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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愛麪醬拌雜麪湯的散文

最愛麪醬拌雜麪湯的散文

最愛麪醬拌雜麪湯的散文

“雜麪”是什麼?以大豆麪為主,再摻點豌豆麪,和點小麥面,比例當然是以豆為主,不必拿了天平去稱重,毫釐不爽。作為擀麪條所用的“布面”當然是玉米麪最好,嚴防麪皮粘連。這個“湯”字最不應該誤解了。“湯”在北方,尤其是我們膠東,絕對是麪條,而非沸水。如果你文縐縐拿了“赴湯蹈火”的詞兒來試解“雜麪湯”的“湯”,會貽笑農人。

關於“湯”,想起一個故事。我村早年有一位在外工作的人,曾經結伴出差南方,進了飯店,坐定。服務員客氣地彎腰相問,吃點什麼。食客回答説,來兩碗湯。一會兒,服務員就端了兩碗白開水置於飯桌。兩人覺得這南方人待客就是細緻,飯前讓食客先喝一碗白開水,周到得很。可左等右瞧,他們要的“湯”就是遲遲不上。再問,且略帶火氣,服務員百般解釋,咬定早就上了“湯”,而鄉人則説服務員是在戲弄人。後來鄰座一位聽出了端倪,大概也是北方人,見多識廣,兩手分開爭執的雙方,才平息了一場糾紛。南方的“湯”如今還是指開水,膠東的“湯”就指麪條,只是必須在自家炕頭的小飯桌上説“我要哈湯”,這“哈”就是“吃”“喝”,你看多麼費事,沒有“哈湯”早就飽了吧。

這種根深蒂固的飲食習慣與語言表達有着不可瓜分的聯繫。如果回老家,你説“我要喝麪條”,當地人會怪眼瞧你,是不是出外幾天就忘本了。

雜麪湯適合每個季節,它幾乎是萬能的四季麪食。冬雪蓋地,還沒有任何一種飲食可以搶它的風頭。當大白菜和綠蘿蔔從凍土之下扒出來,把大白菜切成塊,綠蘿蔔搓成絲,先在水中煮幾分鐘,然後加上適量的食鹽,將擀好的雜麪湯倒入其中,幾個翻滾就可以出鍋了。若是春天,萬物復甦了,當厭倦了蘿蔔白菜,就可以拿出秋收的乾地瓜葉和幹蘿蔔葉(我們也叫“綁菜葉”),不過要先在温水裏浸泡,復原它的本色,再入水加鹽煮熟,雜麪湯適時放入。夏季和秋季,幾乎任何時令菜蔬都可以做雜麪湯的伴料,野地裏的薺菜,無需刀切,摘淨乾枯的死葉,連薺菜根也一起放進鍋裏,不要沸水煮太長時間,趕快把雜麪湯放入,否則就煮走了野味。其實有些野味如果不是很喜歡,燒煮就不能“過火”。

喝一碗雜麪湯,品百菜的味道,口感會讓人上癮。

芹菜的嫩香是雜麪湯的絕配。芹菜葉,還有那些細小的枝兒,彷彿給雜麪湯裏添加了純粹的可以迴環的韻味。我很偏狹,可能與我知道宋代大才子黃山谷的事兒有關吧,才跟着喜歡芹菜味的雜麪湯。

時年26歲的黃山谷,中了進士以後被朝廷任命為黃州知府。一個奇異的夢讓他有了人生的奇遇。夢中,他走進一個村莊,看見一位滿頭銀髮的老婆婆站在自家的香案前,案上只供奉着一碗芹菜,口中喋喋呼着一個名字。那碗芹菜香勾住了他,他駐足端碗大吃,回到府中,一覺醒來,滿口芹菜香盈齒,一直以為夢境,但咂嘴聞香,的確芹菜香不散。第二日午休還是此夢,嘴中的芹菜香更濃烈了,他按照夢境所示,果真見到了那老婆婆。老婆婆説,昨日是她女兒的忌辰,生前十分喜歡吃芹菜面,所以每次想她就在門前喊她來家吃麪。黃山谷問,女兒走了多久?老婆婆説,已26年了。黃山谷想,這26年前的此日也正是他的生日。老婆婆告訴他,女兒生前只喜歡讀書,唸佛吃素,但不肯嫁人,26年前就無疾而亡了。死前説,每年要回來看看。黃山谷按照老婆婆所言去她女兒生前的書房,滿架的書籍,但沒有鑰匙不能打開書櫥。黃山谷想起了夢中放鑰匙的地方,果然一把鑰匙還沾滿了塵埃躺在那裏。他翻看着那些文稿,都是自己每次考試卷寫作的文章,一字不爽。黃山谷恍然而悟,以為是回到了老家,這母親就是他的老母,跪地而拜,攜了老婆婆回到府衙,最後撫養終生。

後來清代詩人袁枚讀到這個故事,便發出感慨——“書到今生讀已遲”。意思是説,如黃山谷這樣的大文學家,一生詩書畫三絕的人,並非今生才開始讀書的,前世已經是學富五車了。我卻不這樣看,山谷是被芹菜香勾住了魂兒,難逃一菜的芳香。

每想起這個故事,我以為那碗芹菜香是最易懷舊或者思念的菜味。所以,每當在飯店吃飯最後要上雜麪湯時,我都叮囑給我一碗芹菜香的,“戀香之情”隨時泛起。聞香,就想起我媽媽繫上灰布圍裙為我擀雜麪湯的情境,母愛也在那碗雜麪湯中。

後來我固執地以為芹菜香的雜麪湯很傷感,無端地因一碗雜麪湯而想起那個時代,任何香難以抵消湯麪的香。往往一物就可以勾起一種情愫,是有道理的。看那黃山谷,把所有的道德都放進了他的夢境而終於擔負起行孝的重任,還不是因那碗芹菜香?

一個人若懷舊情緒很重,千萬不要去吃芹菜香雜麪湯,如果想懷舊,那就慢聞其香吧。

其實,我還是很挑剔的,也很固執,這是就飲食而言的。吃雜麪湯一定要有面醬,那是絕配。抑或是我的味蕾特別?抑或是那麪醬裏有着特殊的味道?抑或是一種人生的最初感覺和記憶在其中?也許都有。

我家的麪醬是世上無與倫比的,連口味最刁的六母也都要在過年的時候問我媽媽要一碗。如果沒有我家的麪醬,過年就沒有了純正的味兒。

隱約記得,那麪醬的原料也沒有什麼複雜,但卻特別。自留地產下的大黃豆要洗淨泡好,張開了瓣兒,再放在陽光下暴曬幾日,大約是其中的味素會充分析出。陽光歷來是最無償最廉價的,只要把握住秋日裏每天的日頭,就可以了。我媽媽最聰明,凡是可以採自自然的,她一定都合理地用,也許貧窮也不是一無是處,也許這是她唯一可以奢侈的。她還要時不時地加進一些佐料,如碾碎的胡椒和花椒,也加點芋頭,我是不知道這些東西對面醬的味道有什麼作用,其實她也不一定知道,只是知道味道這樣的好。

人怕出名豬怕壯,媽媽做麪醬的手藝在村裏很聞名,有幾年,媽的身體好,總是做一大缸麪醬,可到了春節臨近,缸底就掏空了,很多鄰居端着碗盆來要麪醬,媽媽也不吝嗇。到最後我家沒有了麪醬,人家來要的就把自家的麪醬端來,以物易物。

能夠給鄰居點念想就好。這是我媽掛在嘴邊的口頭禪。她也知道我不滿意她“胳膊肘往外拐”的行為。

磨麪醬才是我記憶非常好又很特別的一幕。老家的房子就與那座低矮的只用來磨麪醬的小房子銜接在一起,那是七四叔的房子,似乎唯一的用途就是在年前給各家各户磨麪醬磨豆腐用,從來也沒有看見使用者繳什麼租金,也從來不鎖門,七四叔也從來不去看,他的腿不大好吧。

磨麪醬前,一定要把暴曬的豆瓣兒在鍋裏煮熟,蒸騰着熱氣。凡是去磨麪醬的,都要帶一個碗,留出一碗放着,拿着小擀麪杖在碗裏搗碎,碗裏還放一點點芝麻。

那年,大約是上個世紀60年代初吧,下了一場我有生之年記得非常清楚的暴雪。媽媽説,今年的麪醬會非常好吃。麪醬會與下不下雪有關?我沒有問,現在也不知道其中的原委,也許是雪的晶瑩之魂會悄悄走進麪醬。

那雪下得悄無聲息,我們是關了門磨麪醬,從窗稜子可以看見下雪,但沒有想到那些麪醬磨好後,我們推門卻不能推開了。那時候還沒有高度厚度的概念,現在想,大約也有半米多的樣子,媽媽説,離家近,莫着急。一會兒,雪停了,七四叔拿着木杴剷出了一條很窄的小路,一直到那間小房子的門口,在門上敲了幾下,算是告訴我們可以回家了,他便返回了。

沒有説什麼,甚至連一個眼神一個問候也沒有留下就走了。是他不善言語?是他和女人説話就赧顏?是他沒有功夫説話還要去別處開路?真的不知道,但他的舉動總是讓人默默地記住了。

媽媽推門蹲下,雙手捧着白雪,然後放進了剛剛磨好的麪醬裏。哦,的確是雪也有芳香。

媽媽再把放在窗台上的一碗沒有被碾碎的.豆瓣兒,倒進了剛剛磨好的麪醬裏,拿了勺子攪了攪。好像我後來才知道的,那些倒入的豆瓣兒是為了不破壞它本來的豆味兒,加上芝麻香,吃起來會通體完整地嚼到純粹的豆香,細嚼還有芝麻的口味。

越是在土地裏勞作的人就越懂得土地和上天給人帶來什麼,就連那種些微的香氣她都要刻意地留下。就像一個在生活裏結識的朋友,常常會因朋友的一句話而懷念銘記,這種“友香”的感覺也來自於人的敏鋭細膩。

曬麪醬最需要一連幾個好日頭,媽媽把麪醬放進缸裏,準備了一根乾淨的木棍,敞開了缸口,在日下暴曬十天八日,每天都去用木棍攪動幾次,直到泛起了白色的發酵泡沫,還要拿鼻子嗅一嗅,似乎是在鑑定麪醬的成色與質地。

媽媽告訴我,麪醬在每個階段去吃,味道和色澤都不同。我非常注意這個口傳和提醒,她,沒有説何時是何味,但足夠了。媽媽在熥菜的時候喜歡舀一勺麪醬放在菜的上面,待熟了就攪拌一下,使味勻。我則最喜歡吃雜麪湯的時候在旁邊放一碗麪醬,如果是加上少許的薑末和葱花,和着麪醬在鍋裏一炒就更好了。把麪醬舀一勺在雜麪湯上面,輕輕勻拌幾下,使勁聞香,然後可以大口呼嚕呼嚕地喝雜麪湯了,來不及品味什麼,味香催飯量。我父親常常説我狼吞虎嚥的吃相,是“豬八戒食人蔘果,知其美不知其味”,他盯住看我吃飯的眼神告訴我,他喜歡我毫不挑食的習慣。

麪醬顏色微黃的時候,那一定是不出一個月的新醬;如果微黃與醬紫摻插互現的時候,那是過了兩三個月了;再後來就是純粹的醬紫色了,那是沉澱到最後的必然。麪醬的味道在於小品,就是微微一點,必須是在雜麪湯裏品出那種發酵之後的沁香或者醇香。

一個甲子過去了,吃雜麪湯要吃麪醬的習慣一直跟隨了我,但沒有了媽媽的磨麪醬的味道了,從超市採購來的,吃前,必須回味那時吃麪醬的口味感,在心底泛起美妙的回憶。

膠東的蜢子蝦醬是天下第一,我聽説在二十幾年前的北京飯店,一盤就要800元,這是駭人聽聞的。在飯店喝雜麪湯,知道的人都催要膠東的蜢子蝦醬,這種東西在別人那,是上乘的鮮美,我可覺得趕不上面醬的醇香。

那年回家,鄰居信伯硬要留我吃頓飯,也許他知道我的口味簡單偏狹,不費事吧,信母就擀了一竹蓋子雜麪湯,從院子裏的醬缸舀一碗麪醬。

雜麪湯上桌,顧不得謙讓寒暄,就深嗅一口味道。

信伯説,從咱們“東北耩”老街走出的人沒有一個忘本的。

鄉土的味兒,對鄉土的感情,不是看你説幾句家鄉話,寫幾篇懷念故鄉的散文,在信伯眼裏,是你能不能一如過去,盤腿坐在炕上吃一碗家鄉飯,喝一碗雜麪湯。

我常常想央視《舌尖上的中國》這個節目,題目瞄準了“舌尖”,要翻看中國人的口味,真是入骨三分了。容顏可以改變,而味蕾這個器官,多少年不變,如果理解為一種偏狹,是沒有參透舌尖上飽含的故鄉情愫。有些東西的味道,可能會因歲月而漸淡,唯有故鄉的情結不會因時光打磨而消失。白白的雜麪湯,紫紫的豆麪醬,最容易把人領進故鄉。

很多愛好,是最偏狹的,常常聽到街談巷議,説他怎麼就愛上了她,真的是大跌眼鏡的事情,搞不懂了。但恰恰就是這樣。我偏偏愛上雜麪湯,説不清了,孩時留下來的口感和習慣使然?是雜麪湯裏的豆香勾引了不能消失的味蕾,而且持久?其實是淳樸的親情鄉味造就了我口味的偏執。

雜麪湯和豆麪醬都是屬於同一物源,因食用方法不同,才有了絕對不同的食途。有些東西是可以造就的,只要不拘泥,很多驚喜就在等着我們。

我最愛麪醬拌雜麪湯。妻説,今晚吃雜麪湯?這不是商量的口氣,只是通報,這無需商量,她也很喜歡麪醬拌勻了的雜麪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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