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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跟誰説話的散文欣賞

你跟誰説話的散文欣賞

我在電話裏又和老頭吵起來。

你跟誰説話的散文欣賞

我説春天裏萬紫千紅,老頭説單調得可怕。我説至少你該看見一抹綠吧,老頭説,只有白色,再沒有其他顏色。我説,你心裏還是沒有綠色。剛説出這句,那邊就住了嘴。我聽見電流聲在聽筒裏“茲茲”地響,像老頭忽忽悠悠的歎息;我還聽見,有人在一旁小聲問,誰在跟你説話。

將近半個月了,老頭仍然很少跟人説話。

老頭被揭開的頭顱已經照原樣縫合,醫生説,手術很成功,腦垂體瘤已經徹底摘除,而且,傷口也癒合得很好。老頭不相信,説他的一隻眼睛還是看不見,而且,有好多往事都想不起來。醫生就啟發他,想想看,還記得哪些人。老頭沉吟半天説,我兒。老頭的兒女就在身邊,聽見父親唸叨,趕緊上前服伺。老頭看也不看,眼睛直直地望着窗外,仍反覆説,我兒。於是,老媽就撥通了我的電話。

我接了電話,很嚴肅地問,聽醫生話了嗎?老頭在那邊吃力地回答,聽了。我説老頭乖。我又問,和老媽吵嘴了麼?老頭想了想,如實回答説,吵了。我説老頭不乖。老頭不依,一定要我回答他究竟是乖還是不乖。我説,傷口正在長,像雨後的莊稼,長勢猛呢,養養神吧。放下電話,我眼前一片空朦,想想千里之外老頭寄居的那間無菌病房和他剛剛經歷的那場生死掙扎,我的眼淚就撲簌簌地掉了下來。

老頭是我從前的班主任,教心理學,人很倔,這與他的職業有些不太相稱。我也很倔,兩頭倔牛碰在一塊免少不了犄角相爭。進校的第一天,我和他吵架,他讓我像其他男生那樣剪掉長頭髮,別像個小流氓似的流裏流氣討人嫌,要剪成人見人愛的學生頭。我不肯,説除非他也把頭髮剪了,剪成精神抖擻的小平頭。他也不肯,因為他的頭上有被“專政”時留下的疤痕,少了覆蓋就難看。於是,我們開始對峙。對峙的結果,自然是他率先露出頭上醜陋的傷痕。我看了,又有些不忍,盤算着給他弄頂帽子戴上,怎奈正值初秋,豔陽高照,無端戴頂帽子那才叫“此地無銀三百兩”。沒辦法,只好眼睜睜地看着它光禿禿地在校園裏晃。那是一道異樣的風景,有的人看了,歎息一聲也就過了,也有的看了,就竊笑,這時候,老頭心裏就犯毛,逮住我好一頓數落:“沒見過你這樣的倔牛,我要不是你的老師,才不會理你!”

當老師的哪能不理會學生呢?沒過幾天,我又給他攤上一樁麻煩事。那天剛做完清潔,一個高年級學生就隨手扔下一堆粉筆頭,我讓他揀起來,他比劃着用拳腳威脅。孰料,這傢伙低估了學弟的能耐,在眾目睽睽之下被我一頓老拳打得找不着北。老頭要我寫檢討,向高年級學生道歉。我當然不願意,老頭説,態度不好要挨處分。我説要處分也得先處分那傢伙。老頭氣得一連幾天睡不着覺,我卻樂呵呵地該幹啥幹啥。這事讓老頭傷透了腦筋,他逢人就捶胸:“我怎麼就攤上這麼個冤家!”

其實,誰不想當個好學生呵?可我就是管不住自己,總讓老頭難堪。遇到這樣的情況,他往往會在班會課上旁敲側擊地訓斥,有時候,真氣極了,他也會指名道姓地亂吼:“我就盼着你早點滾出去,這輩子再也不想見到你。”話雖這樣説,老頭心裏可不這麼想。畢業那天,我去找老頭告別。老頭正在收拾書桌,也不讓座,就那樣直直地盯着我看,似乎想叮囑我什麼,我迫不及待要走,老頭只好一揮手説:“滾吧,滾得遠遠的。”説完,立刻背過身去,任憑兩隻肩膀劇烈地哆嗦。

我離開學校以後,老頭也很快退休了,退了休的老頭似乎有些失落,很快就老了。我給他去電話,告訴他,別以為你不想見我,我就不想見你了,這輩子我還真把你給纏上了,你躲不了,如果閒得慌就出來走走,散散心。他在電話那邊迴應説,還沒把我煩夠呵,才不上你的當呢,你看我現在,釣魚、寫書、帶孫子,何等清閒,神仙都羨慕。

我知道老頭説假話,只是沒想到會假得離了譜。有一次,我又打了電話過去,恰逢老頭不在,老媽接了電話,問起老頭近況。老媽就照直説了,他盡説假話,這段時間,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脾氣也越來越暴躁,成天關在家裏,哪兒也不去,就看你們的相片,唸叨你們的名字。

聽老媽這樣説,我馬上請了假去看他。果然一副形削鎖骨的樣子,我心裏“咯噔”了一下,趕緊找來老頭子女質詢,幹嗎不送去醫院檢查。子女一臉無奈,説老頭死活不肯。我不由分説,架起老頭就往醫院走。老頭説,青天白日,我還遇到綁匪了,我不去你又能怎樣!我説你也不掰着指頭算算,這麼些年,你哪次犟過我了。説罷,我們倆就笑。笑聲沒停,醫生卻發火了,把我拉到一邊,厲聲責問我這個兒子是怎麼當的,病人肝部囊腫這麼嚴重才送來。老頭一看問題嚴重,也慌了神,問我是否需要開膛破肚?我説哪會呀,現在醫療技術先進,只需開寸許小口,一張創可貼一貼就沒事了。老頭不信,又問醫生,醫生説,自己兒子的話都不信,我的話你還信?老頭這才乖乖地躺上手術枱。手術進行了4個多小時,途中,老頭醒來,迷迷糊糊地問了一句,那綁匪呢?醫生愣了半天才緩過神來,告訴他,你兒在門外等着呢。老頭一聽,放了心,又沉沉睡去。老頭體質差,到第二天才徹底清醒,一睜開眼就問,那護士該不會把鉗子、剪刀、紗布什麼的忘在我肚子裏吧?我説,又杞人憂天了,現在的醫生護士可敬業了。老頭聽了直搖頭,説我越來越像個騙子,盡撒謊,以前怎麼就沒有看出來呢?還説寸許小口,你看這傷口,從胸部到腰部,要多大的創可貼才貼得上呵。

等老頭恢復得差不多了,我就和幾個同學一起,把老兩口接出來周遊,像辦接力賽一樣,從南到北整整走半個來月。其中,有那麼兩位身居高位的同學,在宴請時還請了當地更高級別的長官出席,把老頭唬得一驚一炸的,回去之後,向左鄰右舍炫耀了好長一段時間。

年前,我又給他去電話,讓他年後和我們一起去北方看雪。老頭在電話裏嘟囔,説他看不了雪了,眼睛突然出了問題,看什麼都是雙影,可能患了青光眼,要開刀。我怕老頭又擔心護士在他肚子裏留下雜物,趕緊把他接來市醫院作手術。請熟識的眼科專家看了,卻被告知需要腦外科專家會診。會診的結果把我嚇了一大跳:哪裏是青光眼,是巨大的腦垂體瘤將視神經壓成了畸形。我如實告訴了老頭,老頭接過核磁共振報告單,仔仔細細地看,還沒看完,兩行淚水就奪眶而出。我趕緊摟住他的`肩頭,這麼些年來,第一次緊緊地摟住他的肩頭。那一刻,我突然感到,在突如其來的打擊面前,這條倔牛,瞬間就喪失了抵角相鬥的勇氣,此刻,他竟是那樣地孱弱,委瑣,像孤獨無助的孩子。

畢竟是大手術,在市醫院做我不放心,於是,託人聯繫第三軍醫大學腦外科教授,辦妥了入院手續。沒想到,老頭堅決不去,説再怎麼也不願意把老骨頭扔在別人的土地上。我再不敢對他動粗,平生第一次求他:“去吧,老頭乖。”聽我真心誠意地懇求,老頭這才高興起來:“哈哈!你也有低頭的時候,這次總該算我犟贏了吧!不過,説好了,要是我丟在那邊了,你可得把我給揀回來。”老頭還想説什麼,我不理他,吩咐家人馬上帶他上車。汽車開動了,老頭拉開車窗向我揮手,我沒有揮手,只是衝着他大聲嚷:“你給我記着,我要接一個健健康康的老頭回來,要不然,我饒不了你。”也許那一聲叫嚷實在有些過份,周圍的乘客都向我投來異樣的目光,我有些衝動,恨恨地罵了一句:“看什麼看!沒見過兒子教訓老子啊!”

老頭一去就是半個來月,我天天去電話。教授説,手術很好,已過了危險期,但還不宜多説話,尤其不能激動。我問教授,老頭想我了怎麼辦?教授説,只要你心裏掛念着他,他就能感覺到。我知道老頭能感覺到,但是,不鬥鬥嘴,我心裏不踏實,老頭也不會踏實。就這樣,半個月後,我又和老頭鬥上了,老頭依然處於下風。他有一百個想不通,每次鬥完嘴都會問,我都已經脱胎換骨了,怎麼還是你贏呵?誰知道呢?虧他還是心理學副教授,研究了一輩子心理學,竟拿不出一招一式來對付自己的“兒”。

老頭的春節是在病房裏過的,我給他寄了賀年片,他執意回了一張。那筆畫大得嚇人,要麼相互牽連,要麼隔海相望,根本分辨不清。我去了電話,告訴他,筆力還那麼遒勁,寶刀不老呵!他就在那邊開心地笑,説明年還要在賀卡上給我畫一個卡通呢!

這一次,我破例沒有和老頭鬥嘴。老頭有些意外,問我怎麼啦,我説你等着吧,你這一輩子還長着呢,夠你受的。

標籤: 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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