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面人，笑面人生乎？ --雨果《笑面人》淺析

曾有這麼一個特殊人物， 他生活在社會的最底層， 看到過許許多多的悲慘故事， 他善良的心特別容易受傷， 可他的臉上卻永遠戴着一張笑面， 他越傷心， 越想哭， 那張笑面上的表情越滑稽， 越似笑得厲害， 越逗人發笑， 他就是雨果筆下的笑面人關伯蘭。

笑面人，笑面人生乎？這位笑面人卻死了， 帶着他脱不去的笑面跳進了黑夜中的泰晤士河，追趕先他而死的愛人黛婭去了。黑夜還是那麼平靜， 河水也是那麼平靜，黑夜中 ， 大河上，只能聽到他義父烏蘇斯嘶啞的呼聲。還有那條狼的嗥叫。

故事發生在十七世紀的英國。關伯蘭是貴族後裔， 父親因主張共和而遭流放，他是父親流放期間婚生的獨子。

父親去世後， 國王沒有放過孤兒，關伯蘭被賣給兒童販子， 並動了易容手術。關伯蘭的嘴被劃拉到耳朵邊，以便將來賣給雜耍班子當丑角。從此，他看上去總像在笑。

關伯蘭生活在兒童販子當中。他十歲時， 國王下令追殺兒童販子。兒童販子逃離英國時把他視作累贅，撂在冰天雪地裏，留給了死亡。

可是孩子沒有屈服。他穿着單衣， 光着腳丫走在冰雪世界裏， 路上還從一位凍死的母親胸脯上救起了命懸弱絲的女嬰黛婭。

孩子抱着女嬰終於回到了人世間，江湖藝人烏蘇斯收留了他們。他省下自己的口糧把兩個可憐的孩子養大了。

烏蘇斯帶着他取名為“人”（奧嫫）的狼， 加上醜得不用化裝的關伯蘭和美若天仙的盲女黛婭，組成了一個奇特的家庭。他們流浪賣藝，關伯蘭的藝名“笑面人”在江湖傳開，生活較有着落，關伯蘭和黛婭相愛了。

再説，那些兒童販子在海上遭遇風暴，小船沉沒前，他們懺悔自己的罪行， 寫下了關伯蘭的身世，封在一隻小酒壺裏， 丟進大海，小酒壺在大海漂浮多年，終被英國海軍部揀到。女王決定恢復關伯蘭的爵位。他們帶走關伯蘭，又限令烏蘇斯他們速速離開英國，以掩蓋他們的醜行。

關伯蘭進上議院。然而就在討論和投票增加女王和貴族們的開支時，他慷慨陳詞， 講述他所看到的下層人民的苦難，希望用這筆錢去拯救受災的老百姓，結果遭到貴族們的奚落和恥笑。他憤憤不平地走出議會大廳，去找正要離去的親人。

這時的黛婭和烏蘇斯、奧嫫已上了去鹿特丹的船。因為心靈上突來的打擊，她心臟病復發，臨終前，關伯蘭趕到，她在愛人懷裏合上了雙眼。

《笑面人》是雨果晚年的代表作， 發表於1869年， 距離《巴黎聖母院》發表將近四十年。在這四十年裏， 雨果發表了大量的文學作品， 他的思想也隨着法蘭西祖國的政局變化而進步，最明顯的是他從一個保皇黨人發展為共和黨人。然而他的人道主義思想是一貫的，一個愛字貫穿了他全部的作品。“醜，就是美”，這始終是雨果高舉的大旗。

曾被譯作《鐘樓怪人》的《巴黎聖母院》塑造了卡席莫多這麼個人物。他和《笑面人》中的關伯蘭都很醜，可他們的心地卻十分善良。他們都有不幸的遭遇，曾被遺棄和收養；他們也都有純真的愛情，心愛的人死後，他們都隨之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然而，這兩個醜人的經歷又大不相同。

卡席莫多的醜是天生的，關伯蘭的醜是人為的；卡席莫多醜得讓人避之猶恐不及，關伯蘭醜得讓人忍俊不禁；卡席莫多醜得麻木不仁， 關伯蘭醜但十分清醒。卡席莫多因為醜總得不到愛絲梅拉爾達的'垂青，關伯蘭卻是黛婭心中的天神， 黛婭因為兩眼看不見而更強烈地感到他的愛，他的善良。

卡席莫多從麻木到清醒有一個過程， 是愛使他有了思想， 從他人手中的工具變成有血有肉的感情動物。關伯蘭的善良天性卻沒被兒童販子所扼殺，後來，由於生活在善良的人們中間，他善良的天性得到了健康的成長。

最後，他們卻因為愛，因為愛心而成為可歌可泣的英雄。然而，依然憑着浪漫主義的激情為我們塑造出來的關伯蘭這個形象，卻比雨果早年塑造的卡席莫多更深刻，更豐滿，更成熟，也更成功。

《巴黎聖母院》和《笑面人》都是浪漫主義激情的產物，人道主義和豐富的想象力是它們最明顯的特點。然而從《巴黎聖母院》到《笑面人》之間過去了將近四十年。如果説《巴黎聖母院》的問世一掃了法國文壇的沉悶氣氛，《笑面人》則是雨果藝術成就最高的小説作品。

文學是最容易衰老的藝術， 四十年能出多少新人， 新作，乃至新風格，新流派。在這之前， 法國文學界的新舊之爭爭了兩個世紀，舊派總想把新派斬盡殺絕，鬥爭頗為殘酷。最後，新派在雨果的領導下，以浪漫主義戰勝古典主義形式，戰勝舊派。作為浪漫主義流派的領袖，雨果無疑是一代宗師。

然而作為文壇泰斗的雨果對新秀，甚至是持不同意見者的態度不僅是寬容，不僅是歡迎，甚至是虛心地學習。

巴爾扎克曾站在雨果一邊，參加艾那尼戰役， 嗣後，又對浪漫主義理論提出嚴厲的批評。然而，巴爾扎克逝世後，在巴爾扎克墓前致辭，給予這位現實主義作家以充分肯定和高度評價的是雨果。雨果的態度不是虛假的。實際上，自《悲慘世界》起，雨果的每一部新作都有特色和差異，這便是他向新秀學習，從他們的作品中汲取營養的結果。他並不以一代宗師向後起之秀學習為恥，他的作品因而總是充滿活力--青春的活力。

《笑面人》中關於英國貴族的服飾和府邸的詳盡描述，元老院入院儀式和會議程式、等級制度的種種考證，作者儘可能的客觀態度，這些都應是福樓拜的風格，而現在它卻是雨果的，毫無疑問地是雨果的。上面提及到那段服飾和府邸的描述是歷史的記錄，它簡直成了此書的一絕。

《笑面人》的創作標誌着作者向現實主義邁出了一大步，這是《巴黎聖母院》所沒有的。

雨果晚年的詩歌創作還潛心向象徵派的先驅們學習呢。在雨果晚年的詩歌作品中，我們不難找到魏爾倫的影子。

就算是對待被浪漫主義戰勝的古典主義，雨果的態度也不是全盤否定。

烏蘇斯真像是莫里哀筆下的人物，那一段段長篇獨白和阿巴貢的獨白何其相似乃爾！而整部小説的佈局又多麼像一個古典主義的悲劇。

在描寫海上風暴時，雨果筆觸之細膩或恢宏使讀者猶如身臨其境，妙在作者還有心思插入磁場學説，顯示他的博學，從而使作品又帶上了十八世紀啟蒙文學的色彩。

此時的雨果，在文學上的功力達到高深莫測，出神入化的程度。

雨果的偉大不只在於他是浪漫主義的領袖，更在乎此。更在乎此！

（作者，周國強，武漢大學教授）

中國網 2002年2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