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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毛經典散文

三毛經典散文

在華文世界中,三毛和張愛玲一樣,無論是人還是作品,都是一則空前絕後的傳奇。下面給大家分享三毛經典散文,歡迎閲讀!

三毛經典散文

愛情

世上難有永恆的愛情,

世上絕有存在永恆不滅的親情。

一旦愛情化解為親情,

那份根基,

才不是建築在沙土上了。

我只是在説親情。

某些人的愛情,

只是一種“當時的情緒”。

如果對方錯將這份情緒當做長遠的愛情,

是本身的幼稚。

不要擔心自己健忘。

健忘總比什麼都記得,

來得坦然。

愛情的路上,

坦然的人最容易滿倉滿谷。

一剎真情,

不能説那是假的。

愛情永恆,

不能説只有那一刻。

愛情,

如果不落實到穿衣、吃飯、數錢、睡覺這些實實在在的生活裏去,

是不容易天長地久的。

有時候,

我們又誤以為一種生活的習慣

——對一個男人的或女人的,

是一種愛情。

愛情不是必需,

少了它心中卻也荒涼。

荒涼的日子難過,

難過的又豈止是愛情?

愛情有如甘霖,

沒有了它,

乾裂的心田,

即使撒下再多的種子,

終是不可能滋發萌芽的生機。

真正的愛情,

絕對是天使的化身。

一段孽緣,

不過是魔鬼的玩笑。

對於一個深愛的人,

無論對方遭遇眼瞎、口啞、耳聾、顏面燒傷、四肢殘缺……都可以坦然面對,

照樣或更當新的愛待下去。

可是,

一旦想到心愛的人那熟悉的“聲音”,

完全改換成另一個陌生人的聲調清晰呈現,

那份驚嚇,

可能但願自己從此耳聾。

不然,

情愛難保。

説的不是聲帶受傷,

是完全換了語音又流利説出來的那種。

哦——難了。

愛情不一定人對人。

人對工作狂愛起來,

是有可能移情到物上面去的。

所謂哦萬物有靈的那份吸引力,

不一定只發生在同類身上。

愛情是一種奧祕,

在愛情中出現藉口時,

藉口就是藉口,

顯然是已經沒有熱情的藉口而已,

來無影,

去無蹤。

如果愛情消逝,

一方以任何理由強求再得,

這,

正如強收覆水一樣的不明事理。

愛情看不見,摸不着

——在要求實相的科學呆子眼裏,

它不合理。

可是學科學的那批人對於這麼不科學、

不邏輯的所謂空虛東西,

一樣難分難解。

愛情的滋味複雜,

絕對值得一試二嘗三醉。

三次以後,

就不大會再有人勇於痛飲了。

逢場作戲,

連兒戲都不如,

這種愛情遊戲只有天下最無聊的人才會去做。

要是真有性情,

認真辦一次家家酒,

才叫好漢烈女。

愛情是彩色氣球,

無論顏色如何豔麗,

禁不起針尖輕輕一刺。

雲淡風輕,

細水長流,

何止君子之交。

愛情不也是如此,

才叫落花流水,

天上人間?

驚夢三十年

那天,我坐在一個鐵灰桌子前看稿,四周全是人,電話不停的鬧,冷氣不夠讓人凍清醒,頭頂上是一盞盞日光燈,一切如夢。

電話響了,有人在接,聽見對方的名字,我將手伸過去,等着雙方講話告一段落時,便接過了話筒。

“是誰?”那邊問我。

今生沒有與他説過幾句話,自是不識我的聲音。“小時候,你的家,就在我家的轉角,小學一年級的我,已經知道了你。”我説,那邊又要問,我仍霸住電話,慢慢的講下去:“有一回,你們的老家人,站在我們的竹籬笆外面,呆看着滿樹盛開的芙蓉花。後來,他隔着門,要求進來砍一些枝椏分去插技,説是老太爺喜歡這些花。

“後來,兩家的芙蓉都再開謝了好多年,我們仍不説話。“白先勇——”我大喊起他的名字。

這裏不是松江路,也不是當年我們生長的地方。在慘白的日光燈下,過去的洪荒,只不過化為一聲呼喚。

小時候,白家的孩子,是我悄悄注意的幾個鄰居,他們家人多,進進出出,熱鬧非凡。而我,只覺得,我們的距離長到一個小孩子孱弱的腳步,走不到那扇門口。

十年過去了,我們慢慢的長大。當時建國北路,沒有拓寬,長春路的漫漫荒草,對一個自閉的少年而言,已是天涯海角,再遠便不能了。

就是那個年紀,我念到了《玉卿嫂》。

黃昏,是我今生裏最愛的時刻,飯後的夏日,便只是在家的附近散步,那兒住往不見人跡,這使我的心,比較安然。

那時候,在這片衰草斜陽的寂靜裏,總有另一個人,偶爾從遠遠的地方悠然的晃過來——那必是白先勇。又寫了《謫仙記》的他。

我怕他,怕一個自小便眼熟的人。看到這人迎面來了,一轉身,跑幾步,便藏進了大水泥筒裏去。不然,根本是拔腳便逃,繞了一個大圈子,跑回家去。

散步的人,不只是白先勇,也有我最愛的二堂哥懋良,他學的是作曲,也常在那片荒草地上閒閒的走。堂哥和我,是誰也不約誰的,偶爾遇見了,就笑笑。

過不久,恩師顧福生將我的文章轉到白先勇那兒去,平平淡淡的交給了他,説是:“有一個怪怪的學生,在跟我學畫,你看看她的文字。”這經過,是上星期白先勇才對我説的。

我的文章,上了《現代文學》。

對別人,這是一件小事,對當年的我,卻無意間種下了一生執着寫作的那顆種子。

刊了文章,並沒有去認白先勇,那時候,比鄰卻天涯,我不敢自動找他説話,告訴他,寫那篇《惑》的人,就是黃昏裏的我。

恩師離開台灣的時候,我去送,因為情怯,去時顧福生老師已經走了,留下的白先勇,終於面對面的打了一個招呼。正是最艱難的那一剎,他來了。

再來就是跳舞了,《現代文學》的那批作家們説要開舞會,又加了一羣畫家們。白先勇特別跑到我們家來叫我參加。又因心裏實在是太怕了,鼓足勇氣進去的時候,已近曲終人散,不知有誰在嚷:“跳舞不好玩,我們來打橋牌!”我默立在一角,心裏很慌張,不知所措。

那羣好朋友們便圍起來各成幾組去分牌,叫的全是英文,也聽不懂。過了一會兒,我便回家去了。

那一別,各自天涯,沒有再見面。這一別,也是二十年了。

跟白先勇講完電話的第二天,終於又碰到了。要再看到他,使我心裏慌張,恨不能從此不要見面,只在書本上彼此知道就好。一個這麼內向的人,別人總當我是説説而已。

跳舞那次,白先勇回憶起來,説我穿的是一件秋香綠的衣裙,緞子的腰帶上,居然還別了一大朵絨做的蘭花。他穿的是什麼,他沒有説。

那件衣服的顏色,正是一枚青澀的果子。而當年的白先勇,在我記憶中,卻是那麼的鮮明。

那時候的我,愛的是《紅樓夢》裏的黛玉,而今的我,愛看的卻是現實、明亮、潑辣,一個真真實實現世裏的王熙鳳。

我也跟着白先勇的文章長大,愛他文字中每一個、每一種夢境下活生生的人物,愛那一場場繁華落盡之後的曲終人散,更迷惑他文字裏那份超越了一般時空的極致的豔美。

這半生,承恩的人很多,顧福生是一個轉折點,改變了我的少年時代。白先勇,又無意間拉了我很重要的一把。直到現在,對每一位受恩的人,都記在心中,默默祝福。又得走了,走的時候,台北的劇場,正在熱鬧《遊園》,而下面兩個字,請先勇留給我,海的那邊空了一年多的房子,開鎖進去的一剎那,是逃不掉的“驚夢”。

三十年前與白先勇結緣,三十年後的今天,多少滄海桑田都成了過去,回想起來,怎麼就只那一樹盛開的芙蓉花,明亮亮的開在一個七歲小孩子的眼前。

黃昏,落霧了,沉沉的,沉沉的霧。

窗外,電線杆上掛着一個斷線的風箏,一陣小風吹過,它就盪來盪去,在迷離的霧裏,一個風箏靜靜地盪來盪去。天黑了,路燈開始發光,濃得化不開的黃光。霧,它們沉沉的落下來,燈光在霧裏朦朧……天黑了。我蜷縮在牀角,天黑了,天黑了,我不敢開燈,我要藏在黑暗裏。是了,我是在逃避,在逃避什麼呢?風吹進來,帶來了一陣涼意,那個歌聲,那個飄渺的歌聲,又來了,又來了,“我來自何方,沒有人知道……我去的地方,人人都要去……風呼呼地吹……海嘩嘩地流……”我揮着雙手想拂去那歌聲,它卻一再的飄進來,飄進我的房間,它們充滿我,充滿我……來了,終於來了。我害怕,害怕極了,我跳起來,奔到媽媽的房裏,我發瘋似的抓着媽媽,“媽媽!告訴我,告訴我,我不是珍妮,我不是珍妮……我不是她……真的,真的……”

已經好多天,好多天了,我迷失在這幻覺裏。

《珍妮的畫像》,小時候看過的一部片子,這些年來從沒有再清楚的記憶過它,偶爾跟一些朋友談起時,也只覺得那是一部好片子,有一個很美,很悽豔,很有氣氛的故事。

大約在一年前,堂哥打電話給我,説是聽到《珍妮的畫像》要重演的消息。我説,那是一部好片子,不過我不記得什麼了,他隨口在電話裏哼出了那首珍妮常唱的小歌——“我從那裏來,沒有人知道,我去的地方……人人都要去,風呼呼地吹,海嘩嘩地流,我去的地方……人人都……”握着聽筒,我着魔似的喊了起來,“這曲調,這曲調……我認識它……我聽過,真的聽過。不,不是因為電影的緣故,好像在很久,以前不知道在什麼世界裏……我有那麼一段被封閉了的記憶,哥哥!我不是騙你,在另一個世界裏,那些風啊!海啊!那些飄緲,陰鬱的歌聲……不要逼着問我,哥哥,我説不來,只是那首歌,那首歌……”

那夜,我病了,病中我發着高燒,珍妮的歌聲像潮水似的湧上來,湧上來。它們滲透全身,我被一種説不出的感覺強烈的籠罩着,這是了!這是了!我追求的世界,我鄉愁的根源。

從那次病復原後,我靜養了好一陣,醫生儘量讓我睡眠,不給我時間思想,不給我些微的刺激,慢慢地,表面上我平靜下來了。有一天忽然心血來潮,也不經媽媽的同意,我提了畫具就想跑出去寫生,媽聽到聲音追了出來,她拉住我的衣服哀求似的説:“妹妹,你身體還沒好,不要出去吹風,聽話!進去吧!來,聽話……”忽然,也不知怎麼的,我一下子哭了起來,我拚命捶着大門,發瘋似的大喊:“不要管我,讓我去……讓我去……討厭……討厭你們……”我心裏很悶,悶得要爆炸了。我悶,我悶……提着書箱,我一陣風似的跑出家門。

坐在田埂上,放好了畫架。極目四望,四周除了一片茫茫的稻田和遠山之外,再也看不到什麼。風越吹越大,我感覺很冷,翻起了夾克的領子也覺得無濟於事。我開始有些後悔自己的任性和孟浪起來。面對着空白的畫布我畫不出一筆東西來,只呆呆的坐着,聽着四周的風聲。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我覺得風聲漸漸的微弱了,在那個之間卻圍繞着一片欲的寂靜,慢慢的,遠處像是有一種代替風聲的音樂一陣陣的飄過來,那聲音隨着起伏的麥浪一陣一陣的逼近了……終於它們包圍了我,它們在我耳旁唱着“我從何處來,沒有人知道,我去的地方,人人都要去……”

我跳了起來,呆呆的立着,極度的恐慌使我幾乎陷於麻木;之後,我衝翻了書架,我不能自主的在田野裏狂奔起來。哦,珍妮來了!珍妮來了!我奔着,奔着,我奔進了那個被封閉了世界裏。四周一片黑暗,除了珍妮陰鬱、傷感、不帶人氣的聲音之外,什麼都沒有,空無所有,我空無所有了,我張開手臂向着天空亂抓,我向前奔着。四周一片黑暗,我要找尋,我找尋一樣不會失落的東西,我找尋……一片黑暗,萬物都不存在了,除了珍妮,珍妮……我無止盡的奔着……。當夜,我被一個農人送回家,他在田野的小溝裏發現我。家裏正在焦急我的不歸,媽看見我的樣子心痛得哭了,她抱住我説:“孩子,你怎麼弄成這個樣子!”我默默的望着她,哦!媽媽,我不過是在尋找,在尋找……迷迷糊糊的病了一個星期後,我吵着要起牀。醫生、爸、媽聯合起來跟我約法三章,只許我在房中畫靜物,看書,聽唱片,再不許漫山遍野的去瞎跑。他們告訴我,我病了,(我病了?)以後不許想太多,不許看太多,不許任性,不許生氣,不許無緣無故的哭,不許這個,不許那個,太多的不許……在家悶了快一個月了,我只出門過一次,那天媽媽帶我去台大醫院,她説有一個好醫生能治我的病。我們走着,走着,到了精神科的門口我才吃驚的停住了腳步,那麼……我?……媽媽退出去了,只留下醫生和我,他試着像一個朋友似的問我:“你——畫畫?”我點了點頭,只覺得對這個故作同情狀的醫生厭惡萬分——珍妮跟我的關係不是病——他又像是個行家的樣子笑着問我:“你,畫不畫那種……啊!叫什麼……看不懂的……印象派?”我簡直不能忍耐了,我站起來不耐煩的對他説:“印象派是十九世紀的一個派別,跟現在的抽象派沒有關係,你不懂這些就別來醫我,還有,我還沒有死,不要用這種眼光看我。”珍妮跟我的關係不是病,不是病,我明白,我確實明白的,我只是體質虛弱,我沒有病。

珍妮仍是時時刻刻來找我,在夜深人靜時,在落雨的傍晚,在昏暗的黎明,在悶鬱的中午……她説來便來了,帶着她的歌及她特有的氣息。一次又一次我跌落在那個虛無的世界裏,在裏面喘息,奔跑,找尋……找尋……奔跑……醒來汗流滿面,疲倦欲絕。我一樣的在珍妮的歌聲裏迷失,我感到頭落的狂亂,我感到被消失的痛苦,雖然如此,我卻從那一剎那的感覺裏體會到一種刻骨銘心的快樂,一種極端矛盾的傷感。

不知什麼時候開始,我已沉醉在那個世界裏不能自拔,雖然我害怕,我矛盾,而我卻訴説不出對那種快感的依戀。夜以繼日的,我逃避,我也尋找,我知道我已經跟珍妮合而為一了,我知道,我確實知道。“珍妮!珍妮!”我輕喊着,我們合而為一了。

照例,每星期二、五是我打針的日子,晚上,我拿了針藥,關照了家裏一聲就去找那個從小就照顧我的醫生——張伯伯。張伯伯關切的注視我,他説:“妹妹,你又瘦了!”我就像犯罪被揭穿了似的恐慌起來——我做錯了什麼呢?——我低下頭囁嚅的説:“張伯伯,我失眠,你知道,我經常睡不着,藥沒有用——”他抬起我的下巴,輕柔,卻是肯定的説:“你不快樂,為什麼?”

“我不快樂?是嗎?張伯伯,您弄錯了,我快樂,我快樂……真的……我不快樂真是笑話了。珍妮來了,你知道,珍妮來了,我滿足,我滿足……雖然我不停的在那兒跑啊!跑啊!但我滿足……真的……痛苦嗎?有一點,……那不是很好?我——哦!天啊,你不要這樣看我啊!張伯伯,我真的沒病,我很好……很好……”

我發覺我在歇斯底里的説個不停,並且淚流滿面,我抑制不住自己,我不能停止的説下去。張伯伯默默的拉着我的手送我回家,一路上他像催眠似的説:“妹妹,你病了,你病了,沒有珍妮,沒有什麼珍妮,你要安靜,安靜,……你病了……”

打針,吃藥,心理治療,鎮靜劑,過多的疼愛都沒有用,珍妮仍活在我的裏面。我感覺到珍妮不但佔有我,並且在感覺上已快要取而代之了,總有一天,總有一天我會消失的,消失得無影無蹤。活着的不再是我,我已不復存在了,我會消失……

三番兩次,我掙扎着説,珍妮!我們分手吧!我們分手吧!她不回答我,只用她那縹渺空洞的聲音向我唱着:“我從那裏來,沒有人知道,我去的地方,人人都要去,風呼呼地吹,海嘩嘩地流,我去的地方……人人都要去……”

唉!珍妮!我來了,我來就你。於是珍妮向一陣風似的撲向我,我也又一次毫無抵抗的被吸到她的世界裏去了,那個悽迷,空無一物的世界裏。我又在狂跑……尋找……依戀着那頹廢自虐的滿足而不能自拔。

“我來自何方,沒有人知道……我去的地方……人人都要去……風呼呼地吹……海嘩嘩地流……我去的地方,人人都要去……”珍妮!珍妮!我來了,我來就你……

雲在青山月在天

從香港回來的那個晚上,天文來電話告別,説是她要走了,算一算我再要真走的日期,發覺是很難再見一面了。

其實見不見面哪有真的那麼重要,連荷西都能不見,而我尚且活着,於別人我又會有什麼心腸。

天文問得奇怪:“三毛,你可是有心沒有?”

我倒是答你一句:“雲在青山月在天。”你可是懂了還是不懂呢?

我的心嗎?去問老天爺好了。不要來問我,這豈是我能明白的。

前幾天深夜裏,坐在書桌前在信紙上亂塗,發覺筆下竟然寫出這樣的句子

“我很方便就可以用這一支筆把那個叫做三毛的女人殺掉,因為已經厭死了她,給她安排死在座談會上好了,‘因為那裏人多’——她説着説着,突然倒了下去,麥克風嘭的撞到了地上,發出一陣巨響,接着一切都寂靜了,那個三毛,動也不動的死了。大家看見這一幕先是呆掉了,等到發覺她是真的死了時,鎂光燈才拚命無情的閃亮起來。有人開始鼓掌,覺得三毛死對了地方,‘因為恰好給他們看得清清楚楚,’她又一向誠實,連死也不假裝——。”

看着看着自己先就怕了起來,要殺三毛有多方便,只要動動原子筆,她就死在自己面前。

那個老説真話的三毛的確是太真了,真到句句難以下筆,現在天馬行空,反是自由自在了,是該殺死她的,還可以想一百種不同的方式。

有一天時間已經晚了,急着出門,電話卻是一個又一個的'來纏,這時候,我突然笑了,也不理對方是誰,就喊了起來:“告訴你一件事情,你要找的三毛已經死啦!真的,昨天晚上死掉的,倒下去時還拖斷了書桌枱燈的電線呢!”

有時真想發發瘋,做出一些驚死自己的事情來,譬如説最喜歡在忍不住別人死纏的電話裏,罵他一句“見你的鬼!”如果對方嚇住了,不知彬彬有禮而又平易近人的三毛在説什麼,可以再重複好幾句:“我是説——見你的鬼,見你的鬼!見你的鬼!”

奇怪的是到底有什麼東西在綁住我,就連不見對方臉上表情的電話裏,也只騙過那麼一次人——説是三毛死掉啦。例如想説的那麼一句簡單的話“見你的鬼”便是敢也不敢講。

三毛只是微笑又微笑罷了,看了討厭得令自己又想殺掉她才叫痛快。

許多許多次,在一個半生不熟的宴會上,我被悶得不堪再活,只想發發痛,便突然説:“大家都來做小孩子好不好,偶爾做做小孩是舒服的事情。”

全桌的人只是看我的黑衣,怪窘的陪笑着,好似在可憐我似的容忍着我的言語。

接着必然有那麼一個誰,會説:“好啊!大家來做小孩子,三毛,你説要怎麼做?”

這一聽,原來的好興致全都不對勁了,反倒只是禮貌的答一句:“算啦!”

以後我便一直微笑着直到宴會結束。

小孩子要怎麼做就怎麼做好了,問得那麼笨的人一定做不成小孩子。

對於這種問題的人,真也不知會有誰拿了大棒子在他身後追着喝打,打得累死也不會有什麼用的,省省氣力對他笑笑也夠了,不必拈花。

原先上面的稿子是答應了謝材俊的,後來決定要去癚裏島,就硬是賴了過去:“沒辦法,要去就是要去,那個地方這次不去可能死也不會去了,再説又不是一個人去,荷西的靈魂也是同去的。”

賴稿拖上荷西去擋也是不講理,誰來用這種理由疼惜你真是天曉得,別人早已忘了,你的心裏仍是冰天雪地,還提這個人的名字自己討不討人嫌?

三三們(按:意指文藝雜誌《三三集刊》的同仁們)倒是給我賴了,沒有一句話,只因為他們不要我活得太艱難。今天一直想再續前面的稿子,發覺又不想再寫那些了,便是隨手改了下來,如果連他們也不給人自由,那麼我便不寫也罷。寫文章難道不懂章法嗎,我只是想透一口氣而已,做一次自由自在的人而不做三毛了。

跟三三幾次來往,最怕的倒不是朱老師,怕的卻是馬三哥,明明自己比他大,看了他卻老是想低頭,討厭他給人的這份壓迫感。

那天看他一聲不響的在搬書,獨個兒出出進進,我便逃到後院去找桃花,還故意問着:“咦,結什麼果子呀!什麼時候給人採了吃呀!”

當然沒有忘了是馬三哥一個人在做事,我只是看不見,來個不理不睬——你去苦好羅!我看花還更自在呢。

等到馬三哥一個人先吃飯要趕着出門,我又湊上桌,撈他盤裏最大的蝦子吃,唏哩嘩啦只不過是想吵鬧,哪裏真是為了吃呢。

跟三三,就是不肯講什麼大道理,去了放鬆心情,盡挑不合禮數的事情做,只想給他們鬧得個披頭散髮,胡説八道,才肯覺得親近,也不管自己這份真性情要叫別人怎麼來反應才好。

在三三,説什麼都是適當,又什麼都是不當,我哪裏肯在他們裏面想得那麼清楚。在這兒,一切隨初心,初心便是正覺,不愛説人生大道理便是不説嘛!

要是有一天連三三人也跟我一本正經起來,那我便是不去也罷,一本正經的地方隨處都是,又何必再加一個景美。

畢竟對那個地方,那些人,是有一份信賴的,不然也不會要哭便哭得個天崩地裂,要笑也給它笑得個雲開月出,一切平常心,一切自然心。

跟三三,我是隨緣,我不化緣。

其實叫三三就像沒在叫誰,是不習慣叫什麼整體的,我只認人的名字,一張一張臉分別在眼前掠過,不然想一個羣體便沒什麼意思了。

天文説三毛於三三有若大觀園中的妙玉,初聽她那麼説,倒沒想到妙玉的茶杯是隻分給誰用的,也沒想她是不是檻外人,只是一下便跳接到妙玉的結局是被強盜擄去不知所終的——粗暴而殘忍的下場,這倒是像我呢。

再回過來談馬三哥,但願不看見你才叫開心,碰到馬三哥總覺得他要人向他交代些什麼,雖然他待我一向最是和氣,可是我是欠了馬三哥什麼,見了便是不自在呢。就如寶玉怕去外書房那一樣的心情。

剛剛原是又寫完了另一篇要交稿,馬三哥説:“你的草稿既然有兩份不同的,不如都寫出來了更好。”

我説:“兩篇完全不同的,一篇要殺三毛,另一篇是寫三三。”

他又説兩篇都好,我這一混,就寫了這第三篇,將一二都混在一起寫,這份“放筆”也是隻敢對三三任一次性。奇怪的是,不是材俊在編這一期的集刊嗎?怎麼電話裏倒被馬三哥給迫了稿,材俊我便是不怕他,見面就賴皮得很。

幾次對三三人説,你們是散了的好,散了才是聚了,不散不知聚,聚多了反把“不散的聚”弄得不明白了。説是説得那麼清楚,有一次匆匆跑去景美,見不到人,心中又不是滋味,好似白去了似的有些悵然。

到底跟荷西是永遠的聚了還是永遠的散了?自己還是迷糊,還是一問便淚出,這兩個字的真真假假自己就頭一個沒弄清楚過,又跟人家去亂説什麼呢?

那次在泰國海灘上被汽艇一拖,猛然像放風箏似的給送上了青天,身後繫着降落傘,漲滿了風,倒像是一面彩色的帆,這一飛飛到了海上,心中的淚滴得出血似的痛。死了之後,靈魂大概就是這種在飛的感覺吧?荷西,你看我也來了,我們一起再飛。

回憶到飛的時候,又好似獨獨看見三三裏的阿丁也飛了上來,他平平的張開了雙手,也是被一把美麗的降落傘託着,阿丁向我迎面飛過來,我抓不住他,卻是興奮的在大喊:“喂,來接一掌啊!”

可是風是那麼的緊,天空是那樣的無邊無涯,我們只來得及交換一個眼神,便飛掠過了,再也找不到阿丁的影子,他早已飛到那一個粉紅色的天空裏去了。

我又飛了一會兒,突然看見阿丁又飛回來了,就在我旁邊跟着,還做勢要撲上來跟我交掌,這一急我叫了起來:“別亂闖,當心繩子纏住了大家一起掉下去!”

這一嚷阿丁閃了一下,又不見了,倒是嚇出我一身汗來。

畢竟人是必須各自飛行的,交掌都不能夠,彼此能看一眼已是一霎又已是千年了。

最是怕提筆,筆下一斟酌,什麼大道理都有了伏筆,什麼也都成了放在格子裏的東西。

天女散花時從不將花撒成“壽”字形,她只是東一朵,西一朵的擲,凡塵便是落花如雨,如我,就拾到過無數朵呢。

飛鴻雪泥,不過留下的是一些爪印,而我,是不常在雪泥裏休息的,我所飛過的天空並沒有留下痕跡。

這一次給三三寫東西,認真是太放鬆了自己,馬三哥説隨我怎麼寫,這是他怕我不肯寫哄我的方法,結果我便真真成了一枝無心柳,插也不必插了,順手沾了些清水向你們灑過幾滴,接得接不着這些水露便不是我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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