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文書都 >

現代作家 >林清玄 >

林清玄《飛翔的木棉子》賞讀

林清玄《飛翔的木棉子》賞讀

開車從光復南路經過,一路的木棉正盛開,火燃燒了一樣,再轉羅斯福路、仁愛路、復興南路、中山北路,都是正向天空招揚的木棉花,每年到這個時候,都市人就知道春天來了,也能感覺到台北不是完全沒有顏色的都市。

如果是散步,總會忍不住站在木棉樹下張望,或者彎下腰,撿拾幾朵剛落下的木棉花,它的姿形與色澤都還如新,卻從樹上落下了,彷彿又墜落一個春天,夏的腳步向前跨過一步。

木棉落下的聲音比任何花巨大,啪嗒作響,有時真能震動人的心靈,尤其是在都市比較寂靜的正午時分,可以非常清晰聽見一朵木棉離枝、破風、落地的響聲,如果心地足夠沉靜,連它落下滾動的聲息都明晰可聞。

但都市木棉的落地遠不如在鄉下聽來可驚,因為都市之木棉不會結子是人人都知道而習慣了,因此看到滿地木棉花也不覺得稀奇。在我生長的南部鄉下,每一朵木棉花都會結果,落下的木棉花就顯得可驚。

有一次,我住在親戚家裏,親戚家裏長了兩株高大的木棉,春雷響後,木棉開滿橙紅的花,那種動人的景觀只有整羣燕子停在電線上差堪比擬。但到了夜半,坐在廂房窗前讀書,突然聽見木棉花落,聲震屋瓦,轟然作響,扯動人的心絃,為什麼南方木棉的落地,會帶來那麼大的震動呢?

那是由於在南方,木棉花在開完後並不凋謝,而在樹上結成一顆堅實的果子,到了盛夏,果子在陽光下噗然裂開。這時,木棉果裏面的木棉子會譁然飛起,每一粒木棉子長得像小鋼珠,拖着一絲白色棉花,往遠方飛去,有那些裂開時帶着彈性之力,且藉着風走的木棉子,可以飛到數裏之遙,然後下種、抽芽,長成堅強偉岸的木棉樹。這是為什麼在鄉下廣大的田野,偶爾會看見一株孤零零的木棉樹,那通常是越過幾裏村野的一顆小小木棉子,在那裏落地生根的。

所以,鄉下木棉花落會引人歎息,因為它預示了有一朵花沒有機會結子、飛翔、落種、成長,尤其當我們看到一朵完整美麗的花落下特別感到憂傷,會想到:這朵花為何落下,是失去了結子的心願呢?還是沉溺自己的美麗而失去了力量?

這些都不可知,但我們看到城市落了滿地的木棉花感到可怕,為什麼整個城市美麗的木棉花,竟沒有一朵結果?更可怕的是,大部分人都以為木棉花掉落是一種必然,甚至忘記這世界上有飛翔的木棉了。

是不是,整個城市的木棉花都失去了結子與飛翔的心願呢?

有時候這種對自然的思考,會使我感到迷惑,就在我們這塊相連的島嶼,北迴歸線以南的壁虎叫聲非常清澈響亮,以北的壁虎卻都是啞巴;若以中央山脈為界,中央山脈以西的白頭翁只只白頭,以東的同一種鳥卻沒有白頭,被叫做烏頭翁。我常常想,如果把南方會叫的壁虎帶過北迴歸線,它還叫不叫?把西邊的白頭翁帶過中央山脈,它的頭白不白?

可惜沒有人做過這種試驗,使我們留下了一些迷思,但有一個例子説不定可以給我們啟示性的思考,在中央山脈走到尾端的恆春,由於沒有中央山脈為界,同時生長着白頭翁與烏頭翁,白者自白、黑者自黑;還有沿着北迴歸線生長的壁虎,有會叫的也有啞巴的,囂者自囂、默者自默。那麼,或黑或白、或叫囂或沉默,是不是動物自己的心願呢?或許是的。這個答案使我們對於都市木棉花的顏色從火的.燃燒頓時跌入血的憂傷,它們是失去了結子的心願,或是對都市的生存環境做着無言的抗議呢?

當我有時開車經過木棉夾岸的道路,有些木棉滾落到路中央,車子輾過彷彿聽到霹靂之聲,使人無端想起車輪下的木棉花,如果在南方,它會結出許許多多木棉子,每一粒都懷抱着神奇的棉花翅膀,每一粒都飽孕着生命的力量,每一粒都懷抱着飛翔到遠方的志願......因為有了這些,每一次木棉花的開起,都如晨光預示了新的開始。都市裏不能結子的木棉花,每一次開起,都宣告了一個春天即將落幕,像火紅的一直墜入天際的晚霞。

有一天,我在仁愛路上拾到幾朵新凋落的木棉花,捧在手上,還能感覺它在樹上猶温的血,那一刻我想:一個人不管處在任何環境,都要堅持心靈深處的某些質地,因為有時生命的意義只在説明一些最初的堅持,放棄生命的堅持的人,到最後就如木棉一樣,只有開花的心情,終將失去結子飛翔的願力。

  • 文章版權屬於文章作者所有,轉載請註明 https://wenshudu.com/xiandaizuojia/linqingxuan/3wjvdd.html
專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