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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鍾書散文《一個偏見》

錢鍾書散文《一個偏見》

鬧與熱,靜與冷,都有連帶關係;所以在陰慘的地獄裏,太陽也給人以寂寥之感。以下是小編爲大家整理的錢鍾書散文《一個偏見》,僅供參考,希望能夠幫助大家。

錢鍾書散文《一個偏見》

原文

偏見可以說是思想的放假。它是沒有思想的人的家常日用,而是有思想的人的星期日娛樂。假如我們不能懷挾偏見,隨時隨地必須得客觀公平、正經嚴肅,那就像造屋只有客廳,沒有臥室,又好比在浴室裏照鏡子還得做出攝影機頭前的姿態。魔鬼在但丁《地獄篇》第二十七句中自稱:“敝魔生平最好講理。”可見地獄之設,正爲此輩;人生在世,言動專求合理,大可不必。當然,所謂正道公理壓根兒也是偏見。依照生理學常識,人心位置,並不正中,有點偏側,並且時髦得很,偏傾於左。古人稱偏僻之道爲“左道”,頗有科學根據。不過,話雖如此說,有許多意見還不失禪宗洞山《五位頌》所謂“偏中正”,例如學術理論之類。只有人生邊上的隨筆、熱戀時的情書等等,那纔是老老實實、痛痛快快的一偏之見。世界太廣漠了,我們圓睜兩眼,平視正視,視野還是偏狹得可憐,狗注視着肉骨頭時,何嘗顧到旁邊還有狗呢?至於通常所謂偏見,只好比打靶的瞄準,用一隻眼來看。但是,也有人以爲這倒是瞄中事物紅心的看法。譬如說,柏拉圖爲人類下定義雲:“人者,無羽毛之兩足動物也。”可謂客觀極了!但是按照希臘來阿鐵斯(Diogeneslaertius)《哲學言行論》六卷二章所載,偏有人拿着一隻拔了毛的雞向柏拉圖去質問。博馬舍(Beaumarchais)《趣姻緣》((MariagedeFigaro)裏的丑角說:“人是不渴而飲,四季有性慾的動物。”我們明知那是貪酒好色的小花臉的打渾,而也不得不承認這種偏宕之論確說透了人類一部分的根性。偏激二字,本來相連;我們別有所激,見解當然會另有所偏。假使我們說:“人類是不拘日夜,不問寒暑,發出聲音的動物。”那又何妨?

禽囀於春,蛩啼於秋,蚊作雷於夏,夜則蟲醒而鳥睡,風雨並不天天有,無來人犬不吠,不下蛋雞不報。唯有人用語言,用動作,用機械,隨時隨地做出聲音。就是獨處一室,無與酬答的時候,他可以開留聲機,聽無線電,甚至睡眠時還發出似雷的鼻息。語言當然不就是聲音,但是在不中聽,不願聽,或者隔着牆壁和距離聽不真的語言裏,文字都喪失了圭角和輪廓,變成一團忽漲忽縮的喧鬧,跟雞明犬吠同樣缺乏意義。這就是所謂“人籟”!斷送了睡眠,震斷了思想,培養了神經衰弱。

這個世界畢竟是人類主宰管領的。人的聲音勝過一切。聚合了大自然的萬千喉舌,抵不上兩個人同時說話的喧譁,至少從第三者的耳朵聽來。唐子西的《醉眠》詩的名句“山靜如太古”,大概指着人類尚未出現的`上古時代,否則山上住和尚,山下來遊客,半山開飯店茶館,決不容許那座山清靜。人籟是寂靜的致命傷,天籟是能和寂靜溶爲一片的。風聲濤聲之於寂靜,正如風之於空氣,濤之於海水,是一是二。每日東方乍白,我們夢已回而困未醒,會聽到無數禽聲,向早晨打招呼。那時夜未全消,寂靜還逗留着,來庇廕未找清的睡夢。數不清的麻雀的鳴噪,瑣碎得像要啄破了這個寂靜;鳥鵲的聲音清利像把剪刀,老鸛鳥的聲音滯澀而有刺像把鋸子,都一聲兩聲地向寂靜來試鋒口。但是寂靜似乎太厚實了,又似乎太流動了,太富於彈性了,給禽鳥啼破的浮面,立刻就填滿。雄雞引吭悠揚的報曉,也並未在寂靜上劃下一道聲跡。慢慢地,我們忘了鳥囀是在破壞寂靜;似乎寂靜已將鳥語吸收消化,變成一種有聲音的寂靜。此時只要有鄰家小兒的啼哭,樓上睡人的咳嗽,或牆外早行者的腳步聲,寂靜就像宿霧見了朝陽,破裂分散得乾淨。人籟已起,人事復始,你休想更有安頓。在更闌身倦,或苦思冥想時,忽聞人籟噪雜,最博愛的人道主義者,也許有時殺心頓起,恨不能滅口以博耳根清靜。禽獸風濤等一切天籟能和寂靜相安相得,善於體物的古詩人早已悟到。《詩經》:“蕭蕭馬鳴,悠悠旆旌”,下文就說明“有聞無聲”;可見馬嘶而無人喊,不會產生喧鬧。《顏氏家訓》也指出王籍名句“蟬噪林愈靜,鳥鳴山更幽”,就是“有聞無聲的”感覺;蟲鳥鳴噪,反添靜境。雪萊詩《贈珍尼——一個回憶》(ToJane——ARecollection)裏,描寫啄木鳥,也說鳥啄山更幽。柯律立治(Coleridge)《風瑟》詩(EolianHarp)雲:“海聲遠且幽,似告我以靜。”假使這個海是人海,詩人非耳聾頭痛不可。所以我們常把“鴉鳴雀噪”來比人聲喧譁,還是對人類存三分迴護的曲筆。常將一羣婦女的說笑聲比於“鶯啼燕語”,那簡直是對於禽類的悔辱了。

寂靜並非是聲響全無。聲響全無是死,不是靜;所以但丁說,在地獄裏,連太陽都是靜悄悄的(Doveilsoltace)。寂靜可以說是聽覺方面的透明狀態,正好像空明可以說是視覺方面的寂穆。寂穆能使人聽見平常所聽不到的聲息,使道德家聽見了良心的微語(Stillsmallvoice),使詩人們聽見了暮色移動的潛息或青草萌芽的幽響。你愈聽得見喧鬧,你愈聽不清聲音。唯其人類如此善鬧,所以人類相聚而寂不作聲,反欠自然。例如開會前的五分鐘靜默,又如親人好友,久別重逢,執手無言。這種寂靜像懷着胎,充滿了未發出的聲音的隱動。

人籟還有可怕的一點。車馬雖喧,跟你在一條水平線上,只在你周圍鬧。惟有人會對準了你頭腦,在你頂上鬧——譬如說,你住樓下,有人住樓上。不講別的,只是腳步聲一項,已夠教你感到像《紅樓夢》裏的趙姨娘,有人在踹你的頭。每到忍無可忍,你會發兩個宏願。一願住在樓下的自己變成《山海經》所謂“刑天之民”,頭腦生在胸膛下面,不致首當其衝,受樓上皮鞋的踐踏。二願住在樓上的人變像基督 教的“安琪兒”或天使,身體生到腰部而止,背生兩翼,不用腿腳走路。你存心真好,你不願意樓上人像孫臏那樣受刖足的痛苦,雖然他何嘗顧到你的頭腦,顧到你是羅登巴煦所謂“給喧鬧損傷了的靈魂”?

鬧與熱,靜與冷,都有連帶關係;所以在陰慘的地獄裏,太陽也給人以寂寥之感。人聲喧雜,冷屋會變成熱鍋,使人通身煩躁。叔本華《哲學小品》(ParergaundParalipomena)第二百七十八節中說,思想家應當耳聾,大有道理。因爲耳朵不聾,必聞聲音,聲音熱鬧,頭腦就很難保持冷靜,思想不會公平,只能把偏見來代替。那時候,你忘掉了你自己也是會鬧的動物,你也曾踹過樓下人的頭,也曾嚷嚷以致隔壁的人不能思想和睡眠,你更顧不得旁人在說你偏見太深,你又添了一種偏見,又在人生邊上注了一筆。

文章賞析

讀錢鍾書的散文《一個偏見》,真是暢快淋漓!偏見本不足褒,而作者睿智幽默的引經據典,譏古諷今,卻把“一個偏見”描述得流光溢彩。有幾句話更是如雷貫耳。

“人生在世,言動專求合理,大可不必。”這句話心平氣和得目瞪口呆,放達得近乎頹唐:從字面上直接看過去,這世上言語行動,豈不是我行我素、無是無非了嗎?那麼人生的追求和歸宿在哪裏呢?如若從自我解脫民的視角中看過去,這句話就簡直勝似李白的水中攬月,陶潛明的東籬採菊,頗有些超然物外的味道。有了這個發現,完全不必如僧徒面壁苦修,如道士不食人間煙火,就可悟到人間正果或羽化成仙了!跟下來一句擲地有聲的註解,更令人佩服得五體投地,“所謂正道公理壓根兒就是一種偏見。”你就會豁然而悟:這正是一個傲骨錚錚的智者對強權時勢、庸俗世情的鄙視和輕薄。“只有人生邊上的隨筆,熱戀時的情書等等,那纔是實實在在、痛痛快快的一種偏見。”這句話,幽默得親切,然而這也是種“偏見”,但這種偏見,卻充溢着坦誠、真摯。可見,作者的所愛不在於“邊上的”,或偏或正,而是“真實”!實實在在、痛痛快快的袒露自己的哪怕是種偏見,也是何等的美好!那麼,社會呢?習俗、倫理、政治流氓,惡棍學閥,明明都是偏執一隅,唯已唯利,卻偏偏地要宣稱自己“客觀公正”和“正襟危坐”。真是狗“視着肉骨頭的時候,何嘗顧着旁邊還有狗呢。”這話就是何等的辛辣!

作者簡介

錢鍾書(1910--1998),字哲良,默存,號槐聚,中國江蘇無錫人,中國作家、文學研究家。曉暢多種外文,包括英、法、德語,亦懂拉丁文、意文等。1929年考入清華大學外文系。1935年以第一名的成績考取英國庚子賠款公費留學生,赴英國牛津大學埃克塞特學院英文系留學。1938年回國。1939年開始寫作《談藝錄》。1941年散文隨筆集《寫在人生邊上》出版。1944——1946年間寫作《圍城》,其時困頓於上海淪陷區的生活,對《圍城》題旨和書名的確定有重要的影響。1946年,短篇小說集《人·獸·鬼》出版。1949—1953年任清華大學外文系教授,並負責外文研究所事宜。1979年《管錐犏》1—4冊出版。1998年12月19日,先生在北京逝世,享年 88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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