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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青痕

散文:青痕

昨天你來到我家的時候,爸媽都感到很驚訝,我也感到很驚訝。你徑直走到我房間裏,臉上沒有一絲表情,甚至沒有跟我爸媽打招呼,也沒跟我打招呼。看到你進來,我一陣錯愕,好久才回過神來。我當時坐在房間靠窗的椅子上看書,陽光透過窗玻璃折射進來灑在我的身上,暖融融的,彷彿被幸福包裹着。我時常在這樣的日子裏坐在椅子上,一坐就是一下午。你走進來幾乎沒做任何停留,直接坐到我旁邊的椅子上。我第一次這麼仔細的近距離注視着你,白色的紗質短袖T恤上繡着古怪的圖案,一條長長的白底碎花裙子差點拖到地面,腳下露出一雙綠色高跟涼鞋。臉上跟上次見到你時一樣的清秀,長長的睫毛,高高的鼻子,眼睛大而烏黑,透着聰穎女子的靈氣。我記得你是從來不化粧的,潔淨,淡雅。唯一不同的是髮型,不知道你什麼時候剪的,齊齊短短的掛在雙頰的兩側,看起來像個小女生。

散文:青痕

你低着頭坐在我旁邊一直不説話,偶爾抬起頭來看看我,我像往常一樣保持着微笑。其實我很想説些什麼,但是因為你的突然出現,驚喜的同時也讓我感到一陣茫然。我放下手中的書,將雙臂撐在膝蓋上,雙手交叉着,俯身盯着地面,看了很長時間。空氣變得無比的寂靜。我聽到桌子上的鬧鐘隨着時間走動時的滴答聲,還有你那可能因為過度緊張或激動時發出的時粗時細而無規律的喘息聲。地面上自己的影子隨着太陽的移動變換着不同的角度,一點一點的拉長,時而跟你的重疊。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過了多久,彷彿一個世紀,我們就這樣一直僵持着,好像誰也不願打破這陣靜默。

我知道你還在生氣。生我的氣。

那天,你轉身的那一刻,我的心劇烈的陣痛了一下,差點掉下淚來。我知道我説什麼你都不會信,事實就是事實,雖然不是你想象中的事實,我也知道我傷了你的心,傷了你弟弟的心。男人跟男人之間永遠都有那麼一點小誤會。那天,你弟弟走過來突然問我,你把我姐姐怎麼了?我知道你回去跟他説了什麼,我也知道你肯定在他面前流淚了,為了我們的事流淚。你弟弟一直都在討厭我,我或許是他最不想見到的人,我也不知道為什麼。當他出現在我面前的時候,看他面目猙獰的樣子,我不知道該怎麼跟他對話。我還來不及開口,拳頭已經砸在我的臉上了。那是我第一次這麼生氣。所有的事情就這樣發生了,但事情發生了誰也改變不了,哪怕是一場巧合下促成的誤會。你走過來拉開我們,什麼話也不説就掉頭走掉了。我在路邊站了很長時間,看着你漸行漸遠,看着你消失在路的盡頭。風吹起了你那帶着薰衣草香味的長髮,在夕陽的照射下,熠熠生輝,裙角也跟着舞成蕭索的樣子。慢慢的,空氣中的塵埃讓我的雙眼變得朦朧。我處在一片模糊的世界裏,孤立無援,彷彿身在一個禁止的空間裏,等待着腦海裏出現的一萬種可能,或是千鈞一髮時的轉機。

其實我很想追上去,但突然想起你轉身之前帶着無比憎恨厭惡的眼神的時候,我畏懼了,那麼的狠絕,像把利劍一樣直刺我的心臟。我想,你應該永遠不會回來了吧。我想,我們應該不會再見面了吧。

我見過這樣的眼神。那個遙遠的白茫茫的下午,太陽在我的頭頂發着暴君一般的威力,空氣濕答答的壓迫着我的胸腔,讓我喘不過氣來。我獨自一人走在回家的小巷裏,像往常一樣,我穿過胡楊家的低矮的屋檐,旁邊豬圈裏發出一陣吭哧不齊的哼哼聲,一股異味衝進我的鼻子裏,讓我的胃翻滾起來;張友家的窗户仍然緊閉,裏面沒有一絲氣息;街角的小賣部,常年看守在那裏的老太太已不見蹤跡。我靠着牆走着,迅速的走着。經過幾十户人家的屋檐,拐過五六個街角,從西邊到東邊的最角落,那是我的目的地,我家的位置。我的周圍一片死寂。當我拐進自家的屋檐牆角的時候,一個女人出現在我的面前,那麼的突兀,一個陌生的女人,我從未見過她。她的五官彷彿全部擠到了一起,抽搐着,痛苦的樣子。汗順着我的額頭滾到眼睛裏,有點火辣辣的刺痛,我微微的低下頭,沒過多久,視線便逐漸清晰起來。

那是一條河,一條紅色的河。

順着女人的腰部淌下來。

一抹亮光刺進我的雙眼,在陽光下閃爍着……

女人很快與我插肩而過,向我相反的方向奔去,我試圖叫住她,你怎麼了?她回過頭狠狠的瞪了我一眼,帶着拼死的倔強。幾秒鐘之後,我杵在那裏,看着她消失在白日之下。

有些記憶是永遠抹不掉的,你一輩子都要帶着它生活在苦難裏。就像一個眼神,一個拼死憤怒的眼神。

在很多時候,生活中出現的一些被認為是細小的顆粒,哪怕是可以馬上將其忽略的,你總覺得它與以往的經歷類似,那些已經被埋藏在內心深處的,幽暗的記憶,它就像從一個無底的黑洞裏慢慢的浮現出來,呈現在你的面前,讓你想起曾經經歷過的恐懼,讓你想起自己在恐懼下的手足無措。

你走了。這麼長的路,連頭也不回一下,那麼的決絕。

光線逐漸暗下來,視線也跟着變得暗淡。天邊的雲朵被晚霞燒灼,像是着了火的草垛。空氣中有野草,忽上忽下,有的被風捲起,有的像雪一樣沒有重量的飄落,滑行。還有數不清的細小昆蟲。遠處的村落點點炊煙緩緩升起,不一會兒,被風抖落吹散,像是一種離落。

已是晚飯時分。

窗外牆角的梔子花,昨天還是燈籠似的花苞,不知道哪裏來的憤怒之氣,早晨的時候已開成荼蘼。透過窗户的縫隙裏鑽進來,清新,濃烈。喜歡白色的帶着香味的花,想象着此時的陽光播撒在上面時反射出潔白的光澤。我坐在椅子上不自覺的笑起來,發出輕微的響聲。是花香催生出內心的喜悦。

起身佇立窗前。

外婆家院落裏有棵高大的梨樹,靠着牆生長着,濃蔭早已覆蓋屋頂。據説是外公小時候種下的,已有幾十年的時間,如今外公已經不在了。我的童年基本上是在外婆家度過的。每到夏末初秋的時候,梨樹便成了我小小的期待。那時候父母都很忙,常常將我寄居在外婆家,一住就是幾個月。外婆過來接我的時候,我經常不願去,這個時候外婆就假裝意味深長的説,我家的梨已經熟了,你不去看看嗎?我總是經不住誘惑,也就順從了。

外婆慈祥的笑臉經常出現在我的腦海裏。我站在梨樹下,外婆站在我旁邊,手裏拿着長長的竹竿,問我,你要哪個?你要哪個?我用手指着説,要這個,不對,我要那個。外婆順着我手指的方向稍一用力,大大的飽滿的梨便落了下來。我迫不及待的趕過去,

撿起來就往嘴裏塞,外婆看到我猴急的樣子,便又開心的大笑起來。

梨樹的底下有棵梔子花。也是早年種下的。和梨樹並排着,一高一矮的矗立在門的兩側,相映成趣。記憶中外婆家的屋子總是被梔子花的馨香圍繞着,充滿每個角落。我就在這種帶着香味的環境中慢慢的長大。每到花開的時候,看到滿樹的花白,會莫名其妙的興奮起來,也不忍去摘下一朵,它們對於我來説彷彿是一個整體,少了一朵都是致命的缺陷。

有幾年我沒在外婆家,那時候外婆身體還健康,每次都摘下一布袋的花送來我家,她知道我是喜歡的。我常常去廚房拿來一個大大的瓷碗,裝上半碗清水,挑一些沒有破損的,讓它們擠在一起,好像花盆。我將它放在牀頭櫃上,那幾天整個房間都是香的,像小姐的閨房。晚上睡覺的時候,我經常夢到自己在一個大大的`花園裏,裏面有各種各樣的花,各種各樣的顏色,各種各樣的香味,開成我從未見過的旺盛。我在葳蕤的花叢間,奔跑着,躲藏着。有蝴蝶飛過,它們時而停在花的枝頭上,或落在花蕊裏,吮吸着從花粉裏散發出來的香味;時而飛到我身邊,將我圍起來,旋轉在我的周圍。有時候我會生出一對蝴蝶的翅膀,五彩斑斕的翅膀,像它們一樣,跟它們一起飛翔。在那些懵懂的日子裏,我做着類似的夢,醒來時,臉上都帶着甜蜜的笑。

後來因為上學的緣故,有很長時間沒怎麼去,一年也就去個兩次,平時去一次,過年再去一次。那時候的我都有點大了,梨對我來説已經產生不了任何誘惑,但院子裏的梔子花我卻從未忘記。我總會選擇在它盛開的時候去看看,看它開成旺盛的樣子,一朵一朵的掛滿枝頭,低垂着。仍然不忍去摘下一朵。在它們的身上彷彿看到自己的影子,自己童年時候的影子。

記得有一年,聽説舅舅家在建房子,把原來的老屋拆掉,在原地重建新房。等到過年再去看的時候,房子已經建好了,但院子已不再是原來的院子,滿院的狼藉。水泥,沙土,生鏽了的鋼筋,拆老房子時遺留下來還未清理的垃圾,堆在院子的角落。原來的梨樹已不見了,據説它長得實在太高,佔據了新房不少空間,在商量一番之後最終還是決定處理掉。旁邊的梔子花也不見了,它隨着梨樹一起消失在我們曾經的視野裏,消失在略微泛黃的記憶裏。或許,它們從未消失過,仍然一高一矮的矗立在那裏,在門的兩側,只是我們從未留意。

我對母親説,我想在院子裏種一棵梔子花,母親彷彿從我的眼睛裏看到了什麼,便爽快的答應下來。過了幾天,母親不知道從哪裏弄來了一棵小小的花苗,問我種在哪,我説就種在窗前吧。

那年,我看着一棵瘦弱的可憐的梔子花孤獨的挺立在院子裏,它是那麼的矮小,就像心中帶着期盼的火苗,微弱的燃燒着,時隱時現……

你走過來站到我身邊,我們並排站着。

我説,把不開心的事情都忘了吧,人有時候就喜歡自尋煩惱,你看,我們不就是這樣嗎?外面的梔子花真香。

你微笑着,默許似的點點頭。

我説我想給你講一個故事,長長的故事,一個關於我的故事。

你説你不想聽我的那些曾經。

每個人都有一段不值得回憶的過去,一段不願提起的過往。不願對任何人提起,將它們埋藏在心底的深處,直到被拋棄在時間之後,直到身邊的人都不在了,直到自己也不在了。

或許,有時候在不經意間,在一個幽暗深邃的夢裏,當你找不到出口的時候,才會真正的打起精神去面對它,才發覺一直以來我們都不曾忘記,一直以來我們都在麻木的沒有消失的生活。工作、吃飯、睡覺、瑣碎、迷茫。我們一直都在忍耐,忍耐着缺乏某種元素的流年。

或許,我們至今仍身在其中而不自知,活在回憶的影子裏,等待黑暗布幕上出現的光點,等待路人的無理揭穿,等待歲月在眼角刻上年輪,在疲憊中一點點老去。遙遠而漫長。

我説我一直在尋找,尋找一個人,能夠安靜的聽我絮絮叨叨的講自己的祕密,然後你就出現了。多年之後,你或許會忘記,忘記曾經有那麼一個人,在一個充滿陽光的靜謐的下午,對你講了一個無聊透頂的故事,故事裏既沒有自己,也沒有有趣搞笑的情節,只有,殘酷的,深刻的,分裂的,沉重的,凝滯的,屬於我的——也只能屬於我的。

你説,我想把它丟棄,像丟棄一個沉重的包袱一樣丟棄於你;你説,你想跟我一起分享,分享屬於我的祕密,也會即將屬於你的;你説,我是多麼的自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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