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釆蒿的散文

釆蒿的散文

每年端午母親早起轟着我們姐弟幾個去北山窪,割回幾抱艾蒿,外屋地上陰乾。等皮蔫了,父親甩個小凳,穩當當岔腿一坐,繭手一搓一捻,抖開數丈長的一條綠繩。抱幾根一庹長的木頭棍子,捋一頭往上纏,纏幾圈,用腳踢,骨碌着踢。棍子裹着草繩圓成個大饅頭粗細,分抬到倉房靠牆根兒堆垛,留下一捆放到外屋北牆備下的橫木上架着。冬日裏慢慢兒燃。母親説,火繩一天燒多少是有數的,拇指粗的火繩,一天一宿一庹。十丈長的火繩,足可燃一整月。

釆蒿的散文

火繩初點,苦澀嗆眼,久了,習慣了。一股股兒香,兜窗户圍着屋子牆轉。

隔些日子,火繩就不新鮮了,被丟在角落裏,只有母親想着,按時給它翻身,讓它的頭耷拉下來。

莊户人家點火繩起初是為了引火。薄如紙的線麻桿兒對着火繩的紅頭兒一焌,呼,着了。

艾火繩還能驅蚊,秋上不點,滿身大包。

一日,去公園散步,湊到一石桌旁看幾位老者打牌。輪莊洗牌的當兒,一老者從兜掏出旱煙口袋,展紙撒煙旋卷,伸舌頭往煙屁股收口處舔舔,粘牢,揪掉煙腦袋上紙鑽頭,叼嘴上,打火點着,猛抽兩口,剛好起手抓牌,一點兒沒誤事。

抓完牌,想再抽口兒,把煙遞嘴上吸,滅了,掏打火機點,一邊點一邊説:“這煙要火,沒搭好”。“沒搭好,咋回事?”,我追問一句。吸煙老者抬頭瞅瞅我,又低頭抓牌,低聲回一句:“沒搭好露水”。“那火繩呢?”“一回事”,老者不耐煩又回了一句。我不好再追問,站旁邊兒賣呆,從中午等到下午四點多,牌局散了。吸煙老者起身拍打拍上的灰土想回走,我堆着笑湊過去,遞根兒煙給他,老者怔了一下,擺擺手:“享受不了,不習慣。”“有事兒?”“嗯,想問問您火繩搭露水的事”。“啊”,老者想起之前的話茬兒,嘴一咧,笑了。“不是火繩不要火,是艾蒿子,艾蒿和煙葉一樣,長到時候,搭完三遍露水就得拾掇,少了要火,搭多了不禁燒”。“什麼時候是時候呢?”“五月節,採蒿子,八月節,打煙葉。”“那煙葉兒不搭多了?”“不礙事,煙栽得晚,緩苗,伸開腰,葉子長夠大才能搭露水呢。”

開春兒,向陽的石堆旁兒,牆根兒,壕邊兒,偷摸兒冒出一簇簇綠。趴地上湊過去聞聞,一股股兒香,收了頭,往旁邊一扭,連打幾個噴嚏。母親説這是香蒿。

山上最早見綠影兒的耗子花和山莽根兒還沒露嘴兒,香蒿全了棵兒。

香蒿貼地皮長,一蓬,三兩蓬。鄰居五丫打小愛美。摘芨芨草花葉,放碗碴子裏,拿小石頭鼓搗爛,塗指甲蓋兒,第二天伸出小葱似的十個指頭,紅紅的指甲,惹小夥伴眼熱。採狗尾兒巴草編花環,戴腦袋上和夥伴們追着跑,粉嘟嘟的小臉兒,襯得公主似的,狗尾兒巴草的穗兒頭一拱一拱的,像小兔子在頭上跳。玩過家家,小小兒們爭搶着和五丫一夥,都想要五丫扮小媳婦兒。

五丫把香蒿連根拔回家,放窗台上陰乾,搓碎,裝進香荷包,留着端午節掛脖兒上顯擺,逮着誰讓誰聞聞,一聞,忍不住打噴嚏,鼻涕眼淚都噴出來了,趕緊用袖子擦抹,五丫眯着細細的兩個好看眼睛,詭笑着問:“可香吧?不信你還聞聞。”“不聞了,不聞了,鼻涕粘衣服上,俺媽罵。”

五丫長大了也好美。不願乾地裏活,她三舅媽託遠房親戚把她介紹給了城裏人。有回我去幹洗店籤褲腳遇到了她。五丫打冷眼看還是那麼漂亮,頭髮高高挽着,臉白淨淨的,兩道彎彎的細眉襯着兩個細細的眼睛。五丫話語少了,悶頭幫我量尺寸,低頭幹活,簽完了,給錢説啥不要,我把錢放到熨衣台上,提起衣袋剛要走,從裏屋走出一個拄拐的中年男人,個子挺高,大長臉,黑瘦很瘦的,一拐一拐走到台前,抓起錢攥進手心裏。我出門時餘光掃了一眼,五丫手裏攥着把剪子,側臉往窗外不知望啥呢。回到家問妻子:“認識洗衣店五丫不?”“知道,不就你們屯嫁給轉業軍人那個女的嗎?她丈夫娶她時就是個瘸子。”

小白蒿,喜歡背陰處生長。後園牆挨着山根兒,道邊兒小白蒿一蕩子的一蕩子的.,不受待見。拿手上粘一手臭,送嘴裏嚼,苦澀,“呸呸”唾兩口,袖頭子抹抹嘴巴。

二姐小時犟嘴,三天五頭和母親嘔氣,動不動就往東頭姥姥家跑,後來乾脆住姥姥家不回來。姥姥年歲大,眼神兒不太好,不能給二姐洗頭抓蝨子,蝨子在二姐頭上絮了窩,咬成瘡。蝨子太多了,二姐不疼也不癢了,頭髮一綹一綹往下掉得,再不想轍成刨花禿了。

母親咯吱窩夾着吃奶的四姐,一手薅二姐回了家,打盆熱水把二姐腦袋摁住,洗乾淨扒開頭髮一瞧,已經是瘡上坐着瘡,蝨子趴蝨子,黃米粒子似的,蟣子貼頭髮根兒順到梢兒編成了辮兒。

母親忍着味兒,用篦子絆線把蝨子蟣子篦乾淨,到外屋碗架子跟前,踮腳從頂板上拿一綹陰乾好的小白蒿,放屋地上用火燒,取灰,敷在二姐膿包瘡上,連上十來天,瘡好了,保住了頭髮。

二姐的頭髮越長越旺,十五六就梳起半米多長一把攥不過來的大辮子。

今年年後,母親被老妹兒接去常伺候了,二姐住老妹兒前街,得空就去照看一把。有回母親盯着二姐的頭髮笑“恁犟,不犟能遭恁大罪?”正在案板上揉麪的二姐抬一下頭,甩甩辮子,瞧着母親呵呵笑。

母親説香蒿白蒿是家蒿子,艾蒿是野蒿子。二哥不信,從山上連根挖回幾棵,在園子裏澆足水,試。嘿,活了。

轉年春,眼見着山上的蒿子長高了,草都長高了,園子裏的艾蒿不見動靜。二哥急了,扒開土,連根兒刨出來,倒捏着瞧,爛根兒了。二哥泄了氣,把蒿根子扔到地上。母親挪過去,枴棍子扒拉扒拉,“這東西野着呢。”

熟地長不住蒿子,長了也會被鋤掉。農民眼裏,蒿子就是草,而且是沒用的草,草就得鋤掉。早年山上草密,蒿子只能屈身牆根兒地邊兒地頭兒。

去年夏天下鄉山上閒遛,無意間發現山上蒿子成了堆,回來和二哥叨咕這事兒。二哥説:“墩子草沒了,蒿子欺負毛毛轟,説不定哪年毛毛轟都得絕。”我問過自然保護區工作的朋友,他告訴我,二哥説的墩子草是大針茅草,毛毛轟是帖地皮長的絨草,大針茅的下一代是谷莠草,俗稱狗尾兒巴草,谷莠草的下一代是絨草,到這兒,蒿子就還陽了。“蒿子以後呢?”“鹼草。”“鹼草以後呢?”“刨花禿。”那位老兄掏出煙點着,猛吸了兩口,蹲下扒拉着草根子抬眼看着我説:從大針茅到刨花禿七年,從刨花禿到大針茅四十七年。”“還得象治沙似的造土種草”,他補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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