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遲子建:時間之河的玫瑰

遲子建:時間之河的玫瑰

《晚安玫瑰》是我所寫的用時最長、篇幅也最長的一部中篇。

遲子建:時間之河的玫瑰

算起來,我在哈爾濱生活已有20多年了。初來這裏,我就像一個水土不服的人,非常不適應,因為這不是我生長的故土。那冰冷的樓羣、嘀嘀的汽車喇叭聲、閃爍的霓虹燈、蜂擁的人潮,像團團烏雲,堵在我心頭。

對它的漸漸喜歡,很奇怪的,竟始於一次外出歸來。十多年前吧,深秋時節,我從外地出差回到哈爾濱。下了飛機,乘車回城路上,看着熟悉的北方的原野,看着路兩側挺直的白楊,那股温暖而蒼涼的清秋之氣,剎那間感動了我——這就是我生活了多年的城市啊,它的美一直存在,只不過我與它隔膜多年,沒能感受到它的律動!

我開始在情感上融入這座城市,也開始用筆描繪它。從《起舞》到《黃雞白酒》,從《白雪烏鴉》再到《晚安玫瑰》,我小説的故事背景,都是哈爾濱這座舞台。

這是座國際大舞台,尤其在上世紀初。中東鐵路貫通後,哈爾濱商鋪林立,文化繁榮,包容性強,吸引了大批外國人。在外來人中,有一個特殊的羣體,就是流亡到哈爾濱的猶太人。

《晚安玫瑰》寫的就是流亡到哈爾濱的猶太后裔的故事。

引出這個故事的,是趙小娥,一個租房客。而她的房東,就是猶太后裔吉蓮娜。

吉蓮娜和趙小娥,雖然經歷不同,信仰不同,但她們是一根藤上的瓜。

在我眼裏,吉蓮娜是一個悽美的人物。她有弒父的行為,但她用一生的懺悔,洗清了自己,我相信如果有上帝,上帝也饒恕了她,因為她弒父是有着深刻的歷史背景的。當愛情的曙光出現後,吉蓮娜選擇了珍藏——她也別無選擇吧。但這縷愛的曙光,照亮了吉蓮娜的餘生。

內心最為掙扎的還是趙小娥。猶太人本身的離散命運,是整個民族的命運,吉蓮娜作為猶太后裔,她好像是一曲悲歌裏面的一個音符,悲傷,但也有個人的美好,再加上她有宗教信仰,有深沉的愛,人生的溝壑,對她來説,都不會成為深淵。趙小娥卻不一樣。有朋友告訴我,從網上瀏覽的讀後感來看,很多讀者更喜歡趙小娥,我想這是因為趙小娥打動了大多數年輕人的心。這個出身寒微的大學畢業生,工作的收入僅夠維持生活,沒房,自身條件不好,又曾有那麼一段屈辱的身世,一個奸犯的女兒,她的靈魂從來就沒有安寧過。所以當她終於確認奸她母親的人是誰時,她把所有的不平都歸咎於私生女的身份上,有了弒父的行為。其實她不幸的根源,更多源自社會,而不是她的出身。而她的弒父,與吉蓮娜不同,當趙小娥想除掉身為奸犯的生父時,在松花江的夜色中,那個罪人,用他的父愛,摧毀了她的計劃。他在自沉的同時,也讓趙小娥落入了深淵。

沒人看見深淵中的趙小娥,這樣的人在這個時代並不少見,但這個時代的“盲人”太多,或者説是隻看見自己的人太多,很少有人看見深淵中的人。

但吉蓮娜看見她了,並向趙小娥伸出了手。她不知道,憑着一雙衰老的手,能否救起一個傷痕累累的女孩。

《晚安玫瑰》故事發生的場景,我都走過。記得我去猶太老會堂時,是一個冬日的午後。一樓那個狀如香蕉的小餐廳裏,一個客人都沒有,只有兩隻小貓,在一隻舊沙發上,相依相偎着,慵懶地睡着。這個場景深深震撼了我。所以小説結尾,趙小娥發瘋的那一刻,她在吶喊之時,我讓這樣兩隻温柔的貓,做了她的聽眾。

哈爾濱那些有着穹頂的教堂,我都一一朝拜過。這些帶着鮮明的上世紀城市生活的印記的教堂,是被遺忘的時鐘。雖然它不再行走了,依然滿懷時間。在隱祕的時間之河中,我看到了玫瑰,有的凋零,有的綻放——如同我們的生活,如同我們的藝術——殘缺中呈現着美好,衰敗中透露着芬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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