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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雙充滿悲情的眼睛散文

一雙充滿悲情的眼睛散文

我最初記憶的情景是爸爸戴着狗皮帽子的影,圓咕隆咚毛茸茸的。那年冬天,他從窗子外面一閃而過,嘎吱嘎吱地推門,糙紙糊的窗子暗淡地嗵——一聲,爸爸攜了一身冷氣來到小北炕邊,俯下身子,狗皮帽子土黃色的毛很長,大幅度地忽閃着,扎得我擰起眉毛,咯咯笑着仰躺在炕上。

一雙充滿悲情的眼睛散文

接着,他從懷裏摸索着掏出小小的屜布子包,揭開角,裏面是一個温熱的牛肉餡蒸餃。我抓在手裏剛要吃,一個黑毛毛的小狗崽跳上炕,用頭拱着我,深藍色的大眼睛專注地盯着蒸餃,它也想吃。爸爸呵斥一聲,它戀戀地轉過身,回頭亮了一下眼睛下炕了,守着炕沿牆,從這邊跑到那邊,熱切地看着我。我咬一口蒸餃,好香啊,再咬一口,小狗崽開始哼哼了,我知道它難過了,便趴在炕沿上,把手裏半個蒸餃遞給它,它抖抖地後腳直立,張開嘴蹦一下接過蒸餃,嘴巴不停地蠕動,眼神裏透着欣喜。

它是大眼睛,剛剛四個月大,活潑逗人,三歲的我常常和它滾成一團,形影不離。大眼睛湛藍色的瞳人兒在白眼球的襯托下格外坦然清澈。無論誰來到小屋,它都圍着人家的腳邊磨蹭,時常抬起憨憨的小臉,一片粉紅色舌頭不安分地翻卷着,舔舔鼻子頭,東嗅嗅西瞅瞅。

春天來了,我學着媽媽的樣子,用四齒叉子鬆動板結的泥土塊,再翹起叉子背兒使勁敲碎它們。大眼睛會跑着跳着奔向那些消失的泥土塊,累了就回頭看我一眼,眼神裏飄着笑意,然後,突突抖擻身子,土面子紛紛灑落。這時,我會故意拿叉子“叉”它,它躲着,逃幾步回頭看看,我又跟上去“叉”,它連滾帶爬,立定後,彷彿一下子明白了,忙跑過來蹭我的腳,撒嬌似的瞟着我。我喘着粗氣呵呵笑啊,抹一把汗水,那塊地已經被我挖得滿目創痍。備壟是力氣活,揀媽媽放下鎬頭喝水的空,我急忙搶過去,大眼睛決不落後,我使出吃奶的勁兒奮力拔拉着鎬頭,大眼睛開始拽我的褲角,它也想用勁幫助我。

大眼睛一天天長大,九月份正是天高雲淡的秋天,家裏人收拾秋糧累了一天,早早歇息了。月光瀉到院子地上,清幽幽的。雞鴨們早早進架裏不出聲了,小園子枯萎的秧棵隨風嘩啦嘩啦地響。隱隱的,嗷嗷……嗷嗷……聲音不大,卻有長長的餘音,我驚醒了,聽聽家裏人重重的鼾聲,悄悄爬起來,臉兒貼在玻璃上看:大眼睛正和一條黑地白花狗兩條黃狗在院子地上轉圈走動,它不慌不忙地左看看右瞧瞧,齜着牙齒,眼睛放光,尾巴蹺起來,有時還扭着腰。這時,我家剛搬到村西頭老榆樹下不久,和西屋喬傢伙住三間土坯房子,兩家開一個門。一家一片狹長的小園子,中間是窄窄的道兒。靠院子東南角蓋一處矮矮的土架子洞,挨着雞鴨架子,那是大眼睛的窩,它已經兩歲了,長成一條大狗了,活潑調皮,善良懂事,家裏人和鄰居都喜歡它。玩瘋了時,我會鑽進它的窩裏,沾了滿身的草葉和泥土爬出來。

大眼睛懷崽了。六十幾天的孕育期正趕上難熬的寒冬,它和那隻大白豬在院子地上的木槽子裏吃食。大白豬鬃毛上結着冰喳兒仍是哐哐地吃木槽子裏的泔水,大眼睛則慢慢地走過來,大肚子鼓溜溜的,無聲息地站在門口,抬起水汪汪的眼睛看着,眨動眨動,有點落寞的樣子,又聳聳耳朵。媽媽端來掉漆的小白盆,盛着我們吃的飯菜給它,它靜靜地吃,紳士一般。家裏人都沒有特意去照顧它,常常在夜裏塞給它一捆幹蒲草。大雪鋪天蓋地,房頂、院子、大眼睛的小房子一片潔白。

有天晚上,北風颳得兇狠,房頂的雪粒被蓬蓬揚起來,似一團團灰黑色的沙子東闖西撞,房門的塑料紙給撕成一條條,漏了洞的門灌進許多雪,木鍋蓋凍在鐵鍋沿上拔不起來,水缸結出厚厚的冰。大眼睛卻嗚嗚嗚……像哭泣又彷彿哀鳴,那聲音在凍得嘎巴響的夜色裏,似扭曲變形的魔鬼盤旋着襲來,且一路嚎吠着。爸爸媽媽起來了,喬家男人也出來了,人們猜測,它可能下崽了,捱到天亮,那一日的陽光灰突突的,晃在身上悽悽艾艾的。一大早,我和爸爸來看大眼睛,它躲在窩裏呻吟,怎麼喊它都不出來。直到第二天傍晚,它才踉踉蹌蹌鑽出自己的窩,呆呆地站在窗前,細細的四條腿、肩胛骨和胯骨尖尖地突出來,肚子癟塌塌的,眼睛通紅地瞪着,沒有了往日的熱情。爸爸走進它的窩,它像沒看見一樣,眼神暗暗的,一會瞅瞅房門,一會低頭嗅嗅。啊……爸爸拽出一捆捆幹蒲草,上面躺着六個花狗崽,已經死了。

它的孩子已經死了,我伸出凍得通紅的手去摸,那些小狗冰冰涼,哇——地哭出來。爸爸用大板鍬撮起那六個小狗的屍體走出院子,大眼睛冷淡地鑽進窩裏,好幾天都沒出來。

大眼睛蔫蔫的,消沉了好多日子。這時,漫天大雪悄悄地瘦了容顏,露出濕漉漉的牆頭,嘩嘩流水的道溝和一排排吊着冰溜子的屋檐,耨黑的腐草管兒發出酸酸的清涼味道。十幾只成年的花麻鴨子聚在院子裏嬉戲,東啄啄西搖搖,金紅色的大公雞豎起冠子踱來踱去。大眼睛鑽出窩了,肚皮上、大腿上、脖子上掉了一片片黑毛,顯出青灰色的皮,有幾簇黑毛還掛在皮膚上,被風吹得忽忽悠悠的。它扭動身子,猛然衝進鴨子羣裏,眼神陰陰的,狠很的,牙齒齜着,鴨子們大叫着逃遠了,它甩幾下尾巴朝院子外走去。

爸爸從河裏網來泥鰍魚,捉住一條活潑潑的七星泥鰍魚,手臂抬得高高的逗着大眼睛,它的眼裏冒出少有的亮光,歡快地擰得着小短尾巴,立起身子,前腳勾勾着,兩隻後腳急促促地邁幾步,忽地跳起來接到一條,一邊使勁地嚼一邊圍着爸爸轉悠。我把手伸進魚筐裏,抓最大的魚丟給它,它瞪歪着大眼睛感激的目光中透着欣喜。吃完魚,它跟在我腳後去大田地接媽媽。那年冬天雪大,春天大澇,種地時田裏還汪着大片的積水。大眼睛先是規規矩矩地站在壟台上,不一會兒,瘋了似的跑到水窪裏,噘起嘴巴,眼裏冒出兇光,還汪汪叫起來。原來水裏有蟾蜍,此刻剛剛從土裏鑽出來,黑不溜秋的樣子,像一個個土蛋蛋,連滾帶跳,嘰裏咕嚕地叫,惹得大眼睛動了怒。直到我和媽媽挎着籃子往家走時,大眼睛沒逮着一個蟾蜍,沮喪地在後邊磨蹭,一點也不高興。

大眼睛和大白豬一起吃食的時候,脾氣壞透了。大白豬的耳朵被它咬得血淋淋的,那隻豬憨厚,仍不計較,每天只是低頭吃食,大眼睛經常仰起脖子,那雙發紅的眼睛一動不動地盯着大白豬,似在冒火,忽爾,咆哮般地汪汪叫起來。媽媽揚起棍子打它,它又嚎哭着跳開幾步,汪汪汪,汪汪汪……

小院子一片青青的時候,家家自己焐出來的小雞小鴨小鵝開始在院子裏遊戲了。它們成羣結隊,熱熱鬧鬧,親親熱熱。大眼睛貪婪地瞅着它們,常常躲在一邊偷覷,但從來不驚擾它們。有那麼些日子,前院的胖嬸子和左院的八姥姥天天吵叫,説自家的小鴨小鵝丟了,找不到影,哪去了呢?爸爸掃院子時聞到大眼睛窩裏濃重的臭味,用掃帚摟出一堆死鴨子死鵝子,有的都腐爛了。從此,鄉鄰的叫罵聲不斷,他們都堵在家門口,罵得要多難聽有多難聽,爸爸媽媽一開始忍氣吞聲,把大眼睛用鐵鏈子鎖起來,拴在柱子上。誰知它竟然掙斷鐵鏈子,又把人家的雞鴨咬死一大堆,叼回來藏到窩裏。人們手持棍棒憤怒地追到我家,用繩子套住大眼睛,一陣亂打。爸爸太陽穴的青筋暴起來老高,聲嘶力竭地喊:“別打了,咬死多少我賠!”大眼睛慘痛地嚎叫着,到後來便不出聲了,腦袋仰面帖在地上,嘴巴子合不上了,似戴了柳條筐子,眼眶冒出血滴,黑眼睛裏都是紅絲,盈滿了淚水,一眨一眨的,不出聲息地一眨一眨的。

大眼睛仍被鐵鏈子鎖着,人們説它瘋了,可我知道它沒有。它從不碰自己家的小雞小鴨小鵝,儘管它們淘氣地圍着它玩耍,小雞們還叨它的眼眶,它眯着眼睛挺着,從不出聲。它是想摟着自己假想的孩子們睡覺。現在,它的一條後腿瘸了,剩下三條腿走路了。爸爸常常站在它跟前,愧疚地看着它。夏意更濃了,綠色掩了牆頭、土坑和小水窪子,村子裏有一些年輕人已經蓄謀挺多天了,要勒死大眼睛,他們一直都在奢望它純正的黑色毛皮,只是礙於爸爸的情面。一天,爸爸從葷油罈子裏摳出一塊豬肉,蒸熟了拌上小米飯,香噴噴的,端給大眼睛,跟它説:“吃吧,吃飽了就逃走,逃得越遠越好。”然後,解開它身上的鎖鏈子。大眼睛閃着異樣的目光,顫顫地站起來,抖抖身上的灰塵,脖頸處被鐵鏈子勒得紅腫處疼了,不自覺地哼哼幾聲,嗅嗅那些食物,又抬着臉兒瞅啊,像乞求?像悲傷?像絕望?晶晶瑩瑩的眼神兒飄動着,盤旋在腦海裏,一輩子都忘不了。

那日黃昏,大眼睛一拐一拐地跑出院子,再也沒回來。

小草是大地的孩子,

白雲是天空的孩子,

我是爸爸媽媽的孩子,

大眼睛是自然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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