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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紋散文

指紋散文

小時候,我清楚的記得,難得的那樣一個夜晚,母親用針挑了一下煤油燈的燈芯,火苗閃了閃,一股子嗆人的油煙就升騰到了薰的黑漆漆的露着細細的木頭檁條的屋頂。母親説:你手上有八個鬥。然後放下針線,將我的小手攤在她的左掌心,在忽閃的燈光下,用她右手的食指一個挨着一個點過我的小指肚,告訴我這樣的是鬥,這樣的是簸箕。

指紋散文

那一刻,我覺得人類手上那些紋路那麼神奇,一條條圓滑的線就能組成那麼多種圖案,還各有各的名字。我充滿興奮的將自己的小手看了又看,還將母親的手拉過來辨認她的指紋。那時候,母親的手定是年輕和強壯的,她的指肚一定飽滿得像汲飽了水的紅棗,指紋一定清晰得像納在鞋底上的棉線。可是我卻沒記住她哪個指肚上是鬥,哪個指肚上是簸箕,一直到現在我也還不知道。

那一晚後,我對指紋就像着了迷一樣,早上洗臉,我都會把臉盆裏的水攪動起來,讓它們旋轉成一個漩,然後問母親:娘,你看這像不像一個鬥?母親就笑:像,快洗臉吧。

走在路上碰上誰都要拉過人家的手看一遍,看人家的鬥和簸箕。看得人家都奇怪:看這個幹嘛?是鬥好還是簸箕好?

突然的問題,我心裏愣了一下,然後很肯定地説:鬥好。

必須是鬥好啊,因為母親拉着我的小手説:你有八個鬥。

可是我還是在回到家後問母親:是鬥好還是簸箕好?灶前的母親使勁拉了幾下沉重的風箱,掀開鍋蓋,在一片繚繞的白汽裏,將半板升棒子麪均勻的灑進鍋裏:老話説,一斗窮,二斗富,三鬥四鬥賣豆腐,五斗六鬥開當鋪,七鬥八斗生活好,九鬥十鬥享清福,都是順嘴的民謠,什麼都好。

我八個鬥,那我會生活好了?

母親用勺子在鍋裏畫着圓圈,一鍋冒着泡的棒子麪粥聽話地跟着母親的勺子轉圈,一大簇火苗從灶膛口竄出來,映得母親的臉通紅通過:會的,你會生活好。

這樣的回答讓我幸福了好久,整個童年時期我都幸福在我會生活好的八個鬥裏。

幸福的童年,卻一眨眼就過去了,母親的臉上有了中年人的滄桑,我已長到了對異性感興趣的青春期。我喜歡坐在我後排的那個男生,他有着那麼健康的膚色,那麼修長的身形,還有那麼頎長的手指。他也喜歡我吧?因為在某個課間的時候他在後面捅我的背,説要給我看手相。我的`手指尖被他捏住的時候,我説我有八個鬥。他説好巧,我也有八個鬥。整隻手就被他握進了掌心,我咬着下嘴脣在心裏偷偷地笑,卻不敢看他的眼睛。

早戀這種事情是在村子裏傳播最快的消息,母親沒有多久就掌握了我和同樣八個斗的小男生所有的交往過程。她沒有很嚴厲地訓我,卻加緊了對我的看護,精確到了幾點幾分必須進門。於是我開始叛逆,開始和母親有矛盾,開始用最傷人的方式對待母親——一連好多天不和她説話,甚至心安理得地坐在飯桌上吃着她盛到碗裏的飯都不正眼看她一眼。

沒有多久就和那個小男生分手了,不是因為母親的干預。儘管我們的手上都有八個鬥,在那個年齡卻還是發現喜歡是一瞬的事,不喜歡也是一剎那的事。可和母親僵持的情形維持了很長一段時間,終於在某一個很契合的點爆發了。那個夜裏颳着很肆虐的風,囂張得四處亂撞。父親去打麻將了,母親帶着兩個妹妹出去串門,將屋門從外面鎖上,留我自己在家寫作業。風在屋頂上盤旋,狼一樣地吼,門被吹得呼噠呼噠的響,就像有人要衝進來使勁地拽一樣,撞擊的頻率越來越快,恐慌在我心裏蔓延,我害怕了。我鼓起勇氣走到屋門前,想把門從裏面插死,可是母親她們回來就進不來了,於是我搬了一個凳子堵在了門上,門果然不再響了。我在一片安靜裏不知什麼時候睡去,也不知道她們什麼時候回來。

就在第二天的中午,母親沒給我盛飯,我疑惑了一下,自己去盛了飯,飯桌上依舊一言不發。飯後,妹妹們都上學走了,不知道我為什麼我走得晚,母親在我要走的時候攔住了我,十五六歲的我被母親揪着頭髮從屋裏拖到院裏,一面捶打我的背一面説:褲頭到現在我都給你洗,你居然這麼鬧,還堵上門不讓我進家。

我仰着被揪着的頭,一句也不反駁。

那頓打之後,我和母親神奇的恢復了交流。像什麼也沒發生過一樣,母親依舊侍候我的一日三餐,依舊洗我的髒衣服。去包頭上學的那天早上,母親起早煮了麪條,打了荷包蛋,在一片漆黑的夜色裏推着自行車送我和父親去村西很遠的公路上坐車。車子開動時,天才有了一絲亮意,一切物體在黎明前黑暗裏都有了模糊的輪廓。我從車窗望出去,母親扶着大自行車的身影像個剪影,眼神卻突兀得清晰,追着汽車,不是一絲,是一片,一片不捨,一片擔心。直至車拐了彎,再也看不到,我的心裏忽的一下子就空了……

第一個寒假,站在家裏的地上,母親説:可回來了!這幾天做夢就是你回不來,我一着急,大喊一聲:我的兒啊,就醒了。

一天一夜的火車,我躺在炕上都還覺得地在咣噹咣噹地晃,朦朧着睡,突然覺得有人輕輕摸了摸我的手,温暖又粗糙,是母親。我假裝繼續睡,讓母親又輕柔地摸了摸我的手,像小時候她拉着我的手看我幾個鬥幾個簸箕一樣輕柔,那一刻好想反手抓住母親的手:娘啊,我是你的兒……

後來我上班了,母親一天天老去,可依舊在家裏做飯收拾家務,在地裏幹活,頭髮白了,皺紋多了,一雙手更是粗糙得像是裸露在寒風裏的老樹皮,一道道口,一層層繭。

那天回去,母親説:看我的手背上紮了個刺,給我挑出來吧,有點疼。

母親的手背鼓了那麼大一個包,按上去硬的像層殼。

我説:怎麼弄的?

母親説:有兩個月了吧,應該是紮了個刺,我挑了挑,眼神不行,沒挑出來,後來就鼓了個包,也不疼,就不管它了,現在又有點疼了。

我用針輕輕挑了挑那層硬皮,稍一使勁,母親輕輕的“滋”了一聲,我心裏一抖:我看不到,讓小妹挑吧。

小妹接過針,撥弄了幾下,一個長長的木刺就被挑了出來,還有一堆膿血。母親很痛快地擦着手上的血:這下不疼了。

我挪開眼神,一點也不想看。

兒子跑來,説指甲蓋劈了,我用剪指刀仔細地剪他的指甲,母親問:天天手上幾個鬥?

我説:我不知道呢?你看看吧。

把天天的小手放到母親手上,母親眯着眼睛端詳着天天的手指肚。可是母親看了一會,説:不行,我看不清了……

母親真的老了,花白的頭髮見證着歲月的滄桑,那眯着的眼睛裏閃爍着慈祥的光亮,似乎有着無限的愛意要釋放。細碎的陽光灑在了那一老一小的身上,我感到心裏有着無限的暖意,那是母親的手給予我兒子的温暖,那是母親的手牽着我的手傳遞的温暖,那就是無疆的母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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