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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烙印散文

關於烙印散文

我記人記名總是很差,常在見人多次之後仍是“似是而非”,總搞不清見面的地點和個人存在的環境。但有一人例外,那是因爲他孩子一般的臉上配了一雙憂鬱憤恨的眼睛。我見到他時他時年二十五,我二十一,沒有別的意思,絕不是在這個年齡見面時的男情女悅。憑直覺,我信任他,他亦信任我,他是一個充滿信任的傾述者,我是一個真誠的傾聽者。我給予了他人與人之間最應有的信賴與尊重,我亦相信他的誠懇與深切。

關於烙印散文

他長得很好,一個娃娃臉、一雙大眼睛,眉清目秀、文質彬彬,看不出是二十五的樣子。在衆人羣中他常以一個離羣索居者的形象出現,很獨特、很孤傲,但更像是一個無依無靠的孩子。他給我的感覺一直很安靜。他的吉它彈得特別好,好到只要單位有大型的表演、比賽,都要有他參加的節目。他也從不否認自己的吉他彈得好,走哪都揹着吉它,連上班也如此,故此也成爲了單位的一道風景線。

在我們最初相識的日子裏,大家都勸我少理他,說他坐過牢。二十一歲的我不屑一笑,對人好與壞的評判,我好像不太受人影響。人的過去不代表一生,人的污點不能概括全部,人的好壞不能用坐牢與否就衡量準確。我覺得他挺好。再則,我已有了男朋友,他的好壞似乎與我並沒有什麼相關,爲什麼我要用冷漠無端地傷害一個人呢。我們挺能說得來,我從不問及他的過去,不管出於怎樣的心理,揭別人的傷疤是一種不怎麼道德的行爲。

一天我們正侃得高興,他突然說,“你可得離我遠一點,我可不是什麼好人。”我咯咯地笑着,“我覺得你是好人就行。”他有些兇狠地說:“我坐過牢,坐了兩年牢”。我開玩笑地問:“不小心坐的?”他像個純真的孩子,高興地點點頭,“有點”。接着他就自顧自地說起來,“我有個非常好的朋友,從小學就好。有天他帶個人說要在我的宿舍住幾天。可第三天沒等我下班,那位朋友就打電話讓我躲起來。這時我才知道在我宿舍裏住的人是在逃犯。我以爲我沒事,可是一判就是兩年。那時我像個傻瓜,又蠢又笨。當我千里迢迢由勞改農場被押送回來探望即將去逝的父親時,我的心裏像有千隻貓在抓撓。別人說父親能跟我說話是迴光返照,只一句‘要孝敬你母親’他就閉上了眼睛。他們就我這一個不爭氣的兒子。我恨、我悔,我直拿頭去撞牆。父親五十歲都不到,他身體一向好好的。我一生第一次撕心裂肺地哭。我必須找到一個東西來寄託我的精神,我學會了吉它。只有在吉它聲中我才能從煩躁中解脫出來,只有彈吉它我才能忘記我對我的家有着太深的傷害。

“出來後,母親退了休,我接了班。我發現沒有人信任我,大家都跟防賊一樣防着我,好像是因爲我對他們有了什麼不恭才坐了牢。我師傅是個老頭,我總想跟他親近,可他總跟我發無名火。有一天他衝我吼叫了一通後,我心裏難受地想這些都是我活該。中午回家適逢母親煮餃子,我滿滿地給老頭裝了一飯盒,可沒等到送到他手裏,他就跑到天車上躲了起來,說我找了社會上的人要收拾他。人有時倒起黴來莫名其妙,那天正好有兩個初中的同學來找我,這下我更‘美名遠揚’了,誰都說我是個不能管的.壞主。在衆人眼裏,我不用解釋就是個壞蛋,我是這個室裏的新聞人物。我從來就不怕進到這個院的人不認識我,因爲總會有人爲我主動宣傳。後來我索性滿足好多混蛋的開心權,做自我介紹時先告訴對方我坐過牢,讓他該防的防、該跑的跑。”

他突然提高了嗓門,故做輕鬆地冷笑一下,“坐牢、坐牢,就因爲我坐過牢我什麼都沒有了,多少人拿着刀子戳我的心。我們主任有位千金,很漂亮、很大方、很有些傻里傻氣。去年我們開聯歡會,她使勁盯着我。我看了她一眼她就臉紅了,我想剛進廠的她僅僅是因爲好奇,想知道哪一個是我。命運總像是在跟我開玩笑,不久後我們就面對面坐着了。我們主任找到了我,他與我共同制定了一條讓他那走到懸崖邊上的太子回頭的方案——讓我教他的太子哥彈吉它。我們主任真會拿別人窮開心,他也真會給他那該進大獄的兒子找榜樣,你說這是對我的褒獎還是對我的諷刺?我拒絕再三,可主任大有一種‘狗坐轎子不識擡舉’的暗示,我硬着頭皮應允了他。一次去他公子不在、兩次去他公子不在,正當我第三次要徹底告辭時,他的姑娘風影有些抱歉地說:‘要不這樣吧,你先教我彈,回頭我再教我弟弟彈’。主任夫婦認爲這樣也是個辦法,就那樣我開始教風影彈吉它。”

他臉上的線條變得有些柔和、又顯得有些悽哀,“你不知道,她學得有多快,她的聰穎與悟力要比我強十倍,我忙乎得真像個老師,忙乎得有些興奮。我見過他弟弟幾面,是個徹底的痞子、無賴,他的屁股下像有針,呆不了兩分鐘就說‘沒意思’。風影沒有她父親的粗俗,沒有她母親的勢利眼,她根本不像是那個家的人。她對我很好,她那種人對誰都很熱情、很大方、很得體。我風雨無阻地去、她細心認真地學,我們什麼都不用說,可心裏什麼都明明白白。慢慢地,她的父母有些指桑罵槐、陰陽怪氣。我不再去她家,我們開始在外面約會。”

他有些戲謔地看着我說:“沒多久暴風雨就起來了,風影在家既受到無限體貼,又捱了許多頓毒打。她的父親在全室大會上咆哮不止,說什麼有些人‘賴蛤蟆想吃天鵝肉’、什麼‘不撒尿照照自己是什麼貨色’、什麼‘給鼻子就上臉’。這些僅是他的主題意思,其中夾雜的污言穢語讓我真想衝上去犯罪、殺人。會上那幾十雙扭向我的銳利眼睛就像把把匕首讓我的神經都快崩潰了。你說我就那麼髒、那麼壞嗎?就憑我坐過牢我就是壞人,他們就是好人嗎?在這羣自認爲是好人的中間我讓他們像侮辱一條喪家犬一樣隨便踐踏。接着,她母親就住院了,說風影如果不跟我分手她就死給風影看,我們主任那位金剛太歲也披槍上陣,帶着一羣打手似的人物對我進行圍追堵截。我們就那樣斷了,風影的爹馬上給她找了個大學生。沒兩月就風傳風影要結婚了,我見不着她,我們的班她爹早給調開了。我最後一次見到她是她來給我下請柬。她一見到我眼淚就止不住地淌,她遞給我的不是貼子,是刀,她那是殺了我呀。後來她調走了。我對於她,我知道是癡人妄想,可我就是不能不去想她。我用我做爲人的所有自卑和自尊喜歡她、愛她,也傷害了她,我坐過牢。”

他擡起追憶的頭看着神情專注的我,“是不是太嘮叨了”。我說:“你爲什麼要給我講這些?”“因爲我覺得你像風影一樣善良,在她和你跟前,我才完全感覺自己存有人的尊嚴,我可以不必像狼一樣時刻對別人對我的傷害進行提防、時刻準備回擊,或是爲了求得別人微弱的信任甚至是同情拼命地用勞動去證實、去表白,也可不必對那些喋喋不體的糾纏與盤問用沉默表示抗議。有時我想,出獄是我的幸還是我的不幸。我總感覺,我不停地忍讓與遷就,可仍就像一隻沒毛的猴子生活在人羣中間一樣難受,我是打上記號的人、我是有着特殊烙印的人。我活得真累,累得我都快瘋了、累得我都想去死!”“那你爲什麼不給你母親或是你的親姐妹說?”“不”,他堅決地搖搖頭,“不能說,我什麼都不能說,尤其是我的母親,我只希望她們覺得我快樂,覺得我對以往並不在意,我儘自己最大的努力把家裏的氣氛弄得輕鬆一些。”“你恨不恨你們主任?”他苦笑了一下,“原來恨,後來也就不恨了,他的做法也許是對的,我放在他那位置也會那麼做,只是不會像他那麼卑劣、那麼無情無義。大學生和勞改犯畢竟有着天壤之別。人一旦有了污點,一輩子都不要打算擡起頭來。風影就是跟了我,一輩子都會有沉重的思想包袱、揮也揮不掉的陰影。”他眼中抑不住地滑下了淚水,我心裏非常難受。

我調走的時候,他正被抽走搞器樂比賽。我很想留話給他,卻覺得他自身感觸太深,還是一切都在不言中的好。他會頑強地站立起來,即便是爲了他的母親和他的家。我記住了他早熟孩子般鬱悶的眼睛,還有他那孤單卻無法傾述的心情,我記住了他那“曾經滄海難爲水”的愛情,亦深深記住了他男兒成熟的淚水!

標籤: 散文 烙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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