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聚抒情散文

外地的一位老同學因公出差來到本埠，有人踴躍做了“地主”，並電邀餘眾作陪，我屬其一。

老同學的“老”，確乎是名實相當的。闊別三十年，偶然聚首，且悲且喜。見面的那一刻，大家都很驚訝，首先驚訝的是竟然都還活着，並且都活得不錯，特別是經歷了“512”特大地震災害的我們，也可算作“倖存者”了，對相關的我們和不相關的別人，都可喜可賀，都值得驚訝；其次驚訝的是，大家確認是不折不扣的老同學後，彷彿一下子回到了三十年前，看起來差不多還是三十年前在學校的集體宿舍裏脱掉了衣服打撲克的樣子，當然也會想起爭食一塊燒餅，偷着抽煙喝酒，冒了風險幫別人給女同學傳遞情書而捱罵這樣一些豐功偉績，不過都成了生活和人生的陳跡。眼下，不論男女，卻要忍不住用擁抱來表達久別重逢的喜悦了，其間，有寫過情書的，有收過情書的，也有幫別人傳過情書的，雖然當初的單相思終究未能玉成“芙蓉帳裏卧鴛鴦”的美事，但三十年的時光早已經沖淡了所有的失落和怨艾而成了當下具有戲謔意味的談資，大家的思緒在記憶的長廊中來來回回地走了幾遍後，終於隨着身體平穩而快慰地圍着圓形的大餐桌坐了下來。

在鼻子發酸，眼圈發熱的那一刻，我感覺自己還很年輕。也許大家的心情都一樣，都是悲喜交集，但都把悲深深地藏起來都在努力地笑着，笑談同學情誼的老，老得醇厚，老得可愛，老得讓人忘乎所以，老得讓人的心裏盪漾着清澈的水波，在這水裏，沒有官銜，沒有職稱，沒有錢，沒有三十年的辛勞奔波，當然也許是有的，只不過在這一刻同樣都變成了清水。不問配偶，不問子女，也不問健康，因為健康是憑一眼觀之而知大概的，如果食無禁忌，如果還可以喝酒，那就更加用不着問了，而應當以勸酒或者想方設法多“灌”幾杯的方式取樂，然後，彼此欣賞帶有七分醉意的狂狷之態，人人的內心世界便一覽無餘，男人，總在這時要公開自己對某女同學的暗戀史，所謂“賊不打而三年自招”者，所幸，這樣艱苦卓絕的暗戀終於公之於眾而見了天日，尚有機會一吐為快，並且，一般都會立竿見影地付諸行動，口裏唱着“抱一抱來個抱一抱”真就抱在了懷裏，此時此地，這種事情，大抵是兩廂情願皆大歡喜的，人生的美好，也莫過於這樣赤裸裸的敞開心懷吧。不過也有遺憾，擁抱的動作雖很專業，但畢竟顯得生硬而遲緩，已經大不如三十年前想象中的以及二十年前現實中的擁抱那麼熱烈而有力。嘴上都説“沒變沒變”，但誰的眼裏都明白誰的心裏都清楚，每個人的頭上，前沿陣地已經失守了，固守山腰的餘部分明被染過而讓人覺得與額上的皺紋格格不入。看着大家其樂融融的樣子，我想，三十年前彷彿一羣黑黑的蝌蚪，後來各奔東西，再聚首時，已經變成了一隻只綠皮的蛙，變換了的模樣比衰老了的年齡還要令人傷感，這種傷感隱藏在心裏，隨着一杯接一杯的烈酒的下肚重新被釀製成一種無法淡忘也無法掩飾的悲涼。

敬酒又敬酒，談笑復談笑，肚子裏還是空的，卻不覺得餓。先前，在席間時隱時現的服務生的玉腕早已在狂歡之初就悄然離去，斟酒倒茶的`事情，需要自己躬行，大家也都願意。

同學聚餐的“地主”總是有人搶着做的，這些搶着當“地主”的同學，一般來説，至少也有“白領”以上的身價，間或也有帶什麼“長”的在座，同學們感到很榮幸，他們本人也很自豪，因為畢竟有着非凡的身份，也便有非凡的氣度和修養，所以，他們總是很謙恭，很隨意，和其他同學之間並沒有身份方面的距離，這樣的所想和所為很高明，也很真誠，有長久的親和力和信任度。當然，如果實際情況正好相反，所致的直接後果是往後響應聚會的人數會遞減，這樣的後果又是誰也不想看到的，因而，到了“知天命”的關口，做人能夠達到如此明智練達的程度，當屬不易，實在難得，也實在可敬，那麼，像我這樣的幾位沒有“簽字權”，飯錢和酒水錢無從交割而必須自掏腰包的平民，只好白吃，那些官運亨通和財運亨通的同學也不會因此而介意，我們真應該感恩戴德。不過，我也終於因此而發現了自己的價值，我想，如果席間沒有我們這些無官無銜的平民，場面也許不堪設想，因為我們畢竟擔當着充當綠葉的大任，做了花朵的同學豈有不高興之理？有了我們幾位平民，不論做高官的同學還是發大財的同學，自然要收斂起他們平日或許有的驕矜和張揚，應為當初我們的確是一樣的，我很感激他們能夠把最好的為官的品質和最好的做人的品質展示給我們看，讓我們看不到世態的涼，但可以看到人間的暖。沒有官腔的比拼，沒有權術的較量，沒有霸氣的角逐，沒有財力的鏖戰，這已經很人道很人道了，在同學聚會的餐桌上能夠享受到做人的平等與快樂，不用説，我們應當美人性的優點。

説完了在場的人，自然要説到未到場的，點數一下，尚有四位未到場，其中一位尚未進城，説到那位尚未進城的，大家的臉上立即閃過一絲遺憾的陰影。同情心是帶有涼意的，不宜久留。我們的貴客同學笑談當年抄襲尚在鄉下的那位同學的作業的時候，也許別人以為那只是他的噱頭，在我，則或多或少有一些不自在，我分明聽到貴客同學的隨員叫他“局長”了，然而，給他抄襲作業的那位尚在鄉下的同學的確還在鄉下，還在做着小學教師，不知別人有什麼想法，也許老同學只是説者無心，但我卻是聽者有意：這就是人生，這就是命運——如果有命運的話——當然，也許老同學真的沒有這方面的意思，也許他只是在泛泛地談笑最好只是我單方面的臆想——但願如此。

最後的節目是交換電話號碼。離席的時候，大家都帶着濃濃的酒意了，這樣也好，不然，分別的傷感不知要嚴重到何等的地步，所幸大家都能夠喝酒並且都能夠喝醉而暫時淡忘了傷感到底為何物。我又發現，醉生和夢死，其實也是有好處的，好處就在於都可以讓人暫時遠離了痛苦。讓久別重逢的歡愉留在醉意中，何嘗又不是一件好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