哲宗時“新黨”執政,被貶為監處州酒税,徏郴州,編管橫州,又徙雷州,至藤州而卒。他與黃庭堅、晁補之、張耒號稱為“蘇門四學士”,頗得蘇軾賞識。秦觀生性豪爽,灑脱不拘,溢於文詞。20歲,作《浮山堰賦》。24 歲,作《單騎見虜賦》,為世人所重。其散文長於議論,《宋史》評為“文麗而思深”。其詩長於抒情,敖陶孫《詩評》説:“秦少游如時女遊春,終傷婉弱。”他是北宋後期著名婉約派詞人,其詞大多描寫男女情愛和抒發仕途失意的哀怨,文字工巧精細,音律諧美,情韻兼勝,歷來詞譽甚高,然而緣情婉轉,語多悽黯。有的作品氣格較弱。代表作為《鵲橋仙》(纖雲弄巧)、《望海潮》(梅英疏淡)、《滿庭芳》(山抹微雲)等。《鵲橋仙》中“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被譽為“化腐朽為神奇”的名句(見《蓼園詞選》)。《滿庭芳》中的“斜陽外,寒鴉數點,流水繞孤村”被稱做“天生的好言語”(《能改齋漫錄》引晁補之語)。張炎《詞源》説:“秦少游詞體制淡雅,氣骨不衰,清麗中不斷意脈,咀嚼無滓,久而知味。”生平詳見《宋史》卷四四四。著有《淮海集》40卷、《淮海詞》(又名《淮海居士長短句》)、《勸善錄》、《逆旅集》。又輯《揚州詩》、《高郵詩》。其《蠶書》,是我國現存最早的一部蠶桑專著。又善書法,小楷學鍾、王,姿媚遒勁可愛,草書有東晉風味,真、行學顏真卿。建炎四年(1130),南宋朝廷追贈秦觀為“直龍圖閣學士”。高郵文遊台、秦觀讀書枱、《秦郵帖》石刻、揚州雲山圖、“淮東第一觀”石刻,保存至今。

秦觀文學貢獻“

秦觀詩文亦為北宋一大家。明胡應麟於《詩藪雜編》卷五言:“秦少游當時自以詩文重,今被樂府家推做渠帥,世遂寡稱。”秦觀詩感情深厚,意境悠遠,風格獨特,在兩宋詩壇自成一家。散文以政論、哲理散文、遊記、小品文最為出色。其策論文筆犀利,説理透徹,引古徵今,富有説服力和感染力。

黃庭堅認為秦觀詩只是盡情揮灑胸臆,專任自然,並未去刻意構想、苦心經營,這點頗類似李白詩的“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其實,秦觀也並非不講究文辭的細密精緻,只是不顯出過份人為的痕跡,而別以清暢流麗之態示人而已。他的“詩似小詞”,若換用李清照《詞論》的話,是“秦即專主情致,而少故實”。縱觀淮海詞,則多為純情任心之制。所以,馮煦《蒿庵論詞》雲:“淮海、小山,古之傷心人也。其淡語皆有味,淺語皆在致,求之兩宋詞人,實罕其匹。”也許,正是在這種特定意義上,可以説秦觀詞與李白詩歌的主流藝術精神是一致相通的,故也不必過為計較,他們二者在藝術風貌上悽婉綿邈和飄逸豪放的顯著差異。

不言而喻,秦觀詞的藝術精神是多層次多元化的,如今來談論其主流部分,但卻不意味着可以以之總攬全體;從另一方面説,這種藝術精神的形成到成熟,也經歷了他的整個創作生命,存在着一個不斷變化而發展的過程,始終呈動態流動形狀。如果將上述者置放於詞史、乃至文學史的大視野中來觀照,或許便能夠更清晰全面地認識其意義與價值取向。

秦觀在某些特定環境情勢,即“淮海秦郎天下士,一生懷抱百憂中”,如憶舊、遷謫時製作的這第三種類型的詞,已使原來侑飲娛興、按拍協歌的傳統價值歸屬摒退於很次等,甚或無相關連的幕後位置。而另外卻命其擔荷起詩歌在古典詩教理論裏的代言情志功用,遂成為自我主體心態意緒的特定物化形式,以之滿足他歎喟命運悲劇、宣泄人生愁煩的現實精神需要。

在這裏,秦觀徑直將個體生命存在的種種缺憾納入詞中,再也無須假助以往閨思離怨之類的慣有模式,或故為飾辭託言以求深隱婉約之姿。對於上端,他一般僅只聊借來增大詞的容量與彈性,故得能在保留其主流性的本色風情韻調之際,又平添出若許的沉咽清悠意味,特見空濛雋遠之致。因而向來與周邦彥一齊被推許作“詞家正宗”,“大抵北宋之詞,周、秦兩家,皆極頓挫沈鬱之妙。而少遊託興尤深,美成規模較大,此周、秦之異同也”(陳延焯《白雨齋詞話》)。

他的這種藝術精神,多曾薰染影響到後來的許多詞家,如李清照、姜白石,直到宋末之周密,、王沂孫、張炎等,皆緣於生平身世國運而寄慨於詞,更大程度上朝向詩化的道路認同、復歸,乃至逐漸衍變為長短不葺的詩,相互間益愈以辭采意格相高,更加傾注到“娛己”的旨趣。雖然他們出於各自的才情藻思,所作風格面貌多有不同,甚或成為相對獨立之支派。但從總體而言,卻改造、更新,或者説更大程度上發展、擴張了花間、南唐以來的傳統藝術流派,使之不斷勃發充溢着生命活力,不至於趨向僵枯沉晦的末路。這其間,秦觀的貢獻是必須給予充分肯定的。

標籤: 秦觀詩 初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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