裝睡隨筆

他擠在早班地鐵裏，一隻手拉着扶手，另一隻手護着皮包。上班高峯，人的確很多，密密麻麻擠在一起，壓得他胖胖的肚子有一點不適。快喘不過氣來了，他想，啊呀，我有高血壓。在看不到縫隙的肉牆之間，他覺得自己活像一條罐頭裏的沙丁魚。人羣濁重的呼吸排出各種不明氣體，他憋着氣縮着肚子，把皮包按在懷裏。

一站到了，人羣嘩嘩流出去，又有一批人嘩嘩流進來。人羣交錯之間，他的目光無意間瞟到——空位！顧不得自己的高血壓了，他拼命壓縮自己的體積，嘴裏低聲嘟囔着“借過，借過”，一路上衝撞四面，竟搶在他人之前將屁股安在狹窄的綠色座椅上。他舒了一口氣。

啊呀，我有高血壓，擠不得，擠不得。他這樣想着，臉上露出了幸福的笑容，隨即放鬆了全身的肉，像掛麪一樣靠在了椅子上。他安心地呼出了一口氣，滿意地看看周圍。人們漠然地站着，有的背對着他，有的抬頭看着窗外的廣告牌飛逝而過，有的低頭看着自己的手機。他皺皺眉頭，現在社會多麼冷漠啊，人人都只顧着自己！他這樣想着，難道就沒有人來做出什麼喚醒這個社會嗎？人與人之間失去了交流，是多麼疏遠，多麼冷酷啊！唉……他嗟歎着，臉上露出了無可奈何的神色。

“嗨！你也乘這班地鐵嗎？真是巧啊！”有人興高采烈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他起頭一看，是同事，剛畢業沒兩年的大學生，年輕有活力，一直是笑眯眯的，調來他的辦公室還不久，就已經和一大片人建立了良好關係，他同樣在內。不過，年輕人就是年輕人，還是太嫩了些。在像他這樣的老狐狸面前，還不夠混呢。他熱情地招呼着，一面這樣暗暗想着。

兩個人愉悦地交談着。他們先是隨意説了一些別的事，再提到辦公室裏的人員變動。“要我説，這次科長調動可真是要命——別人沒佔到便宜。”他看到年輕人夾着一本書，這年頭，隨身帶書的人可真是少見。他很自豪自己家裏的一大堆藏書，保管得很好，幾乎都是嶄新嶄新的，每逢有客人來都會得到讚揚。他對年輕人看的書很感興趣，便伸過頭去，一個字一個字地讀標題：“你——永——遠——都——無——法——叫——醒——一——個——裝——睡——的——人。”年輕人看他興趣盎然的樣子，介紹説：“我最近剛買的，很好的一本書。”他讚許地點點頭：“是寫得不錯。”雖然我還沒看。他默默地在心裏補充了一句。年輕人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啊呀，我覺得作者寫得太好了……不知道你也喜歡這本書，真是遇到知己啊……”年輕人絮絮叨叨地講了很多關於這本書的話，他迷迷糊糊沒怎麼聽進去。兩個人依舊熱絡地聊着，他把手機顛來倒去地把玩。日復一日的生活真是無聊。

標準的機械女聲提示他們到站了。他不顧身邊的年輕人，立刻做好一級戒備，挪動着圓滾滾的身軀，護着包一往無前地衝了出去。當然，他也被擠得夠嗆。直到神閒氣定地站在出口，抖抖肩上的灰，年輕人依舊遠遠落在隊伍的最後面——沒有擠出來。

待得年輕人出來，他飽含譴責地望了他一眼：“你要養成眼疾手快的'習慣，不然擠不過別人的。這樣太慢了。”年輕人笑笑：“擠不過就別擠吧。讓別人先過唄。”他吃驚又責備地望着他，像是慈愛的父親望着一無所知的小兒子。年輕人不好意思地笑笑，似乎覺得自己太慢給人家添麻煩了。他也不再説什麼，只是拍拍年輕人的肩：“要學的還有很多喲。”

兩個人邊走邊説。年輕人忽然説起來自己最近在籌劃的事情：“我最近有個想法，就是出去支教。”他説：“山裏還有很多孩子讀不起書，沒有老師，我卻沒有做什麼。這世界上有太多冷漠的事情，我不能做一個裝睡的人。”他的心猛地一跳，想到自己今日感歎的社會冷漠化，覺得這少年的想法實在令人欣慰。他微笑着拍拍他的肩膀，欣然鼓勵道：“有這樣的想法很好，是應該有人要做些事情了！”年輕人激動極了，似乎終於找到了一個理解他的人。他語無倫次地描述着自己的計劃，要去哪裏，申請了志願者，再募捐一些書籍……年輕人高興地握着他的手：“終於得到一個人的贊同了！”他微笑着説：“這有什麼，我們要喚醒他人啊！社會真是冷漠啊！唉……”

“要不，你也和我一起去吧！”年輕人叫道，“我們一起募捐，組織，再申請支教，多有意義呀！”

什麼？他驚到了。怎麼能有這樣的想法呢？我……我有家室有孩子，怎麼能丟下家人不負責任呢？再説，我有高血壓，萬一到了山區發病，怎麼辦呢？不行呀不行，絕對不行！但是年輕人這麼熱情，怎麼能打擊別人呢？

望着年輕人希冀的臉，他有些支支吾吾，拒絕的話怎麼也説不出來。

“行嗎？你願意和我一起嗎？”

“我也很想去！可惜呀！這……我有高血壓，身體不允許呀！”他格外惋惜地説，“再説，我上有老下有小，生活也不允許呀！唉……”

年輕人似乎明白了什麼，臉色頓時灰敗了，顯出頹喪的神氣。他覺得有些內疚，伸手拍了拍年輕人的肩膀。

年輕人很快辭職走了。他覺得很是可惜，多好的一個年輕人啊！偶爾他會看到年輕人發到社交網絡上的照片，依舊是笑眯眯的，但那笑裏多了一些什麼東西。他回想起，那時年輕人還叫我一起呢！

後來的某一天，他收到一個包裹，並沒有寫寄件人。他好奇地拆開，是那本書——《你永遠都無法叫醒一個裝睡的人》。

他翻開，扉頁上只寫了一句話：

“在這個時代，也許最重要的不是忙着去叫醒別人，而是時刻捫心自問為何要裝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