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庚口先生散文

庚口先生散文

十月的古城是靜謐的,由一層層桂香鋪就。那些輕質柔軟細小的花朵,簌簌而落,一顆顆散在馬路牙子上。風一吹,便聚攏在一起,旋成金色的漣漪,泛起甜膩膩的香,滿城皆是。

庚口先生散文

空氣是水質的,遊走在髮絲、指縫間,涼涼的。十五一過,月亮又大又白,整個小城淪陷在一派明淨中。

見到先生便是這樣的季節。

先生古意,深潭一般,有絕塵之美,比我想象的要瘦。穿了件米白色粗布對襟立領盤扣襦褂,兩隻袖口挽起,露出雪白的壓邊,很文藝,也很隨意。先生笑,水裏的波紋就全開了,那麼平靜。我把小書遞給他,他嗔怪道:就這麼給了我,也不寫上幾個字。我説先生您翻開看,先生果真翻開,又笑了起來,像個老頑童。這是我和先生的第一次對話。窗外雲影滑翔,桂香搖落。

那是一次朋友的飯局。朋友情義,久居遠方,因思念故土中人,返鄉即邀約同好,設下宴席。杯觥交錯是假,敍舊談心為真,我和先生均在坐,席間都是極好的朋友、師長和前輩們。也是這樣的機緣,我見到了先生。

先生是許多人的先生。有朋友少年時代,便聽聞先生,知道這個小城有位姓唐,名明鬆,字庚口的畫家,是湖北美院畢業的高材生,且仰慕至今。幾十年後方得見,合影,以表達對其執着一生的敬意。也有朋友,年輕時的作品,曾得先生點評,言猶在耳,受益終生,成為珍貴的回憶。我孤陋,捉筆晚,只是寫些零碎小文,但很榮幸,成為最快最直接的受益者。

我的書,也只是早期練筆,第一本書。生命裏的一道燕痕而已,好不好,都留存在記憶的天空裏。風一吹,就散了。那樣的思想袍袖自是粗陋不堪的,但温暖過我,是鍵盤下曾經流走的時間。雖羞於示人,還是一次次上網下單,送與朋友,權作一種友誼的表達。先生的書櫃,也因此多了一份負擔。

也曾無數次設想過見到先生,我在等,等我的另一本散文集付梓後,帶上書,備上薄品,親至先生的畫室致謝。然而出書是漫長的,急不得。書中用了先生十七幅畫,作為插圖,感恩先生慷慨,為我的`小字平添色彩,並與之流浪遠方。

記得先生在微信裏這樣説,喜歡就拿去,到時送我一本就好了。隨後先生給我發來若干圖片,當我提出像素不夠,要傳原圖時,先生又和他的學生松林老師聯繫,用相機重新拍攝,傳至我的郵箱。所以先生的情義,像我生命里路過的每個秋天樣,明淨而高遠。

先生的畫是我喜愛的,也是我見過最乾淨的畫作。我並不懂畫,但不影響美對我神經的牽扯和我於美的捕捉,以及站在畫前的空曠與時空隔離感,還有對幕後舀墨者的敬意。先生的作品多脱胎某一詩詞典故,風俊雅緻,承古襲今,有自己的新解。並不完全寫實,有時只是意象,或內心的平鋪延伸。那些虔誠的線條和顏料都是水洗過的,簡素而美好。

時光是不動聲色的,隱在畫紙的背後,那是一條用松針鋪就的小徑,寂靜的很,布鞋的生命方可抵達。越過這樣的心靈湖泊,對岸是古代的聖火,婀娜的文明,以及先生的心竅和火影后幽深平靜的雙眼。

先生是個理想主義者,與現實保持着距離,為自己留下無限想象空間,挑戰着美的極限。他筆下的荷是清潔的,仕女多高古,線條軟,臨水而生,飽滿潤澤又不失纖細裊娜。抑或文靜裏透出幾分俏皮,《紅了櫻桃綠了芭蕉》便是,這點頗像先生的性格。

曾經喜歡過林風眠的畫,一株株飽滿濃郁熱烈筆直蓬鬆的樹木,像魔板的卡通,移動的電影,一幅幅開過來,那麼燦爛。是視覺的盛宴,孤寂內心開出的向陽花朵。先生的畫不同,設色清淡,用料吝嗇,筆意超拔,留墨處,是內心白雲的深淌,一片靜氣。所以看先生的畫往往風停雨住,雪盡春來,是一個手勢或精神背影。

人類的藝術是相通的,與撰文樣,皮囊為下,揮發的無非是作者內在的精神氣質和思想的穿越。作為表現形式,音符的蝌蚪與繪畫的線條比文字更嚴謹,更富有靈性,更琢磨不定,是高於文字的,同屬生命美學的話語權。解剖生存之道,提純世界之光,篩濾美之尊嚴,是它們的使命。先生的畫清虛,一把湖水,足可蕩平心濤,無需濃墨重彩,愁雲慘霧,倔強憤懣等諸多現代元素,便卓然世外。

他的學生松林老師曾在微圈裏感歎,説先生深居簡出,最喜獨處一隅手不釋卷。每日六點晨讀,已成為多年習慣,作畫在其次,是對書卷的理解和神交,真文氣!由此可知,看書乃先生的常態,是汲取;而作畫為先生多元心靈的反應,是眼中山水,美學品位的提純和藝術再加工,屬供養。

先生髮來的《千里送京娘》,取材於趙匡胤的故事,古時在民間頗流行。京娘,山西人,被虜,幸得趙匡胤相救,護送回家。蕩氣迴腸的一則故事。千里護送,千里情義,先生獨解,是我看到的最簡淡的一個版本。戲曲多香豔,紅男綠女咿咿呀呀,撕錦裂帛般,滿場奔跑騰挪。

先生的作品安靜,只一匹馬,京娘坐於馬上,一襲橘色長衣,依風而行。小鞋同色,嬌軀後傾,臉部飽滿皎潔,絲巾前飄,沒風,卻知風從後來,馬尾亦貼着馬身順過。趙匡胤行於馬前側,牽馬墜蹬,回首望着京娘,做關切狀,亦橘色包巾渲染。畫面和諧,氣韻流暢,着墨取自同一色系,橘紅至深咖,層層過度,與荊州博物館戰國絲綢的色調相契。

京娘馬上,趙匡胤步行,千里路程就這樣走過,並定格於此,足見憐香惜玉。那時的趙匡胤尚未發跡,與其説是俠客,還不如説是名士。此畫,畫的非故事,而是風骨。

《蹴鞠》四卷合一,場面浩繁,人多馬眾,並不好畫。先生繪得舒朗,女子云鬆鬢軟,提馬跨鞍,擎着長杆,從四面圍剿一枚球體。身姿輕展,眉飛眼飄,或俯或仰或側或正,各具神態,俊捷而不失嫵媚。衣飾依舊採用炫色提亮,增加動感,明黃長裙泛起橘紅衣角,然淡極靜極。馬壓地有風,張弛有度,並不誇張,只是些許意象。筆鋒高貴,收得住,有宮廷範。

在先生的畫作裏,我最喜歡的一幀是《梅苑卷十終》,這幅圖非直觀所能理解,看過之人,多半會停留在女子面相身姿,這些表層意象上,而忽略背後的支撐。這是一幅構思非常巧妙的畫作,女子呈45度角斜插畫中,是坐姿,卻沒有椅子,只是一個優美的側影。背景為深咖,鋪有一張微薰泛黃的書頁,豎版線條隱約可見,蓋住女子的半邊臉和部分衣飾,略顯朦朧,又分外清晰。

女子温良,半身入紙,色若桃染,恬淡安詳,閉目狀。先生下筆幽微,蛾翅低垂,眼瞼輕瞌,有光影暈過。一手托腮,一手撫書,腕部骨骼細美,手指柔弱白皙,書很自然地放在裙上。裙子蓬鬆,條紋順勢而下,褶皺依稀可見。衣領貼着修長白膩的頸項上沿,含蓄典雅,髮絲緊密温香,根根可見,髻上箍有銀飾。頗秀潤。也許是個午後,窗外淡淡,梅香飄飄,女子的意識如雲霧散開,已進入夢境。雖沒看書,卻在書中。

書頁右上端題有《梅苑卷十終》的字樣,下注棟亭藏本丙戌九月重刻於揚州。是篆書。即曹棟亭,江寧織造曹寅,曹雪芹祖父的藏本。此作巧妙,女子手中的藍色線裝,並未言明系何書,而閲者已從背景獲悉。女子沒看書,卻已與書融為一體。這是一種雙重表達,一歌兩喉,若你只見美人,便被先生瞞過。書是慧眼,女子乃書之延伸,書為女子內質的體現。書是本體,女子為喻,不可分割。

《梅苑卷十終》是唐宋時,專門詠梅的詩詞小輯,共十卷,由南宋黃大輿編。初為齋居之玩,後流傳開去。還有李祖年刊本,趙萬里《梅苑》輯本。梅生寒,卻向暖,故先生除用筆清麗外,依舊選用橙紅加以點綴,袖口、衣襟、裙紋、扇柄皆是,和諧一致,這是他的偏好。絲扇並未拿至手中,而是橫卧畫端,內覆幾筆素寫,依然通透。

先生的畫作很多,不能一一道來。況自己審美有限,心即天堂,這樣的石階,不是人人能攀登的。我和先生的交集並不多,説過的話極有限,於畫也鮮有討論,喜歡自己默看。

有天,先生在微信裏給我留言,説要送我一幅畫,題目是:卷終夢裏留餘香。當時頗意外,隨後先生打來圖片,竟是《梅苑卷十終》。那一刻,山谷裏的花全開了,空氣是喜悦的,與我的心意恰恰好,不謀而合。方知此圖不叫《梅苑卷十終》,而是《卷終夢裏留餘香》,餘香乃書香,與畫作吻合。美人無書,便是空殼;書香不入夢,豈不是人生一大憾!

先生説,總比我家牆上現掛的好,我像他的畫,梅苑可以相對,後續事情則由松林老師完成。話裏還有愛才如命的字眼,松林老師也反覆提到,此乃先生贈畫之原因。這裏實錄,不敢稍作篡奪。自己慚愧,粗淺之人,寫點單薄小文,窖藏生命,不值得先生如此厚愛。

後來松林老師來過電話,商討裝幀事宜,恭喜我獲得先生佳作。那天外面下着大雨,我正陪姑媽在醫院輸液。我説按先生的意思辦就好,先生的畫配先生喜歡的裝幀,才完善。過了兩天,松林老師發來錄像,畫已裝好。併為此畫贈詩:醉卧梅香卷,花開美夢中。靜聽呢喃語,不是廣寒宮。手工拓裱,寬邊,實木圓角畫框,純羊毛墊底,古重大氣,是我想要的。

原就想寫篇小文,附在散文集裏,作為插圖的解讀説明。也一直想去先生的畫室,感受下那些顏料、線條、成品、半成品穿越紙背,復活生命的神奇過程。取畫那天上午,下着濛濛細雨,想先去拜謝先生。松林老師説,我替你問下,我説不必了,先生閒雲野鶴一般,在就在,不在就不在,不要打擾他。站在門外,先生果然不在,遂反身去松林老師的惠林藝坊取了畫。

松林老師説原來的一幅早已售出,這幅是先生特給我畫的,稍有不同。若沒記錯,我是這五年間,先生贈畫的第二個人……站在琳琅滿目的畫廊中間,外面飄着零星細雨,聽着很感動,山高水長,先生的情義是無價的。

走時,松林老師提着畫送我上車,極盡謙虛友愛。説若掛不好,派人幫我安裝;又説如果想拜訪先生,抽空陪我一起去。涼涼的雨點落在頭頂,全是暖意。

回來後我給先生留言:畫已回家。

畫真的回家了。是我的,便是最好了的,也只有是自己的才是安逸踏實親切的。於此畫,因喜歡,我並不曾扭捏,先生也真的給對了,這是大言不慚的一句。作為一個觀者,能這樣用心讀它的不會太多。畫也是魔方,需一層層解開,我温馨的小屋,應該是它極好的歸宿和承載。我非淺薄之人,靠一幅畫滿足虛榮;先生也是自怡,藝術乃心底的神聖,非功利。畫的是美人,而非美人,只是一種美的精神符號,心境的表達。

日靜山長,先生清寂,有幽獨之美,是不屬於這個世界的。生活在現實的簾外,自己的掌紋裏。

家事繁宂,能靜下來寫這篇紀念文字時,已是十月末。綠色尚未褪盡,就降霜了。冬天真的快來了,雪會更白,梅會更香,先生骨清神奇,會更儒雅。時光真的慈悲,一切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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