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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得見的時間寫景美文

看得見的時間寫景美文

在舊時鄉村缺乏鐘錶的年代,看時間一般是抬起頭,將手搭起,做成一個微型遮陽棚,搭在眼眶上,看太陽。有時陽光兇狠得像一根根尖鋭的鋼針,刺進眼睛裏,人不由得不趕緊將眼睛一閉。憑着多年的經驗,這是午時。肚子裏有些墨水的人,知道此時是古人對死刑犯問斬的時刻。而對我祖母來説,該放下手頭的雜活,去做午飯了,田裏人待會就要回來填肚子了。而沒有太陽的日子,那就有些抓瞎了,搞不清此時是何時了,只好胡亂按照自己沒有譜的判斷來安排一天的活路,這樣往往就會出錯。有人會因為中午回家吃飯,有些困了,稍事歇息一下,然後再出門,以為還可以再幹個大半天,殊不知才幹了不大一會兒,夜幕就垂了下來。

看得見的時間寫景美文

每天的日子悄然流逝。一天中的每一個時刻,我祖母都有自己的辦法來判定。那是她積了數十年時光的經驗,估計沒人能夠學得到。話又説回來,就是學得到,也沒人會學。有些人家裏有一個小鬧鐘,有些人甚至還有一隻上海牌手錶,哪怕這些都沒有,那時候還有生產隊的大喇叭,電台裏時常會發出那幾聲嘟嘟嘟的報時聲據説,還有人會通過屋頂上的亮瓦透進來的亮光準確地判定時間——這些,都會讓人時刻掌握到時間的進度。就算這些都沒有,勞作中勞累的程度、肚子裏的轆轆飢腸響聲的強弱,也會提醒人——午飯的時候到了。

一天的各個時刻,祖母可以按照自己的經驗來判定;一年裏各個季節的變換,她也可以根據物候的變化來準確判斷。但是,有一點,祖母無法做到,那就是她不能根據經驗,也不能根據物候的變化,來判定某一天是哪一天。除非某些具有重大意義的日子臨近,比如春節、清明節、二月社等等這些節日,她就會每日留意,扳着指頭進行倒計時:今天是初十了,離某某節還有多少多少天。萬一哪天她忘記倒計時了,那就麻煩了,那日子就會紊亂,讓她慌亂起來,似乎生怕她忘記了時間,那節日就不會來臨似的。

那時,不識字的祖母,就會將求助的眼光,投向掛在牆上的日曆。

那時候,我家跟村上大多數人家一樣,唯一能夠表示時間(準確地説,應該是標註日子)的物件,就是被掛在牆上某處顯眼地方的日曆本了。

那日曆本一般有巴掌大,也可以有現在A4紙的一半那麼大——這種版本的日曆本是那個時代的高大上,比較殷實的人家才會買,而一般人家都只會選擇最小版本的,比如我家。最小版本也不會像目下的那些迷你書,要藉助放大鏡才能看清那些螞蟻般大的字。那時印製出版日歷的人很講誠信,最小的日曆本掛在牆上,十步開外也能清晰得看到那醒目的數字。當然,更多的信息,比如今天是星期幾、農曆是初幾、是什麼節日等等,那些字就很小了,必得到近處才能看清。那日曆本大多都被一根長釘子直接釘在廳堂的泥牆上,講究的會想方設法找來一塊彩色硬紙片,先將日曆本固定在上面,再將硬紙片釘到牆上,這樣要好看得多。

我家的日曆本一般都是巴掌般大,直接就釘在泥牆上。一般都是臨近公曆新年,也就是元旦,我母親到分界街上的供銷社買回來的。在桂中農村,人們將元旦和春節分別叫做“新年”和“老年”。大多數人都認為“新年”是城裏人和幹部們的專有節日,跟自己無關。硬是要找到這個日子跟自己有關的,無非就那麼一點:要買新的日曆本了。因此,臨近元旦,賣日曆的供銷社的櫃枱就有些擁擠,那些大小不一、樣式不同的日曆本讓那些沒有多少文化的農婦們眼花繚亂,她們根本拿不定主意該買哪一種。在供銷社那高傲的售貨員不耐煩地催促中,她們終於在猶猶豫豫中掏出油油膩膩的三五毛錢,不甘地遞給售貨員,然後將玻璃櫃台上售貨員扔過來的那本最便宜的日曆本小心翼翼地撿起來,小心地收進趕街專用的竹籃裏。

那日曆本雖然只有巴掌大,但那厚度卻有一塊磚頭那麼厚。那時的我們,從來沒有拿過這麼厚的紙本。最厚的,恐怕就是那本紅皮面的《毛主席語錄》了。但那語錄最厚也就只有我們巴掌的厚度,再厚的,就非這本日曆本莫屬了。

這本新的日曆本,封面自然是一些紅色的文字和圖案,這對我們意義不大,純粹就是浪費了一張好端端的紙。但這張紙也是必需的。因為一般新日曆買回來,還沒到新的一年,這張“廢紙”將新的一年的日子暫時擋住了。如果沒有這張“廢紙”,開宗明義第一頁就是日期,那我們可能就會弄不清今夕何夕。

其實這張封面對我另有一番意義,它對我起到某種心理暗示。新的日曆本掛上牆後,我每天看着它,心裏總有一種莫名的、隱隱的期待。那封面的紅色有一點喜慶,更有一點神祕,它就像演出前的紅色大幕,遮掩着後面很多精彩的東西。我每日數十次地望着它,有時還將手觸摸着它,期待着它的打開,甚至用拇指和食指拈住它,生生要將它一把撕掉但最後還是隻能不甘地將它掀起,查看它背後的祕密。

其實背後並沒有祕密,我們知道這張封面的後面,就是一個大大的“1”字,這字是紅色的,因為這天是節日,凡是節日,都印的是紅色。那大紅的“1”字很醒目,摸過去,有一種凸出來的感覺。

不甘地放下後,我側頭看了一下旁邊的老日曆。那日曆很薄了,只有寥寥幾張,勉為其難地貼在牆上,就像冬天樹上殘存的幾片黃葉,搖搖晃晃的,風一吹,似乎瞬間就會凋落。這種感覺突然間襲上心頭,我就湧上一陣莫名的惆悵。

我的祖母每天早上起來,必然習慣性地先看日曆,將一張日曆撕掉,看着剛剛露面的那個陌生的數字,然後掐指算算今日是哪一日。那張撕掉的日曆她會將它跟原先的攢到一起,塞到作為牀墊的稻草的下面。她不一定覺得它們會有用,她或許是受到我那識文斷字、已故去多年的祖父的影響,潛意識裏有“敬惜字紙”的觀念。凡是有字的紙張,她都很珍惜。也許,她將每一張撕下的日曆積攢,也會覺得,她積攢了很多的日子?

我不知道祖母看着那厚厚的日曆本是什麼感覺。但對於我來説,這本日曆本卻給一個鄉村少年很多的觸動。那時我跟同齡人一樣,懵懂無知,但卻有一點異於同齡人,那就是天生具有某種敏感氣質,一些物事本是平常,在我眼裏有時卻是某種觸媒,撩動我心的深處某些莫名其妙、無法明確指出、沒有辦法捉摸、説不清理還亂的某種思緒來。面對大家熟視無睹的日曆本,我卻敏感有加,種種思緒像是傍晚繚亂風中的炊煙,裊裊升起卻四處亂飄,看得見卻捉不住。

新的日曆本剛買回來,放在廳堂的桌子上。我將它捧起,不斷地掂量着,慢慢體會手中那種沉甸甸的感覺,那紙單張薄弱柔軟,一張張摞起來,將它們緊緊釘在一起卻堅硬無比,用手觸摸那些邊緣,竟隱隱有割手的錯覺;將它湊近鼻子,好聞的油墨香味慢慢沁入鼻腔,這讓我想起了剛讀小學第一次拿到課本時聞到的那種香味,它們兩者是何其相似啊。

關鍵是,那種沉甸甸的厚實感,讓我有了某種踏實的感覺,似乎日子都是這麼堅實和淡定。那時候,父母們每天為我們的温飽操勞,一年到頭的忙碌奔波和鍋碗裏的稀薄不成正比,讓我們心頭忐忑,老是覺得自己的日子就像挑在柔弱的母親肩上的那對木水桶,老是咣噹咣噹地晃盪着,哪裏會有踏實的日子。

新日曆本開始使用後,初始,那踏實感依然在,因為那日曆本還厚着呢。這種感覺,就像當年我們面對時光時,因為知道自己還很青澀、很稚嫩,只盼着時光快點溜走,讓自己快點長大。時光那麼充裕,簡直就是太多了,心裏哪裏會有什麼“珍惜”的感覺?

可有時候,日曆本還是讓我感到有點壓力。比如過了兩個月、三個月,再去看日曆,發覺它還是那麼厚。但手一摸過去,原先的那種厚實感就很可疑了,撕去了幾十頁,裝訂線上剩下的紙頭參差着,看起來那參差的紙頭也有相當的厚度了。這種明顯的消減讓我不由得有些緊張。

但這種緊張感很快就被那尚還顯得厚實的日曆給消解了,小孩兒的忘性讓那些緊張感一會兒就煙消雲散了。日復一日的單調生活,讓我們老是覺得日子艱難,老在想,快點快點啊。似乎日子就是我們每天去野地裏放牧的那頭大水牛,用鞭子一甩,它就會走得快一些似的。

大水牛是如此笨拙。它的四隻大蹄子邁在大地上,慢悠悠的,似乎半天走不出半步。這樣的速度給了我們某種錯覺,因此,我們就將心放到路上一些有趣的物事上。

但日子其實是不用我們催促的。當我們投身在五荒六月的日子裏,盡力將褲帶勒緊的時候,那日曆本不知不覺地就變得薄了。當我們在不知不覺中,以半空的肚子、單薄的衣着,以青春年少的軀體、天生的熾熱,去忍受抵抗北風的寒冷的時候,才猛然發覺,牆上的日曆本已經悄然變得只剩薄薄的幾張了。

一種突如其來的緊張感襲來,讓人疑惑那日曆本是不是讓誰給亂扯掉了。我們都將懷疑的目光投向祖母但頃刻間,我們就都覺出了自己的`無理。可不是麼,日子就是這樣來到了日曆上的今天.哪怕祖母沒有將那些過期的日曆扯掉.日子依然會走到今天。

父親和母親望着那薄薄的日曆,憂鬱地對望了一眼。我們知道父母的艱難,但我們無法體會他們此刻的心情。一陣風吹來,那幾張日曆被吹得嘩啦啦地亂舞——後來我猜想,那張牙舞爪的日曆,在父母的眼裏,一定是一幫催命鬼,催促着奔忙了將近一年依然兩手空空的父母想辦法“屙”出幾張鈔票來,以迎接那更加催命的年節的到來

這時候,我們就覺出了日子的緊迫了。

但當父親將一本嶄新的日曆本掛到舊日曆本旁邊的時候,我們心中的那種緊迫感就悄然消失了。因為,當我們故意忽略舊日曆,而將所有的熱情都投放到新日曆上,新日曆那厚實而新鮮的感覺讓我們感到了空前的充實,轉而盼着那日曆快點撕掉好些張,讓那幾張緊連在在一起代表年節的紅色日曆快點呈現出來——那是貧困的鄉村少年一年之中的最大期盼。在那幾個紅色的日子裏,我們的口腹之慾會得到空前的滿足。

不知不覺間,那幾個能讓我們滿足口腹之慾的紅色日子很快就過去了,日子又開始了它庸常的行程。牆上的日曆一張一張地被祖母撕了下來。偶爾有一天她忘記了,便會問我們今天是什麼日子。待我們回答之後,她就小心翼翼地將舊的日曆撕掉,然後再仔細地看着那張當天的日曆,之後才走進她的房間,掀起牀上的稻草墊子,將那幾張剛撕下的日曆小心地塞了進去

日子就這樣悄無聲息地過去了。在日曆一張一張地撕落的過程中,父親母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有時還需要披星戴月,含辛茹苦地養育着我們一大羣兄弟姐妹,完全沒有心思去看那牆上的日曆。只有當某個需要他們必須從本就羞澀的口袋裏多摳出幾張鈔票來應付的日子快到來時,他們才關注那本日曆。哦,離某日子還有多少天,離某某日子還有多少多少天,倒計時似的。那種緊張感從他們看似平淡的話語中透了出來,讓我們也跟着心裏緊張起來。

只有祖母一個人對那日曆十分重視。我們那時正是處於沒心沒肺的年月,完全沒有也無暇去體會一個上了年歲的老人的心思。但我注意到,她每天打日曆本前面走過時,再忙都要看上一眼,好像多看上一眼那日曆,她的日子就會多上一天似的。

但祖母的日子就像一本日曆,撕完了就沒有了。不知道撕去了多少本牆上的日曆之後,祖母自己的那本日曆,最終被日子一頁一頁地慢慢撕薄,最後終於在1982年的某一天被完全撕掉了。

在清理祖母的房間時,我們從她的席子底下,清出了一摞又一摞撕下來的日曆。我們將那些日曆一張一張小心地收拾好,找一個地方,將它們燒了。看着裊裊清煙帶着被燒得捲曲的紙灰飛上藍天,我們感到了那些失效了的日曆的內在力量。

路旁的油桐葉沙沙作響,那闊大的葉子似乎在向我們招手。落在地上的,還有厚厚的枯葉。這些落葉,今年落的,去年落的,還有多年前落的,一層一層地,都疊在一起,任由風吹日曬,在悠長的歲月裏慢慢地腐化,成為一棵棵油桐樹或其他樹以及眾多野草們豐富的養料。這些養料,日積月累,一直在滋養着這片滋養了它們的大地。而祖母累積的那些日曆,以及附着在日曆上的那些辛勞,那些汗水,那些希冀,那些夢想,其實也像這些落葉一樣。它們豐富而營養,讓我們這些子子孫孫,得以生生不息地盡享它們綿延不絕的恩澤。

其實,每個人心裏都有一本日曆。至於怎麼撕掉它,是每一個人窮其一生之後才會揭曉的答案。可惜,到那時,揭曉的是什麼,怕是自己也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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