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絕偽崇高與追求崇高

 

    2001-09-28     木棉 

 

    一個語文相當不錯的學生在期末考試作文中揭露了他所在的鄉鎮煙草部門收購煙葉中風氣惡劣，魚肉鄉里的事實，以一個老漢的不幸遭遇和無奈感歎表現了“低調”的主題。是考場作文，得分不高。學生就不服氣，讓我看看。我知道改卷老師用心良苦，無非是提醒他慎對陰暗面。確實如此，一般學生辨識力弱，看問題不全面，認識不深刻，情緒往往偏激，要像成人那樣巧妙（抑或是狡猾？）地掌握行文的分寸是很困難的。所以力不能及的狀況下，避開陰暗面為上策。但面對着一種不可迴避的生活真實，我不能簡而單之地把應試“訣竅”裏的大實話告訴他而了結這個話題。我清楚，如果只是以主題“積極向上”來要求他，是毫無説服力的。何況，這樣的作文比起滿口假話騙取高分的那些虛偽之辭，不知要可貴多少倍！ 

    於是我用了整整一節課來討論這篇作文，給它於足夠的肯定，目的是倡導“做真人，説真話”。 

    師生間酣暢淋漓地對話，着實痛快。從此，“做真人，説真話”使作文中“禁忌”少了，“真實”多了。 

    正在喜悦之際，又一困惑襲來。 

    學生作文中寫到一件事，和母親一起上街買時，看到一個小偷正拿着長長的鑷子掏包呢，忙於搶購折價品的婦女全然不知。這個學生就很想過去制止，但被母親拉住了。母親嚴厲地説：“別多管閒事！”後來也確實沒有去制止，但心裏一直憋得慌，就和同學討論起來。討論的結果是：一、別人不管，你管他幹什麼？二、這年頭，做好事惹禍上身的例子太多，別自找麻煩。三、小偷們都是一夥的，你勢單力薄，對付不了。四、這樣的事情多了，你能管多少？ 

    結果是以足夠的理由不再為自己的退避而自責了。 

    看過作文，我的心情終於沉重。 

    沉重中想起前些日子看到的一則報道，一名四年級學生寫《一件難忘的事》：“有一次自己和同學們一起玩時碰到了危險情況，他發現後一個人溜走了。文章結尾寫道：當同學們質問我為何不喊他們一起跑時，我回答説：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 

    悲哀還不在這裏，據報道，閲卷老師給這篇文章打了不及格。家長見後，不以為然，反而認為自己的孩子“成熟”。 

    這也是真話，也是某種“真實”。但如果我們就這麼“真”下去，豈不是邪惡越來越猖獗，正義越來越無助？這世界還可以為明天留下幾許希望？ 

    我忽然聯想到了魯迅的《藥》。 

    有人很肯定地説過，如果《藥》的結局不憑空添上個花環，那麼這篇小説就可以算很成功的作品了！ 即“花環”是敗筆，意思是對“憑空添花環”很不屑。我不以為然。我甚至覺得魯迅的偉大也許正在於此。他的'尖鋭的眼光把灰暗的世界看了個透底，但卻不是一味地把自己對現實的失望渲染成絕望。那花環，是一個虛設，更是一個希望，一個留給自己也帶給別人的希望――哪怕在那樣的空間裏，這希望多麼渺茫！ 

    還有《為了忘卻的記念》中的“但”。 

    《故鄉》裏的水生和宏兒，還有結末關於“路”話。 

    …… 

    今天和魯迅生活的時代是不可比的。我們和魯迅更沒法比。 

    我要説的是，我們倡導“做真人，説真話”，倡導“發現自我”、“張揚自我”，倡導不以虛偽灌輸教導學生，倡導拒絕“偽抒情”，但，值得思考的是，那“真”是基於什麼定位的？那些“真話”是否等於“真實”？那些“真實”是否等於“真理”？ 

    “讀書是為了掙大錢娶美女”的入學教育課在《中國青年報》發表後在網上引起激烈爭論，有人（包括當事老師）為它的錯誤性進行振振有詞的辯護：“學生花這麼多錢讀書，不為自己為誰？……許多事情學生都清楚，老師為什麼要騙學生？” 

    是真話。但在學生精神世界的建構中，我們就以這樣的真實“教育”他，“真實”的結果會怎樣？“真實”的價值在哪裏？“真實”能給世界留有多少美好的追求？ 

    我不認為那些有崇高目標的人説的都是冠冕堂皇的假話。社會在發展，人類在進步，沒有這樣一些為大眾的幸福而奮鬥着的人，這世界豈不是太暗淡無光，豈不是早就停滯不前甚至頻頻倒退。許許多多的偉人正是抱着這樣的態度不倦求學，皓首窮經的。 

    我也不認為“掙大錢娶美女”“買好車，購豪宅”不是一種真實。甚至在物慾橫流的今天，在人的信仰被銅臭玷污的今天，這是存於許多普通人（還不要説是壞人）心裏的真實願望。 

    但是這樣的“真實”未必值得當“真理”一般頌揚！ 

    什麼目的高尚，什麼目的卑微，一目瞭然。偉人與凡人的區別，可能就從這裏開始。 

    我們不是偉人。我們只是平凡而真實的生命。 

    但我是老師。我知道，學生精神世界的建構，實在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最實際的工作，是讓他們不斷豐富，知道人活着，還有一個層次，還有一個品位，而生命的意義，就在這裏。所以我決不願意在講台上以戲謔的口氣鼓吹那種猥瑣庸俗的人生目標。我也不想凌駕學生之上，振振有詞地宣讀虛偽的誓詞。我知道，越是這樣，越顯得蒼白無力。 

    教師的身份太特殊。 

    教師要做“真人”， 

    卻不可以口無遮攔。 

    教師要説“真話”， 

    卻沒有把什麼都拿到課堂裏宣講的權力。 

    教育不能脱離生活的真實， 

    卻更擔負着引導人類不斷追求理想境界的責任。 

    我當然反對虛偽的灌輸，反對這類“為黨學習，為人民讀書，為祖國吃飯……”的“高格”宣言，但我卻要毫不猶豫地説，反對“偽崇高”，卻決不放棄追求“崇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